第481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5)

  第481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15)

  程名振回以會心的微笑,然後將頭轉向了王二毛。王二毛苦笑著攤了攤手,臉上清晰地寫出了「無可奈何」四個字。程名振繼續將頭轉向段清、王飛、雄闊海和伍天錫,發現大夥都在靜靜地看著自己,等待自己做出最後的決斷。


  「竇天王說他不強迫任何人接受他的建議。但有他在一天,就不能容忍河北綠林同道再像原來那樣自相殘殺。因為那樣只會禍害百姓,只會便宜官府。王某是個粗人,不懂那麼多大道理。但王某卻覺得死在官軍手裡死得值,被綠林同道殺了太冤得慌。大夥為什麼造反,不就是因為被逼得活不下去了么?但大夥造反后都幹得是什麼事兒?大夥拍著胸脯想想,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當初跟自己一塊拿刀拚命的兄弟么?」王伏寶的話繼續傳來,一聲聲擊打人的心臟。


  程名振無法再聽下去,把心一橫,大聲附和:「竇天王的話說得有道理。程某不敢不從。從今日起,洺州軍上下,願唯竇大當家馬首是瞻!」


  「竇大當家只想跟你握手言和,並沒打算染指巨鹿澤和平恩!」沒想到程名振答應得如此痛快,王伏寶又驚又喜,側過頭來解釋。


  「王兄弟不要再說了!」程名振輕輕舉起手掌,「竇大當家能不計前嫌傾力來救,程某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來,你我擊掌為誓!」


  王伏寶見程名振的表情不似作偽,趕緊也伸出手掌,「好,程兄弟快人快語。王某今天就充一回大頭蒜,先代竇大當家跟你把盟約定下來!」


  說罷,二人在馬背上相對著擊掌三下,居然當著數萬嘍啰面前訂立了盟約。王德仁在對面看得是又驚又悔,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他奶奶的,敢情老子費了這麼大勁折騰,到頭來全便宜給了姓竇的……」


  「姓程的真是有眼無珠,那竇建德只是末品胥吏出身,家世、才智和名望,哪一樣能跟密公相比?」站在王德仁背後靜觀事態變化的瓦崗軍前營大將造屈商也覺得程名振的決定過於草率,附在王德仁耳邊小聲嘀咕。


  王德仁側轉頭,免費送給他兩隻大白眼。「竇建德當然比不上密公。但姓程的也做過一任兵曹,估計跟竇建德兩個是王八看綠豆……」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很沒意思,又把頭硬生生地轉到了對面。「人家號稱是河北綠林同道,相互扶持。這事兒傳出去,估計其他河北綠林豪傑也會響應。咱呢,到底算河南還是河北?」


  瓦崗軍的勢力範圍當然是河南東平、濟陰、虎牢一代。但李密的個人雄心卻絕不止於此。屈商想了想,低聲道:「於今之計,只好先忍下這口氣,日後再徐徐圖之。待密公將河南之事了結……」


  王德仁聽得直撇嘴,心裡好生後悔當初不該聽從李密的蠱惑來圖謀巨鹿澤。如今便宜沒撈著,卻跟竇建德和程名振兩個同時結下了梁子。日後河北綠林同道提起此事,肯定也會將自己今天的舉動往「勾結河南人謀害同鄉」的話頭上扯。真他奶奶的是黑瞎子照鏡子,里裡外外都不能算個好人。


  無論心裡邊多麼懊惱,在臉上,他卻不得不裝出一幅洒脫大度的模樣。帶著親衛向前走了幾步,拱手為賀:「我聽說老一輩綠林豪傑說話做事,總喜歡一言而決。沒想到今天能親眼目睹這種壯舉。恭喜王將軍,恭喜程當家,日後豆子崗和巨鹿澤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別忘了我這個見證人!」


  「哪裡話來,沒有你王大當家,程某和王將軍未必能這麼快地相識!」程名振橫了他一眼,笑著回應。


  已經忍了這麼多,王德仁不在乎多忍一點兒。笑了笑,裝作根本沒聽出程名振話里的嘲諷之意,「既然桑顯和跑了,這邊也就沒瓦崗軍什麼事情了。兩位慢慢聊,王某帶弟兄們先走一步。」


  「王將軍不打掃一下戰場,拿些輜重再走?」王伏寶帶馬上前,笑著謙讓。


  王德仁趕緊將馬頭撥歪,免得跟對方突然衝過來跟自己拚命。「不了,不了。出來好長時間了,寨子里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我那小本買賣經不起耽擱,還請兩位多多見諒。日後遇到竇天王,別忘了代我他問好!」


  看到他那幅緊張的模樣,王伏寶心中暗自覺得好笑。事實上,以豆子崗和洺州軍在場的力量,真的跟瓦崗軍拼將起來,未必能佔到什麼上風。畢竟雙方的人數在那擺著,並且竇家軍剛剛經過一場長途跋涉。


  既然王德仁主動退讓,程名振也不願跟對方血戰到底。畢竟洺州軍保存下來的這點血脈不容易,日後想要在河北容身,手裡也不能沒有半點實力支撐。策馬向前數步,他與王伏寶並絡相送,「既然王大當家有要事在身,程某就不強行留客了。大當家儘管放心,今日打掃完戰場后,所有繳獲之物自然會給您送一份過去。」


  王德仁看了看滿山遍野的屍體,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吐沫。剛與洺州軍拼過一場,又受到瓦崗軍的襲擊,桑顯和所部損失極大。光是在眼前這片荒地里,就足足躺了有四、五千具屍體。那些屍體身上都配有鎧甲,戰靴,血泊當中還扔著不少長槊,漆弓。而自己到了河北之後,最缺的就是這些制式裝備!


  不願看到王德仁繼續在對方面前出乖露醜,屈商輕輕咳嗽兩聲,上前催促:「大當家,弟兄們已經整隊完畢,等待您的將令!」


  「哦,哦,呵呵,呵呵。」王德仁尷尬地打著哈哈,「我這不是想跟程大當家多說幾句么?難得能碰上他一回!算了,算了,你們這些沒娘的孩子。走吧,傳我的將令,打道回家!」


  親兵們立刻舉起號角,將王德仁的命令傳遍全軍。瓦崗軍眾嘍啰本來就不願意跟綠林同行交手,聽聞角聲,暗暗鬆了口氣。將陣亡和受傷的袍澤抬起來,將長短兵器扛上肩膀,迤邐南去。


  「護送」著瓦崗軍王德仁部走遠后,王伏寶再度策馬來到程名振面前。「程大當家,剛才的話您再考慮一下,王某在綠林道上雖然算不得什麼響噹噹的人物,卻不能趁人之危……」


  見他說得如此客氣,程名振索性將心中最後的疑慮徹底打消,擺擺手,笑著道:「既然話都說了,哪有再吞回去的道理。王將軍如果不急著回去向竇天王繳令,可否到城內盤恆幾日。程某請人私釀了幾罈子烈酒,剛好到了該開蓋子的時候!」


  「這個……」王伏寶聽說有好酒可喝,兩眼中立刻開始放光。「回去時,王某跑快點就是了。竇大當家那邊也在忙著處理戰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我不識字,回去也幫不上忙!大不了,讓他數落一頓,總不能到你這兒后,看都不看拔腿就走!」


  這話說得顛三倒四,卻將他好酒貪杯的本性暴露無疑。很多洺州軍將領對突然的身份變化本來有些抵觸,見王伏寶如此豪爽,心裡的芥蒂反而少了三分。大夥分頭去打掃戰場,檢點傷號,安葬陣亡的同伴。然後簇擁著程名振和豆子崗來的客人,敲鑼打鼓向清漳城撤去。 聽聞家園再度轉危為安,留在城內的男女老幼也非常興奮。遠遠地迎了出來,在官道兩邊擺起了桌案,放上家中僅有的乾糧、水果,邀請洺州軍子弟享用。目光所及處,見弟兄們個個身上血跡斑斑,隊伍比出征前足足短了一半。再看看隊伍中騎著高頭大馬的竇家軍,慶幸之餘,心中不知不覺湧起一抹濃重的憂慮。


  這片亂世中年過難得的寧靜之地,還能繼續寧靜多久?沒人知道答案。


  Chapter 4 畫鼎

  「然後,竇大當家說,所謂、賊和官的區別,就在於誰能建立秩序,讓百姓安居樂業。誰在禍害百姓,讓好人沒法走正道活下去。所以,大夥原來做的那些事情都是被逼的。都是為了活下去。官老爺們有活著的理由,咱們也有活著的理由,誰都不比誰理虧!」


  這幾句話就有些繞口了,王伏寶比比畫畫,卻始終沒能將竇建德的本意複述清楚。程名振聽得心有戚戚,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桌案上胡亂塗抹,「竇大當家的意思應該是,官府大戶是人,咱們也是人,同生天地間,誰都有資格好好活下去。他們沒理由一定將咱們趕盡殺絕,咱們更不欠他們什麼,不比他們矮半頭!」


  當晚,程名振在清河縣衙和校場分別擺開宴席,為王伏寶及其麾下的同來援救洺州軍的將士們接風洗塵,杜疤瘌也以長輩的身份在一旁作陪。王伏寶聽聞對方是程名振的岳父,趕緊站起身來,以晚輩之禮拜見。杜疤瘌不敢託大,趕緊上前雙手扶住對方的手臂,笑著敷衍道:「竇大當家最近可好。算起來,我們老哥倆有段日子沒見了。也不知道他到底還記得不記得我!」


  「記得,記得。晚輩臨來之前,竇大當家說過,要我一定當面跟您行個禮!」王伏寶膂力甚大,硬是從杜疤瘌的手中掙脫出來,恭恭敬敬地將一個長揖行完。剛一直腰,又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哎呀,這下有些亂套了。您老人家居然跟老竇是平輩,我卻跟程大當家稱兄道弟了好半天。亂了,亂了,這下可真的全亂套了!」


  「咋地?王將軍跟竇大當家還沾著親么?」杜疤瘌被王伏寶沒頭沒腦的舉止弄得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可不是咋地!」王伏寶一咧嘴,河北鄉音全露了出來,「算親戚,老竇是我沒出五服的表姐夫。攀扯起來,您老和我才是平輩兒!可我一見到程兄弟就非常覺得親近,還正準備跟他拜個把子呢!」


  說罷,歪嘴苦臉,做出了十足一幅犯愁的模樣。


  聞聽此言,眾人無不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彼此之間的生疏感立刻又減弱了數分。老杜疤瘌已經從女兒的轉述當中知道王伏寶的來由和女婿的選擇了,也明白程名振之所以這樣做實屬無奈之舉。有心給程名振樹個強援,以便其在竇建德帳下立足。伸手抹了抹眼角,笑著提議:「一碼歸一碼,一碼歸一碼。我跟老竇論我們之間的輩分,你跟小九子論你們之間的輩分。各論各的,誰也不牽扯誰!」


  「有您老這句話就好。免得日後老竇說我胡來!」王伏寶借著坡下驢,笑著應承。「我跟程當家的兄弟是當定了。在平恩縣,就做您的晚輩。來來來,老爺子,我先敬您一碗!」


  「哪有讓客人先敬酒的道理!」杜疤瘌笑著舉起酒碗,「這碗,我就替小九子敬你和你身後的弟兄,謝大夥相救之恩!」


  「不行,不行。我們來得太晚,根本沒幫上什麼忙!況且您老比我大這麼多,喝了您的敬酒,我不等著折壽么?」王伏寶死活不肯答應,大聲替自己找著借口。


  他身後的將領們也不敢居功,齊聲表示自己沒能幫上什麼忙。即便大夥不來,洺州軍也可以把難關自己頂過去。程名振見狀,趕緊笑著向所有人提議,「乾脆大夥共飲此碗吧,誰也不算敬誰的。要敬,就敬老天長眼,讓我等今日有緣相聚!」


  「好,幹了!」王伏寶笑著答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眾人亦隨著將碗中酒飲盡。然後重新落座,按照河北地方禮節巡酒。三碗過後,席間的氣氛漸漸開始融洽,借著勸酒的機會,程名振笑著向客人打探,「王將軍,竇天王到底什麼打算,你能不能跟大夥仔細說說?我覺得他老人家的話比較高深。具體細節如何,卻兩眼一抹黑!」


  「此事說來話長,老竇提出這個建議,也是被官府逼出來的。」王伏寶放下酒盞,喟然長嘆。「唉!想當年高大當家在位時,咱河北綠林道也曾紅火過。但大夥總是三心二意。打順風仗時一個比一個沖得勇,真的遇到硬茬子,卻一個比一個敗得快!偏偏老天爺又跟咱們過不去,愣是派下來李仲堅和楊義臣這兩位煞星!唉,那場仗輸的,甭提有多冤了!」


  「張大當家去年也是折在了李仲堅之手!」對於敵人的強悍戰鬥力和綠林同道們的作風,杜疤瘌深有同感。想當初,張金稱身邊也呼呼啦啦帶著近二十萬大軍呢,結果怎麼樣,一場敗仗下來就全交代了,要麼被李仲堅擊殺,要麼被雷老虎、劉霸道等人瓜分,最後跟著張金稱撤到平恩避難的,滿打滿算才千把號人,連全盛時期的百一都沒落下!


  「高老當家兵敗身死,僥倖活著的人也都被打怕了,退入豆子崗中關起門來聽候老天爺的安排。」王伏寶輕輕拍了幾下桌案,繼續補充,「這時候,郭絢又帶著兵馬找上門,由外到內,一個寨子挨著一個寨子的挑。凡是被他破了的寨子,男的全部當場斬殺,女的則綁出去賣給外邊的人為奴。大夥被逼得沒法,才又重新聚集起來,推老竇出來帶著大夥找活路!」


  他只是用三言兩語來概括,程名振等人卻能聽出這背後的血雨腥風。自從張金稱事敗后,楊善會對清河、襄國兩郡的綠林豪傑採用的幾乎是同樣的處理手段。很多本來已經打算洗手不幹的嘍啰,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不得不重新扯起了反旗。


  「人家是官,咱們是賊。官兵殺賊,賊殺官兵,都是天經地義,算不得什麼狠辣!」杜疤瘌倒是看得開,抿了口酒,幽幽地點評。


  「大夥開始時也都這麼以為。但老竇他不同意。他說,如果大夥想聽他的,有些規矩和說法就得改一改!」王伏寶輕輕搖頭,否決了這種看法。


  「老竇的確是那麼個人兒,我記得當初在高雞泊跟著孫大當家混時,他就總和別人兩擰著!」杜疤瘌想了想,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這點他倒跟小九子很像,都喜歡扯個大義,名分什麼的出來做幌子。也都特別注重軍紀!」


  「不是做幌子,老竇是認真的!」王伏寶斜了杜疤瘌一眼,對後者的說法略微有些不滿。「當年跟著高大當家,老竇也不準自己麾下的弟兄禍害百姓。我們當時有三不搶,第一,不搶家無隔夜糧的窮漢子。第二,不搶無兒女照顧的老人。第三,不搶家裡有小孩子需要養的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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