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17)

  第436章 開國公賊:猛獸行(17)

  「嗨!想得越多,心就會越累。人累能看得出來,心累看不出來。累著累著,就成了病了!」孫駝子見程名振不肯說話,繼續沒完沒了地嘮叨。「這自古以來,病死的傢伙十個里有八個是心先死的,你別搖頭,你再這麼下去,不被流箭射死,也會把自己給累死!」


  「哪像您說得那麼玄乎啊?」程名振乾笑著打岔。孫駝子是巨鹿澤的神醫。不光是醫術精湛,裝神弄鬼也有一套。雖然他算出來的卦象是有名的十卦九不準。


  「信不信由你!」孫駝子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老腰,一邊用肩膀挎起藥箱。「再吃兩頓,就別吃了。是葯三分毒!我這葯是安神補血的,你自己不照顧自己,吃多少都沒有用。」


  「謝謝您老啊!」雖然不想跟孫駝子深聊,程名振心中依舊充滿了感激。老傢伙不但救過他,還救過杜鵑,救過澤地中很多人。如果把整個巨鹿澤中的男女按威望排個序,老傢伙肯定能拍在三甲之列。


  孫駝子沒有回頭,繼續抬腿向外邊走,「別再胡思亂想。你來了之後,巨鹿澤和原先大不一樣。有吃有喝,還能聽見笑聲。這澤地里少說也有十幾萬口子呢,他們之中有人該死,大部分人卻不該死!」


  有股無端的沉重又壓上了程名振的肩膀,讓他的臉色迅速陰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我真的沒亂想,只是被有些地方給繞住了!」


  「繞住了就先繞過去!別叫勁兒。船到橋頭自然直!」老傢伙迅速接了一句。撩開厚厚的門帘,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鵑子回來了,你好好待她。自打你回到巨鹿澤,她壓根就沒合過眼!」


  說罷,放下門帘,蹣跚著去了。一邊走,一邊還哼哼唧唧地唱著俚歌,「不是一家人勒,進不了一家門。沒有一口鍋啊,做不出夾生飯……」


  老傢伙的嗓子很粗,唱出來的歌陰陽怪調。但還是讓屋裡的程名振和屋子外的杜鵑漲紅了臉。程名振知道老東西是借著歌聲在提醒自己,眼下已經是巨鹿澤中重要的一員。九當家,總教頭,銳士營都尉,三當家杜疤瘌的女婿,七當家杜鵑的郎君。林林總總一大堆,反正這輩子即便燒成灰,也再逃不掉一個「賊」字。


  不但是賊,而且是賊中之英,賊中之傑。跺一跺腳半個河北晃蕩,吼一嗓子能止小兒夜啼。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巨鹿澤中生活著足足十五、六萬賊公賊婆,賊子賊孫。自己是他們的九當家,可以決定他的生死。如果自己被心中那些執念給絆住了,舉止失去的方寸。那些人就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


  可為了他們活著,就得很多人去死。很多不該死的人,很多程名振不願意殺的人。老傢伙說得沒錯,程名振是心事重了些。無論誰放在他的位置上,都沒法心事不重,除非這個人根本沒心沒肺。


  巨鹿澤要想生存,就得與官軍開戰。不是楊白眼那種地方郡兵,而是真正的大隋精銳。左武侯,左武衛,右武侯,右武衛,左右御衛、左右屯衛,還有虎賁鐵騎,塞上邊軍。這其中很多人是他父親的袍澤故舊,他用學自父親的兵書戰策對付他們,毀滅他們。毀滅完一個,再面對下一個。他曾經聽著軍中的戰歌,幻想著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如今卻要把他們和自己童年時的夢想一塊砍死。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他怕自己在某一天會和父親疆場相逢,雖然機會很少,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那時他該怎麼辦?父親是有罪之身,頂多能在軍中做個苦力,或者做沖在最前的墊腳石。而他,是命人上前將父親砍倒,還是任由父親衝過來砍翻自己的戰旗?


  或者毀滅父親的大隋,或者被父親的大隋毀滅。早晚會有那麼一天,別無選擇。而毀滅了大隋之後他能做什麼?頂多是把別人的財寶變成自己的,別人的女人變成自己的,別人的房子變成自己的而已。他只能為了毀滅而毀滅,再無出路。


  他終於開始理解師父當年在牢獄中所說過的話了。江湖其實是條不歸路,走得越遠,越沒有方向。所以師父擁有無數金銀珠寶,卻寧願躲在大牢中。師父不是怕了李密,也不是打不過李密,而是不願意打,不願意掙扎。


  因為對師父而言,天地間已經無處不是牢獄。他在哪裡坐牢,已經無關緊要了而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馮孝慈死時,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而他程名振的袍澤在哪?程名振的目標在哪?他陷入絕境時,有沒有同樣的信心和勇氣?


  不是他想得多,而是這一切根本沒有答案。


  他的額頭上又開始冒汗,眼前又還是煙霧升騰。那些因他而死,或者為他而死的人笑著走上前,捏他的胳膊,捶他的胸口,拉拉扯扯。死的人就不用再多想了,而活著的人卻不得不想。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草木,不能吸風飲露。


  突然間,額頭上傳來一陣溫暖,所有煙霧都消散了。妻子杜鵑用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滿臉焦急,「郎君,郎君,你怎麼了,你,你別嚇唬我!」


  程名振疲憊地笑了笑,低聲答道:「沒事兒!駝子叔說了,我睡多了,所以總是半夢半醒!」


  「那就坐起來,我給你拿靠枕。死駝子,也不等我進門再走!」杜鵑一邊手忙腳亂地扶程名振歪著身子靠穩,一邊數落。回頭的剎那,還不忘了用手背撩一下,以免被丈夫發現自己眼裡的淚水。


  不能跟孫駝子探討的問題,跟妻子一樣無法探討。程名振不想讓妻子變得和自己一樣心事重重,也不願意看到那雙眼睛總是為自己而紅腫。輕輕把住杜鵑的雙臂,將其轉向自己,他笑著命令,「不準哭鼻子抹淚,我這不是好好的么?再哭,就把眼睛哭爛了,多少葯都治不好!」


  「誰哭了!我才不會哭呢!」杜鵑用力掙脫程名振掌握,快速在臉上抹了兩把,然後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死小九,醒了就欺負我,你就不會幹點別的!」


  「那是我最擅長的勾當!」程名振死皮賴臉的回應。抓起掛在床邊的縑布,輕輕替妻子把臉擦乾淨。這一擦,卻又擦出淚來。杜鵑一邊笑著,一邊用拳頭捶打他的胸口:「就知道睡,就知道睡,怎麼喊都喊不醒。有本事接著睡啊,過完年再醒來吃糕餅!」


  練過武的拳頭很有勁兒,捶得程名振心頭一陣甜蜜接著一陣痛楚。鵑子瘦了,他能清晰地看見她手背後的血管。剛剛中過一次毒,又要負責守護整個巨鹿澤老巢,然後又沒日沒夜地伺候自己這個病號,天能算出來鵑子究竟為此付出了多少。而自己好像一直沒有回報過她,也沒有想到怎樣讓她過得舒服一點兒,開心一點兒。某種程度是因為戎馬匆匆,某種程度是因為不願意麵對澤地里的很多東西。


  只捶了幾下,杜鵑便不忍再捶下去。程名振的身子比先前弱,隔著衣服和肌肉,她能感覺到骨頭的堅硬。「你別再睡了!」她笑著商量,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我怕,真的很怕!」


  「傻丫頭!」程名振一把將杜鵑的頭攬過來,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其實眼下說什麼話都很多餘。通通的心跳聲不僅僅是妻子能聽得見,他自己也能聽得見。那是一顆不甘沉淪的心臟,裝著很多事,卻依舊火熱。烤得妻子的面頰殷紅如火,烤得他自己的血液和肌肉也熱了起來,散發出一股熾烈的男兒豪氣。 至少在徹底迷失方向之前,自己還保護過一個女人。程名振突然開始笑,笑得心情慢慢舒展。去他娘的右武侯,去他娘的大隋,也去他娘的巨鹿澤。他幹什麼考慮那麼多,快樂就在眼前,先把握住再算。


  「笑什麼?」杜鵑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詫異地問了一句。


  「被水淹七軍了,當然要笑!」程名振輕輕碰了碰妻子的耳垂,笑著調侃。


  杜鵑迅速低頭,果然發現程名振的胸口已經被自己哭濕了,水汪汪的一片。不由得也笑了起來,低下頭去,用手指輕輕摳程名振胸口已經濕透的衣衫。


  「又哭又笑,小貓拉尿!」程名振又迅速補了一句,杜鵑的眼睛迅速瞪大,抬手欲打。看看丈夫蠟黃的面孔,又有幾分不舍。將頭一低,鼻涕眼淚在程名振胸口蹭了個一塌糊塗。


  蹭夠了,夫妻兩個又相視而笑,眼中湧起無限憐惜。


  幾個月不見,本來有很多話要說,此刻卻突然發覺不說也能明白了。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笑著,享受著難得的安寧。不知道過了多久,簾外又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幾聲低低的咳嗽,杜鵑臉上突然騰起一團紅,爬起來,在塌邊規規矩矩地坐好。程名振也趕緊坐直了身體,用被子蓋住衣服上的水漬。


  程朱氏和柳兒兩個相伴著走了進來,端著一份干肉,一缽麥粥,兩份精心調製的小菜,紅紅綠綠,在冬日裡看起來甚為稀罕。


  被寨主夫人親自侍奉,程名振和杜鵑都覺得有些承受不起,趕緊低聲致謝。柳兒看了一眼程名振,笑著說道:「謝什麼謝,小九兄弟是有功之臣,大當家交代過,要我好生照顧的!」


  轉過頭又看拉了一把滿臉桃紅的杜鵑,低聲誇讚,「妹子是個有福氣的,你看老姐姐的手藝,尋常人家真的做不出來。有空多學幾手,也好搏他個舉案齊眉……」


  七當家杜鵑天不怕地不怕,這個時候卻被說得有些害羞,扯著柳兒的衣袖連聲叫姐姐。叫過了,猛然看看滿臉慈愛的婆婆,向後退了幾步,眼睛大大的睜了起來。


  「怎麼了?」柳兒被杜鵑生動的表情嚇了一跳,皺著眉頭追問。沒等對方回答,她也發現了三人之間的稱呼問題。她一直與杜鵑以姐妹相稱,同時也將程名振的娘親稱作老姐姐。而杜鵑又是程家的媳婦,程朱氏的兒媳。


  「咱們各算各的,分開算!」弄出了如此大笑話,柳兒絲毫不覺得尷尬。只是掩口一笑,便給自己找到了足夠的台階。「他們男人那邊,不也是各算各的么?大當家稱小九為兄弟,三當家稱大當家為二哥,小九又是三當家的女婿,你還叫大當家二伯……」


  的確是筆大糊塗賬,屋子中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柳兒一邊笑一邊幫程朱氏收拾好桌案,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低聲抱怨,「好了,估計這又沒我待的位置了。你們一家人慢慢吃,我回去向大當家彙報小九的病情!」


  「我送送你吧!」程朱氏也找了個借口,匆匆退出,「你伺候小九吃飯,他身子剛剛好,別讓他累著。我送送夫人,順便也到外邊走幾步!」


  轉眼之間,屋子裡又只剩下了小夫妻兩個。溫溫柔柔地笑著,跪坐於矮几前進餐。程名振很久沒自己吃東西了,杜鵑不敢讓他吃得太急,一邊幫他夾菜添粥,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逗他說話。夫妻兩個聊著聊著,便把話頭落到柳兒身上。程名振猶豫了一下,低聲詢問,「這幾天寨主夫人都在咱們家么?那可真是辛苦了她!」


  「聽人說,好像最近她有點兒失寵!」杜鵑先四下看了看,然後將聲音壓得極低,憤憤不平,「張二伯這次打了大勝仗,聲勢暴漲。隨後便有人給他送了兩個狐狸猸子來,說是什麼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知書達理。所以柳兒姐姐便天天跑在外邊,免得看見那兩個狐狸猸子心煩!」


  說著別人的家務事,她的拳頭卻握了起來,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看到杜鵑義憤填膺的模樣,程名振不用猜,也知道到杜疤瘌在張家軍攻破滏陽后,肯定幹了同樣的事情。這簡直是張家軍內大部分老傢伙的一貫做派,彷彿只有在那些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身上,他們才能找回自尊和自信。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嗜好。


  他無法評價自己岳父的行為,也沒資格干涉張金稱的家務事。只好不接茬,笑呵呵地吃粥。說了幾句后發現與程名振取不到共鳴,杜鵑便有些泄氣,橫了他一記白眼,恨恨說道:「反正整個巨鹿澤的男人,找不到幾個好東西。總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心裡還想著外邊。張大當家都快六十了,阿爺也五十好幾了,還有那個麻子叔,更是人越老越不要臉……」


  「不是所有人都那樣!」程名振放下筷子,低聲抗議。這也是他跟其他幾位當家之間一直疙疙瘩瘩的原因之一。如同一群灰狼中出現了頭白狼,無論有沒有敵意,都會顯得很另類。


  「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杜鵑看著程名振英俊的面孔,帶著嘆息的意味回應。濃眉、修鼻、刀削般的面孔,斧鑿般的唇線。自從第一眼看到之時起,這個男人就讓她著迷,直到現在兩人已經成親,還是百看不厭。


  用柳兒的話說,這樣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惦記著,很難守得住。與其提心弔膽的盯著,不如彼此都輕鬆些,讓他知道你的好處。想到這,她又低聲補充,「如果郎君哪天看到了喜歡的,儘管領回家來。妾身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卻也知道婦人之德……」


  「你打哪學來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程名振用手指給了杜鵑一個爆鑿,低聲呵斥。「婦人之德就是給丈夫納妾,然後自己躲在外邊不回家,眼不見心不煩?!」他迅速明白了誰教導的杜鵑,哭笑不得。「男人三妻四妾,的確算不得錯。可至少也得男人自己喜歡這一口啊!沒聽說過,還有唯恐家裡人少,幫自己郎君出主意的!」


  「我不是說,如果么?」杜鵑揉著腦門,可憐巴巴地強調。聽出丈夫話中的不滿意味,她心中很高興,嘴上卻依舊溫柔體貼,「我只是說你可以領回來,我不能做妒婦。但她們會不會失足掉進池塘里,或者不小心被馬踩了,我可不敢保證!」


  「能死了你!」程名振又敲了杜鵑腦門一記,然後用手慢慢地去揉。他知道那是一句笑話,在鵑子嘴裡,已經把很多人砍死很多次了。而事實上,那些人都高高興興的活著。包括當日的小杏花,鵑子提起她便咬牙切齒,最後卻將她推進了自己的懷抱,寧願拼著一個人背地裡傷心,也試圖讓自己了結年少時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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