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48)
第417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48)
「別哭,有孫六叔在,一定治得好你!」程名振用長滿老繭的大手抹去杜鵑的眼淚,柔聲安慰。兩人認識一年多來,他還是第一次發現對方如此重要,手指上不敢用半分力氣,唯恐稍有不甚,便將杜鵑的臉頰擦破了一般。
「嗯!」杜鵑像一隻小貓般在丈夫的懷抱里輕輕點頭。縮卷著身子,將豆漿慢慢吞下。喝了幾口之後,她便又開始狂嘔。杜疤瘌親手端來新臉盆,生怕別人伺候不周,令女兒重新陷入昏迷。
又經歷了幾次折騰,漸漸的,杜鵑不再感覺到胸口煩惡,臉色也慢慢由淡黑轉向了蠟黃。孫駝子重新給她把過脈,命令她再喝一碗糖鹽水,平躺在塌上休息。然後將頭扭向眾人,低聲說道:「她的命肯定是保住了,但能不能把毒物完全驅逐乾淨,還要看下毒的方子……」
「他奶奶的,薛老二簡直是個廢物,找個女人也找不到!」杜疤瘌早已急成了瘋狗,逮著誰都想咬上一大口,「我自己去找,不信她還能飛上天去!」
「我已經下令封閉了巨鹿澤的所有出入口!老五,你再去傳個令,告訴大夥都別睡覺,天亮之前,挖地三尺也要把姓周的娘們給我挖到!」折騰了半宿還沒拿到兇手,張金稱也覺得非常不耐煩,狠狠跺了跺腳,皺著眉頭回應。
話音剛落,門外便有人稟報。說是各寨都搜了一遍,但沒人發現周寧的蹤影。張金稱勃然大怒,抓起一把胡凳沖著門外砸將過去,「滾,沒找到人回來報告什麼?傳我的命令,找不到人,巨鹿澤中所有做藥材生意的,全掉腦袋!」
「老六,不包括你!」轉頭看到孫駝子,他又稍稍恢復了些理智,粗聲粗氣的解釋。「那姓周的娘們自己總不會變出葯來。估計是哪個貪財的挖了毒藥賣給了她。讓她差點害了鵑子!」
孫駝子也不計較,徑自走到屋外打水洗臉。這邊杜疤瘌卻再等不下去,隨便找了根劈柴當火把,就準備親自去外邊「撅地三尺」。如此忙亂的夜晚,程名振有些擔心老傢伙的安全,想了想,伸手拉住杜疤瘌,「岳丈,還是我去吧。我眼神稍好一些。眼下澤地正是漲水的時候,到處都是新出現的泥坑。」
「你留下照顧鵑子!我去!」杜疤瘌回頭看了一眼女兒,用力甩動被拉住的衣袖,「我對這裡的地形肯定比你熟悉。多帶些人手,諒也不會出什麼危險。」
「您老已經累了大半夜了。我年青,身子骨禁折騰。再說了,鵑子這邊,您老留下也比我照顧得好!」程名振不肯放手,兀自堅持。杜疤瘌拗他不過,又實在放心不下女兒,想了想,只好答應了。
翁婿二人的話被杜鵑完全聽在耳朵里,小姑娘於生死之間滾了一個來回,性子難免有了些變化。張開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程名振,目光中充滿了擔憂和不舍。
「我是運河邊上長大的,夏天的時候曾經下水赤手空拳地捉過魚。上個月蓮嫂給你做的那條兩尺長的白鰱,就是我從水裡邊硬拖上來的!」程名振明白杜鵑的心思,拍了拍對方的手,低聲解釋。
小夫妻的洞房花燭夜雖然被破壞了,但經歷過一場磨難,彼此之間的感情反而增進了許多。有些親昵動作不必人教,自然而然地便做了出來。旁觀者看在眼裡,紛紛扭轉頭,心中暗自替二人送上祝福。此刻杜鵑眼中卻再看不到別人,猶豫了一下,柔聲叮囑,「那,那你先換身衣服。別穿這身濕的出門。巨鹿澤靠水,當心夜裡風涼!」
「我馬上去換。你先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之前,我肯定能趕回來!」程名振欣然領命,又替妻子掖了掖被子角,轉身出門。望著他寬寬展展的脊背和堅實的臂膀,杜鵑的嘴張了張,彷彿有話還要叮囑。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雖然妻子轉危為安,程名振的心裡卻極其不是滋味。腳步剛剛邁出新房,臉色立刻烏雲滾滾。他曾經提醒過杜鵑,小心周寧會使什麼壞心眼兒。畢竟周家大院是杜鵑親自帶人攻破的,周家被殺的一百四十餘口,或多或少都與自己和杜鵑有些關係。但他卻萬萬沒想到,被自己抱著感恩之心救下的周寧卻如此狠毒,處心積慮想了解杜鵑和自己的性命!可以說,此番巨鹿澤會盟的功虧一簣,以及杜鵑所面臨的危難,全是自己一念之善所引起。
每每種下善因,每每收穫的卻是惡報。此刻的令程名振痛苦的不僅僅是周寧的陰險。他自己一直所堅持的那些人生信條,他從小所受到的那些教育,那些幾乎銘刻進骨子裡的正直和善良,全部被一碗毒藥給塗得漆黑。
如果善良不再成為美德,如果寬容不再被視為高尚,如果陰險歹毒成了無往不利的準則,如果謊言和欺騙總是贏得豐厚的收益,那,人與禽獸之間究竟還有多少分別?
他不知道,也看不清。一邊懊悔著自己的過去種種,一邊在黑夜裡搜索。
四處全都是路,卻沒有一條通向光明。
程家大院之外,此刻亦站滿了舉著火把的嘍啰。他們都是程名振一手帶出來的,經歷過上次伏擊楊善會的戰鬥,因此軍容看上去遠比其他各寨的嘍啰齊整。發現程名振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拎著長槍出門,立刻有帶隊的校尉跑上前,長身肅立,抱拳施禮,「稟九寨主,能打的弟兄們都在這呢?只要您下個令,即便追到洛陽,咱們也將害人精追回來!」
「誰讓你們集結的?」霎那間,程名振的目光又溫暖了些,瞪著眼睛追問。沒有大當家張金稱的將令擅自集結部屬,這是個非常招惹麻煩的行為。但弟兄們的拳拳之心幾乎都寫在臉上,即便此刻他說下毒的人就是受張金稱指使,估計大夥也會毫不猶豫拿起兵器,跟除了杜疤瘌父女之外的其他六個寨子火併。
「稟九當家,是弟兄們自己來的。段都尉怕出事,命令我等不準亂跑,站在門口等候您的指示!」校尉班浩雙腿併攏,腰桿挺得筆直。是程名振,讓他們一次次品嘗到了勝利的喜悅,是程名振,讓他們不再被官兵趕著走。也是程名振,帶著他們一舉擊潰楊白眼,令巨鹿澤的弟兄從此被整個綠林道仰視。所以在大夥心裡,程名振的威望一點也不亞於大當家張金稱,甚至再某些方面,遠比張金稱更令人敬服。
事已至此,程名振只有想方設法補救,強行打起精神,四下拱手:「弟兄們的心意我都領了。但是對付一個逃走的娘們,實在用不了那麼多人。班浩,帶一個隊的弟兄跟著我,其他的弟兄,馬上解散回家休息!」
「九當家!」眾嘍啰齊聲抗議。剛要嚷嚷幾句,卻聽程名振將臉一板,大聲呵斥道:「傳我的命令,解散!別驚擾了咱們大當家的客人,回去睡覺!」
大當家和客人幾個字,被他有意咬得甚重。嘍啰們楞了一下,旋即有機靈者明白了程名振的為難之處,拉住自己的夥伴,低聲提醒,「走吧,別給九當家找麻煩!」。一瞬間,眾嘍啰恍然大悟。敬佩地向程名振點了點頭,各自散去。
將一場差點爆發的危機消弭於無形,程名振的心裡也稍微好受了些。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能亂,巨鹿澤並非鐵板一塊,外邊的江湖多複雜,澤內的人和事情就有多複雜。九個寨子翻遍,卻找不到周寧蹤影的事實未必是因為對方藏得好,而是因為每個寨子都有自己的固定地盤,即便二當家薛頌出馬,也只能潦潦草草地搜個大面兒,未必能驅使整個巨鹿澤,近二十萬男女老幼放棄睡眠,齊心協力幫助他搜人。
如此,在天亮之前,即便程名振自己也很難保證將周寧翻出來了。但杜鵑體內的毒藥卻沒有完全被解,拖延得越久恐怕後患越大。想到這兒,少年人逼著自己平心靜氣,努力找出一個可行,且不會挑起各寨矛盾的辦法來。
巨鹿澤地形複雜,為了防止官軍和綠林同道的窺探,幾乎每個出入口都有機關陷阱,險要之處,還有嘍啰十二個時辰輪替把守。如此嚴密的防衛之下,沒有大當家張金稱的令牌,周寧恐怕插了翅膀也飛不出去。那樣,她的藏身之所必然是在澤地中某個角落了。 想到這兒,程名振慢慢有了些頭緒。點手叫過校尉班浩,低聲吩咐,「你派幾個能說會道的人,再帶些銅錢,去各個出口,還有各寨的入口,問問今天下午和前半夜是哪些人當值。然後把銅錢分給當值的人,讓他們再仔細想想看沒看見周寧從眼前經過。告訴他們,若是誰能提供準確消息,日後我必有重謝!」
「是!」班浩拱手領命,轉身去隊伍裡邊挑人。程名振想了想,又繼續叮囑大夥,「騎馬去,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回來報告予我。需要的肉好從我家裡拿,我這就命人給你們準備。」
說完后,從腰間摸出塊令牌,交給親兵去開庫拿錢。自己拄著長槍,站在原地等候弟兄們和薛頌、段清、王二毛等人的消息。堪堪又是半個時辰過後,二當家薛頌那邊還沒有新的迴音,校尉班浩卻騎著馬,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有消息了么?各寨當值的弟兄們怎麼說?」程名振趕緊迎上前去,親手攙扶班浩下馬。校尉班浩哪敢勞動自己最敬重的人攙扶,一邊從馬背另外一側向下滾,一邊喘息著回應,「還沒,前寨后寨都問過了,可以肯定,姓周的沒有出澤,也沒有去寨后的那個大湖。其他幾個弟兄正往回趕,估計範圍會越來越小!」
說話間,遠處馬蹄聲又起。派出去的弟兄們陸續返回,帶回一條條充滿希望或令人沮喪的消息。「下午酉時,林字營的弟兄看到姓周的在寨子門口晃了晃!然後折轉向西去了!」
「山字營那邊說,姓周的可能想出澤,但不認識路,又兜了回來!」
「風字營的弟兄沒看見。不過聽他們說,姓周的小娘皮走路像只貓一樣,非常好認。只要天亮,肯定能被發現。」
最後跑回來的人是去「錦」字營的,那裡是杜鵑的老巢,班浩本來不抱任何希望。但回來的弟兄卻滿臉神秘,跑到程名振眼前滾鞍下馬,低聲彙報,「稟九當家,據錦字營今天下午當值的弟兄說,好像看見周寧在傍晚的時候回了營。但從那之後,卻沒看到她出來過!」
「準不準?別好像!」校尉班浩又驚又喜,一把扯住報信人的衣袖追問。
「我,我不清楚!」報信的弟兄連連點頭,「當值的弟兄說看到了,但錦字營已經被人搜過,卻什麼都沒搜得出來!」
「我帶著你們再找一遍,記住,咱們是求人幫忙,不是去搜營!」程名振的眉頭一皺,低聲叮囑。
眾嘍啰點頭稱是,紛紛跳上坐騎,跟著他直奔杜鵑的錦字營。那裡是除了苦囚營外,周寧最熟悉的地方,如果選擇藏身之處,她也只有藏在錦字營中才更不容易被人抓到。
兩家營寨距離非常近,轉眼之間便已經來到門口。當值的香主周凡早就聽說了杜鵑被人下毒的事情,正恨得壓根痒痒。聽程名振解釋說兇手可能就躲在錦字營中某處避難,立刻把眉頭一豎,瞪著眼睛答應,「九當家您儘管去找,需要調遣多少人手,想搜誰的屋子,儘管吩咐。誰要是不肯配合,您就拿刀砍了他。他奶奶的,要是沒有七當家,澤地里不知道多少女人要遭殃。這幫沒良心的東西,誰敢窩藏兇手,我老周第一個跟他拚命!」
「給我調三百個得力的幫手。」程名振也不客氣,低聲叮囑。
「不用調,今晚當值的就夠!」周凡毫不猶豫,拱手將指揮權交出。
程名振點頭稱謝,跳下坐騎,帶領弟兄們從外向里,拉著人網查探。杜鵑早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夫婿,所以對錦字營駐地內的一島一湖,甚至每個水窪,都曾經向他介紹得清清楚楚。只是從子時三刻一直搜到寅時,幾乎把整個錦字營都梳理過了,依舊沒人能看到周寧的身影。
「我就不信她能游出湖去!」班浩氣得兩眼通紅,抽打著身邊的蘆葦叫罵。此刻已經是初秋時分,澤地里的葦子長得正茂盛,真的在葦叢中鑽上一個人,恐怕除了動員弟兄們將蘆葦割掉外,沒任何辦法可以將其翻出來。
「不會是有人故意將他藏起來了吧!」曾經被杜鵑救過命,進而投入錦字營的周凡想了想,小聲嘀咕。他在巨鹿澤混得時間最久,心裡邊最清楚各位寨主彼此防備,彼此拆台的往事。所以不吝以最壞的想法去推測寨子里的任何人。
聞此言,程名振又是微微一楞,「藏起來,藏起她來有什麼好處。這澤地里還有誰跟她有交情?你別亂說,以免影響弟兄們的團結!」
「是,九當家教訓得極是!」周凡嚇得一縮脖子,抱拳回應。嘴上的話雖然說得伶俐,心中卻對程名振的教訓很是不以為然。周寧的確跟任何寨主、堂主都沒交情,可巨鹿澤中,看著杜氏父女和程名振三個,眼裡充滿嫉妒的傢伙也不在少數。況且任何一個女人,只要不醜得像頭賴蛤蟆,還怕沒東西討好別人么。只要她把衣服一解,兩腿一張,自然有膽子大的傢伙見色起意。
想到巨鹿澤中色中惡鬼極多,他忍不住又抬起頭,準備以過來人身份向程名振進幾句逆耳忠言。卻看見程名振眼睛直勾勾盯著湖中某處,目光凌厲如刀。
的確還有一個地方沒有搜到,那是在蘆葦深處的安樂窩。只有三個人知曉,一個是被毒倒的杜鵑,一個是程名振自己,最後一個,便是程名振的好兄弟,曾經幾度捨命救他的好兄弟。
此時正值七月末,雖然已經入了秋,澤地里的天氣卻依然熱得像蒸籠。然而程名振絲毫感覺不到風中的溫度,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血管中都淌滿了冰水,針扎般凍得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頭都一片陰寒。
他冒著得罪王麻子和杜疤瘌等人的風險救了周寧,反過頭來周寧卻試圖置他與杜鵑死地。他費盡心思給王二毛創造立功機會,以便讓好兄弟能如願抱得美人歸。卻不料王二毛明知道杜鵑在等待解藥,依然偷偷將下毒兇手周寧給藏了起來!這一個背叛挨著一個背叛,如果連同生共死的好兄弟都為了一個女人跟自己反目的話,從今今後,這世界上還有誰人可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