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5)

  第471章 開國公賊:如夢令(5)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無止無休,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響亮。敵軍在行動,大張旗鼓地行動。戰鬥即將開始,不講信譽的程名振果然來偷襲,虧了楊大人早有準備。士卒們跑動著,慶幸著,慶幸著,跑動著,在低級軍官的調度下湧向營牆,彎弓搭箭,準備劫殺黑暗中來襲的背信者。令人詫異的是,敵軍卻遲遲沒有出現在羽箭的射程之內。遠處火把搖曳,角聲凄厲,彷彿有無數惡鬼在暗夜裡邊張牙舞爪,卻出於畏懼始終不敢靠前。


  「怕,怕是疑兵之計!」一名文職幕僚豎起耳朵聽了片刻,低聲向楊善會提醒。「賊子就喜歡玩這一手。當年他拖垮馮老將軍……」


  後半句話犯了口彩,被大夥用一堆白眼逼回了肚子內。一名有著數年行伍經驗的都尉側著耳朵聽了聽,迅速做出反駁,「不是疑兵之計。角聲后好像真有廝殺聲。賊人在內訌……」


  這個想法更加一廂情願,所以收穫了更多的白眼。大夥耐著性子,慢慢地聽著外邊的角聲,從角聲的間歇分析著風中傳來的蛛絲馬跡。不知道是被都尉的話所影響的緣故,還是耳朵過於疲勞出現了錯覺,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了隱隱的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


  楊善會自己也被外邊的嘈雜聲搞糊塗了。如果程名振只是為了吵得大夥睡不著覺,他沒必要把動靜弄得如此之大,如此逼真。這樣的確收到了讓清河郡上下不得安枕的效果,可洺州軍將士耳朵里聽到的聲音恐怕更大,更嚇人,同樣不可能睡得著。


  聯想到天亮后,將有兩支疲憊到極點的軍隊打著哈欠在晨曦下展開決戰,楊善會就有些哭笑不得。那還打個什麼勁兒,恐怕用不到打出個結果,雙方的將士都已經沒力氣舉刀了。憑著對敵將的了解,他不認為程名振會使出如此無聊的戰術,四下環顧了一圈,沉聲追問:「周校尉呢,老夫怎麼沒見到他?」


  「周校尉聽見角聲,立刻趕到前營去了!」貼心的親衛知道楊善會希望聽取校尉周文的意見再做決斷,湊上前低聲回應。


  「嗯!」楊善會滿意地點頭。「畢竟是衛軍裡邊歷練過的,做事總是有條不紊。」


  一句誇獎的話還沒說完,周文已經快步跑了回來。遠遠地沖著楊善會做了個揖,然後氣喘吁吁地報告:「大人,據屬下判斷,程賊正在與盧賊火併。機不可失,如果我等現在從背後殺過去……」


  「你可看清楚了?」楊善會快速打斷,幾乎沒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期待的鷸蚌相爭,居然在決戰的前夜發生了。真是老天佑我!


  「末將一直在營牆內觀察。可以看到遠處的火光,並且能聽到廝殺聲和受傷者的慘叫。位置應該在程賊營地背後,絕非虛假!」周文抹了一把汗,臉色由於激動和興奮而漲得通紅。


  這個時候在程名振背後捅上一刀,即便不能將其當場捅死,也能令其脫掉一層皮。館陶周家上下幾十口的血海深仇,報復的機會近在咫尺。


  楊善會輕輕點頭,手捋鬍鬚。周圍的將士全都安靜下來,舉目仰視,等待著主帥做出決斷。遠處傳來的角聲愈發低沉,起伏不定,彷彿透著說不盡的神秘。殺出營寨,趁亂收取漁人之利,誘惑如同魔鬼的眼神,令人無法拒絕。但在誘惑的同時,危險一樣存於角聲背後。一旦廝殺聲是程名振和盧方元兩個聯手做出的圈套,脫離了營盤保護又不擅長夜戰的清河郡兵一頭扎進去,始必萬劫不復。


  「大人!」心中猛然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周文激動地跪倒,「末將願以項上人頭做擔保,遠處的確在發生著激戰!」


  「你先起來,你先起來!」楊善會非常愛才,上前伸雙手相攙。「你急於報仇的心情楊某感同身受。但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謹慎也!」


  「是啊,是啊,即便賊人真的在火併,日出之後,我等再收取漁利也不為遲!」有人不喜歡周文風頭太勁,有人出於擔心再次上當受騙,七嘴八舌地勸解。


  聽了這些話,周文的兩眼登時變得通紅。「大人!大人所慮甚是,末將不敢置喙。末將只請求大人撥給我五百精兵,出營一探敵軍虛實。待末將探明戰場情況,是否出擊,大人再做定奪也不遲!」


  「嗯!」楊善會拉起周文後,低聲沉吟。勝利的誘惑是如此甘美,讓他忍不住想要聽從對方的建議。但是那樣做的話,周文和五百士卒有可能一去不回。未戰先失一將,非為吉兆。況且即使周文判斷得正確,程名振與盧方元確確實實在火併,自己卻膽子小到需要通過一名校尉出面打探虛實,不也太丟人了么?

  思前想後,他還是決定謹慎從事。「你忠勇之心可佳。但老夫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以身犯險。如今距天亮只有幾個時辰,你既然為了報仇隱忍這麼多年,難道連這最後幾個時辰都忍不了么?」


  「對啊,對啊,周校尉請以大局為重!」


  「周校尉,大人也是出於一番呵護之心!」眾文武幕僚順著楊善會的意思賣力地勸解。


  「大人!」周文雙眼通紅,淚水緩緩地滑過面頰。「謝大人關愛,周某時刻銘記於心!」一邊哽咽著,他一邊向楊善會道謝。「明日一早,大人務必以周某為先鋒。直搗程賊營盤,為民除害!」


  「老夫可以保證,程賊之頭,必由你來取!」楊善會舉掌立誓。對方能體諒他的苦衷,讓他非常滿意。如果能擊垮程名振,無論周文是不是立下首功,送往朝廷的功勞簿上,他都會為其好好地美言數句。


  「如此,周某且去養精蓄銳,以備明日之戰!」周文再度做了個揖,毫不猶豫地掉頭而去。


  這個舉動有些略顯失禮,但考慮到他此時的心境,楊善會不打算與他深究。「爾等也回去安歇吧。還是不要解甲。通知弟兄們加強戒備。賊性如狐,說不定還會施展什麼陰謀詭計!」


  「諾!」眾文武如蒙大赦,齊聲回應。


  楊善會的心態也放鬆了不少,點點頭,率先轉回了寢帳。下半夜的角聲依舊嘈雜,偶爾還有馬蹄聲和吶喊聲繞營而過。但都沒能抵擋他的睡意。半夢半醒之間,楊善會看見自己帶領大軍所向披靡,賊兵賊將紛紛跪地請降,磕頭痛哭,祈求活命。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楊善會冷笑著抽出橫刀,潑開一道血光。人頭滾滾落地,卻不是程賊名振,而是他的一干心腹,其中還有一顆,赫然就是他自己。


  該下注時縮手,該縮手時卻強行下注,乃賭徒的第一大忌。


  如果楊善會的膽子再大一些,賭性再重一些,也許整個隋唐歷史都可能改寫。但是,在關鍵時刻,小心求穩的心思在他肚子里又佔據了上風,使得他白白錯失了一次將洺州賊和巨鹿賊同時絞殺的良機。


  遠處黑漆漆的夜幕下,確實在進行著一場戰鬥。不是程名振和盧方元兩個串通起來在做戲,而是洺州軍趁著巨鹿賊打起坐收漁利的心思,毫無防範之意時,回頭撲向了他們。


  如今的洺州軍可不像半年之前,連個合適的擔任前鋒的猛將都沒有。接納了以伍天錫為首的一部分衛軍將士,又從張金稱的舊部中分化出一部分骨幹之後,程名振麾下終於顯出幾分兵強馬壯的勢態來。連夜向盧方元發起果斷攻擊,一舉解決後顧之憂的策略,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並且一上來就拿出了全部家底,如泰山壓頂般砸了過去。


  盧方元正做著兩邊下注的美夢,對突入起來的襲擊根本沒有防備。王二毛帶領一夥身穿黑色衣甲,身手靈活的斥候,毫無阻礙地摸到了營門口。稀稀落落的鹿角很快就被清理乾淨,幾名打著哈欠當值的小嘍啰也被不聲不響地拖到營牆的陰影下,迅速割斷了喉嚨。「爬過去,打開營門!」王二毛向背後做了個手勢,如猿猴般攀壁而上。雙手握住的削尖了的木柵欄頂端猛一用力,整個人呼啦一下,像鳥一樣飛進了盧方元的營地內。


  「誰在那?口令。」五尺多高的柵欄上跳下來,不可能沒有半點兒動靜。營門口負責瞭望的刁斗中,一名睡眼惺忪的小頭目被驚醒,伸著脖頸向下喝問。


  「老子!口令個鳥!」王二毛毫不掩飾地回應。「鬧肚子,找個地方拉一泡!」 「走遠點兒,奶奶的,懶驢上磨屎尿多!」小頭目劉恆聽下面的聲音有些耳熟,笑著罵了一句,又閉上了眼睛。


  猛然間,他感覺到剛才的情況有些怪異。強打著精神又將雙目張開,俯下半個身子,「拉屎還用出營么?你,幹什麼,怎麼把營門給打開了?」


  說話間,王二毛已經帶領洺州軍斥候推開了營盤正門,將伍天錫、雄闊海二人及其麾下重甲步卒給放了進來。小頭目劉恆被眼前情景嚇了一跳,抓起掛在脖頸上的號角,便欲給中軍報信。


  「小子,你吹一聲試試?」王二毛抓了把大斧子上前,對準支撐刁斗的木杆。


  「別,別,別!」劉恆腦門子上立刻見了汗,丟下號角,連連擺手。這回,他認出下面說話者到底是哪個了,帶著哭腔哀求:「王堂主,王堂主,您千萬手下留情。小的前年還跟您一個桌上吃過飯呢,論輩分,你是我舅,我是您沒出五服的外甥……」


  他這一嚷嚷,刁斗裡邊另外三個值夜者也被吵醒了。彎著腰往下一看,額頭上頃刻汗珠亂滾。真的用斧子劈下去,沒有半刻鐘的功夫王二毛根本無法將支撐刁斗的木杆砍斷。但姓王的在巨鹿澤中時,素來有一根筋的惡名。如果他執意要跟刁斗中的人玩命兒,大夥即便送出了警訊,也全得被摔成爛冬瓜。


  大夥眼下雖然身在巨鹿澤,卻沒有為了盧方元這個篡位者送死的忠心。趕緊陪著劉恆一塊兒哀告:「王叔,小王太爺,您手下留情。咱們都是替人賣命的,沒冤沒仇。」


  「少啰嗦,先把號角扔下來,然後你們幾個順著軟梯子給我爬下來!」王二毛比比劃划,斧頭片刻不離木杆。「快點兒,別不識抬舉,盧方元這回死定了,九當家給大當家報仇來了!」


  「唉,唉,您老稍等,您老稍等!」劉恆等人連聲答應著,丟下報警用的牛角號,然後依次攀爬而下。人沒落地,哭聲先起,「王堂主,弟兄們可把您和九當家給盼來了。姓盧的小子忒不是東西,誰不肯跟他,就殺全家啊!」


  「行了,行了!盧方元的中軍在哪,你們頭前給老熊帶路!打完這仗,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王二毛甚會把握人心,擺擺手,大咧咧地承諾。


  劉恆等人聞言大喜,立刻小跑著趕到隊伍的前方,「跟著我們,走這邊最近。姓盧喜歡在營盤裡邊挖陷坑,大夥小心點兒腳下!」


  雄闊海和伍天錫二人點點頭,帶領著隊伍迅速跟上。不待二人去遠,王二毛又撲向了下一個沉睡中的刁斗。依舊是連威脅帶哄騙,將當值的嘍啰又給逼了下來。如是三番,轉眼之間,幾乎整個東側營牆都失去了防備。段清、王飛、張瑾等將領帶著大隊人馬推倒柵欄,潮水般大股湧入。


  人進入了一半左右的時候,營地內終於響起了第一聲警報。「嗚嗚——」短短地剛剛開了個頭,便被人如同割雞脖子一樣硬生生卡斷。


  「怎麼回事?!」


  「誰在那?」


  「三更半夜的,瞎折騰什麼?」四下里立刻湧出數百人頭,將身體縮在帳篷帘子后觀望。


  「吹角,進攻!」雄闊海看見偷襲已經暴露,立刻下達命令。「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龍吟般的角聲從他身邊響了起來,迅速卷過整個營地。


  「吹角,全力進攻!」


  「吹角,直撲中軍!」


  「吹角,通知教頭,我等已經進入營寨!」


  段清、王飛、張豬皮、張瑾,一干中級將領按照事先的約定同時下令。「嗚嗚,嗚嗚,嗚嗚」,角聲交替而起,彷彿無數只乳虎同時在睡夢中醒來,沖著山谷咆哮。伴著激昂的角聲,洺州軍將士拔出橫刀,將盧方元的大營切得七零八落。


  「為大當家報仇!」雄闊海輪圓了棍子,把擋在面前的帳篷和裡邊驚慌失措的嘍啰一併掃翻在地。


  「不相干的讓開,冤有頭,債有主!」伍天錫的膂力不在其下,橫刀舞得像風一般,見人掃人,見帳篷掃帳篷。


  「九當家來了,弟兄們,抄傢伙收拾姓盧的啊!」比起兩位猛將,張豬皮更懂得嘍啰們的心思,扯著脖子在後邊補充。


  「只殺姓盧的,脅從不問!」張瑾算半個讀書人,文縐縐地勸告。


  四人各領一哨兵馬,如同四把長槊,交替著捅進了盧方元的大營內。巨鹿澤的嘍啰們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頭腦本來就不太利落。聽見了這些充滿威脅和煽動性的話語,反應更加遲緩。


  就在他們猶豫著是否替盧方元買命的時候,雄闊海和伍天錫兩人已經聯袂攻入了第二道營盤。有著劉恆等臨陣投降者領路,他們沿途幾乎沒受到什麼障礙。一名盧方元的心腹帶領著百餘衣衫不整的嘍啰拚死頂上,被伍天錫帶領陌刀隊迎頭一衝,登時四分五裂。躲過了伍天錫刀鋒的小頭目還試圖負隅頑抗,雄闊海掄起棍子砸過去,「啪嚓」一聲,將其腦袋和頭盔一併砸進了腔子里。


  「不想死的讓開!」武伍天錫沒工夫與這些小魚小蝦糾纏,拎著瀝血的陌刀厲聲斷喝。被他凶神惡煞的模樣一嚇,失去領頭者的嘍啰們立刻丟掉兵器,四散奔逃。


  「真他娘的丟人!」雄闊海連連搖頭。對同行的表現很是不滿。他更希望遭遇到的抵抗激烈些,畢竟自己也曾經是巨鹿澤的人,臉面不能被丟盡了。可惜沒有人肯滿足他的要求,盧方元在巨鹿澤中的地位本來就不穩固,嘍啰們又都對程名振心存好感。聽說是九當家前來給張大當家報仇,又看到陌刀隊那銳利的刀鋒。要麼逃散,要麼跪地請降,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


  「讓開,讓開,九當家有令,只殺盧方元一個!其他人都是好兄弟!」伍天錫嫌投降者擋在面前礙事,一邊用靴子踢出道路,一邊替程名振宣布寬大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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