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23)

  第392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23)

  「我來,我來,我來!」杜疤瘌聽說女婿還有救,喜得幾乎連鼻涕都顧不上蹭。分開眾人,抓起殘雪就向程名振額頭上抹。土坑裡的被風吹剩下的些許殘雪很快就被耗盡,也不待張金稱吩咐,眾嘍啰們四下散開去,將城牆根兒附近的殘雪一把把捏成團,排著隊送將過來。


  「不要救他,讓他活活疼死!」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叱,七當家杜鵑一把推開自己的父親,抓起別人送過來的雪團,狠狠地砸在程名振的臉上。


  「鵑子,你這幹什麼?」杜疤瘌被女兒瘋狂的舉止嚇了一跳,扯了扯對方的衣袖,低聲追問。


  「別救他。反正他自己找死!」杜鵑用力一甩衣袖,將老父的手指甩開。從嘍啰手裡接過雪團,繼續朝程名振的身上猛丟。「死了活該,大半夜跑出城去,活該你遇到官軍!」


  被她這麼一鬧,周圍的弟兄們反而不敢繼續幫忙了。一個個愣在當場,明知道這樣不妥,還是眼巴巴地看著杜鵑從自己手裡將雪團奪走,接二連三地砸在程名振身上、臉上。


  「丫頭,丫頭,你要是還想嫁他,就給他留點顏面。」別人無法插手小兩口的家務事,杜疤瘌卻不能任由女兒胡鬧,再度湊上前,低聲祈求。「他再不對,也是你男人啊?!你剛才要死要活地找他,好不容易找回來了,又何必當眾折他的面子!」


  「誰要嫁給他了。他想的倒是美!」不知道被煙熏的,還是被程名振氣的,七當家杜鵑兩眼通紅。「他,他既然自己找死,我又何必攔著!」


  說到這,頭一低,楞楞地流下兩行淚來,把被煙熏黑的小臉兒硬生生衝出兩條白線。


  見到女兒傷心如此,杜疤瘌也知道今晚程名振遇到官軍之事恐怕另有貓膩。嘆了口氣,低聲道,「既然你不想嫁他了。爹也不強迫你。總之好不容易將他救回來的,先讓駝子弄醒了他再說!別弄得前功盡棄!」


  「死了活該!」杜鵑抹了一把淚,咬著牙詛咒。抬起戰靴,欲再踹昏迷不醒的程名振幾腳泄憤,看到對方手上、臉上那一串串水泡,沒來由心又是一軟,搶過幾個雪團,用力丟在他的身旁。


  「老五在哪找到的他?」趁著杜氏父女在旁邊胡鬧的功夫,張金稱將郝老刀拉到身旁,壓低了聲音詢問。


  「五里之外的土坑中。不是我發現的,是鵑子先找到了他。傻丫頭以為他死了,正抱著他準備殉情呢!」郝老刀笑了笑,被煙熏黑了的嘴唇下,露出一口的白牙。


  他帶著幾十名心腹沿著官道一直向火場近前闖,接連衝過了兩層不大不小的火頭,才於一處低洼處看到了十幾名驚慌失措的小嘍啰。大夥團團將杜鵑圍在中間,死活不肯讓開通道。而一向堅強的七當家卻像瘋了般,抱著程名振的「屍體」,大步向火勢最旺處沖……


  「哪個準備跳火了。我正準備把他燒成灰,偏巧你就到了!」沒等郝老刀繼續描述,繼續追問,人群中立刻又響起一聲尖利的反駁。


  「是,是,我到的不是時候,行不行!」郝老刀向來不跟女人一般見識,笑呵呵地回應。


  「就是!我當時不過想再待一會兒,看看敵軍有沒有機會從火場中穿過來而已!」杜鵑的聲音又從人群中響起,隱約帶著几絲憤怒。


  「胡鬧!」張金稱回過頭,狠狠瞪了杜鵑一眼。「如果你被火困住,大夥怎麼跟你爹交代?!你到底看清楚沒有,敵軍過得來么?」


  自打看到程名振的「遺體」那一瞬間,杜鵑的靈魂便已經脫離了軀殼,哪裡還有什麼心思去管敵軍的情況。此刻被張金稱瞪著眼睛一問,立刻感到底虛,澀然垂下頭,小聲嘀咕道:「人家不是還沒來得及看么?凶什麼凶,那麼濃的煙,誰瞪會兒眼睛,不給熏得滿眼是淚?」


  「你要是想死,儘管拿刀跟官軍去拚命,別動不動就跟自己過不去。知道的說你是傷心過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裡容不了人,手下的寨主三天兩頭就換一茬!」張金稱聽杜鵑還在嘴硬,立刻將眼睛瞪得更圓。


  「嗨,鵑子也是一時著急……」杜疤瘌被女兒氣得死去活來,卻不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打當家呵斥,走到近前,低聲求情。


  「就是你把她給慣的!」看到杜疤瘌那幅小心翼翼地模樣,張金稱肚子里的火氣更旺。自己好歹也是個大當家,這一晚上,所有人不是顧著看程名振的死活,就是顧著聽杜鵑的笑話。根本沒人注意聽自己的號令。無怪乎遇到官軍總打敗仗,首先,這等級秩序,就在大夥心裡沒有概念。


  還沒等他借題發揮起來,人群中的程名振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哎呀,好大的煙。快跑,大夥快跑…….」


  「九當家醒了!」周圍的大小嘍啰們再度一擁而上,圍住少年人,七嘴八舌地表示慰問。攪得張金稱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說辭反而沒人聽了,只好冷哼一聲,將馬鞭重重地抽在了泥地上。


  「啪!」泥漿四濺。七當家杜鵑吐了吐舌頭,快步向人群中央跑去。


  「這,我這是在哪?」人群中,程名振滿滿地張開眼睛,喃喃地追問。看見大夥滿臉關切,眼神由發散慢慢轉向凝聚,「六叔、四叔,你們兩個怎麼也在?看到大當家了么,我有緊急軍情彙報!」


  「大當家就在人堆兒外邊!」六當家孫駝子用衣襟替程名振抹了把臉,趁人不注意,順帶著在他的肋條下狠掐了一把。「就等著你彙報呢?趕緊給我精神起來!別耽誤了正事!」


  「哎呀!疼!」程名振大聲尖叫,然後掙扎著坐起。他的頭好像還在發暈,全憑孫駝子的手在背後扶持著,他才勉強沒在倒下,慘笑著四下點了點頭,低聲向大伙兒求肯道:「我有緊急軍情要稟報大當家!哪位兄弟搭把手,把我抬到大當家面前去?」


  「程兄弟不要動,我馬上就過來!」聽到程名振一醒來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張金稱瞬間又找足了面子,笑著分開人群,大步上前。「剛才可把我們給急壞了!若不是鵑子捨命將你救回來。明天一早,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替你向官軍報仇!」 「謝大當家!謝弟兄們!」程明振四下拱手,滿臉感激。眼角的餘光掃向正在悄悄抹淚的杜鵑,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


  其實,他先前就被杜鵑用雪團給砸醒了,只是心裡覺得有愧,所以才閉著眼睛任對方繼續扔雪泄忿。反正身上的燒傷正需要冰敷,多挨幾個雪團非但不會要命,並且對心情和傷勢都有好處。


  後來聽到杜鵑為了自己挨訓,便無法再裝下去了。只好裝模作樣地呻吟著蘇醒,製造機會將張金稱的注意力從杜氏父女身上吸引到自己這邊來。


  這一招果然奏效,在場的弟兄們除了六當家孫駝子,其餘都被他蒙在了鼓裡。看到張金稱放過了杜鵑,程名振閉著眼睛又喘息片刻,然後低聲彙報道:「剛開始時,我趴在地上聽,大概分辨出官軍的人數不少於一千,都是騎兵。後邊好像還有大隊人馬跟著。唉吆,孫六叔,您輕一點兒,那已經出水泡了!」


  「老孫,悠著點兒勁兒。九當家沒吃過多少苦,細皮嫩肉的,比不得咱們寨子里原來那些弟兄!」張金稱不清楚程名振呼痛的原因,還以為是孫駝子處理燒傷時用力過猛,掃了老夥計一眼,低聲提醒。


  「沒事兒,他結實著呢!」孫駝子咧嘴而笑,露出滿口的大黃牙。「你接著問吧,我先把他臉上的水泡用雪敷一下,免得將來留下疤瘌!」


  「哈哈哈哈!」眾寨主、堂主們看了一眼杜鵑,肆無忌憚地狂笑起來。把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玉面羅剎笑得滿臉通紅,跺了跺腳,扭頭向人群外跑去。


  「帶隊的將領絕非庸手,咱們先前的戰術得變一變!」不待張金稱追問,程名振繼續補充。「我聽見馬蹄聲的時候,他們距離我至少在五里之外。黑夜中驟然見到前路起火,這隊騎兵非但沒有停下來察看情況,而且加快速度向館陶撲來。要不是今夜風大,唉吆,那點兒火勢肯定攔不住他們!」


  聞聽此言,眾寨主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迅速被凝重所取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行軍路上突然看到火光,領兵者卻冒著遭到伏擊的危險硬向前沖。這說明敵將要麼是一點領兵打仗的經驗都沒有的生瓜蛋子,要麼是極其自信的百戰宿將,根本沒把伏擊者放在眼裡!而從程名振帶回來的情報上綜合分析,敵將顯然是屬於後者。若是真的被他偷襲得手,恐怕身邊這數萬弟兄,至少有一半以上要把性命丟在館陶城中了。


  「多虧了程兄弟了!」二當家薛頌心思最敏銳,想想睡夢中被人砍掉腦袋的情形,不覺一陣后怕。「現今之計,直接撤退恐怕也來不及。官軍騎兵多,速度快,咱們又不可能把剛到手的過冬輜重全都丟下!」


  「我已經按照你的提醒,把弟兄們全集結起來了。」此刻,張金稱心裡對程名振也充滿了感激,再也顧不上追究他半夜因何故而出城。「你說,咱們該怎麼調整戰術。這裡邊就你讀過的書多,你先畫下個道道來,行不行大夥再商量!」


  「肯定不能硬拼,否則即便打敗了他們,咱們損失也太大!」程名振略一沉吟,撿著眾人能接受的理由低聲奉勸。


  「當然不能硬拼。咱們手裡的傢伙跟官軍沒法比!」沒等程名振把話說完,王麻子不耐煩地打斷,「說正題,快點兒!小小的孩子,說話怎麼比老頭子還啰嗦!你直接說怎麼辦吧,別耽誤功夫!」


  「四叔別著急!」程名振又笑,扯著五當家郝老刀的胳膊努力站起身,舉頭向東方張望。遠處的火還在燒,但勢頭已經不像先前那般大。如果沒人干涉的話,估計頂多再過上兩個時辰,火頭也就被寒風給吹滅了。「我放火的地方,距離館陶縣還有一段路。大概五里左右。城東這片距城門一里左右的地方,我記得有兩座小土丘,還有幾塊莊家地。原來種的是麥子,夏末收過後沒補種菜,雜草長得有膝蓋那麼高…….」


  又沒等他說完,四當家王麻子、八當家盧方元先後跳了起來。「你瘋了,在這裡點火,等風向一變,咱們自己都沒地方跑!」


  「咱們可以進城!要不是他剛才捨命救了你們,你們兩個早就死了!」杜娟看不慣別人對程名振凶,再次湊上前,大聲反駁。


  兩個男性當家不屑跟一個紅腫著眼睛的小女子一般見識,撇了撇嘴,將目光轉向了張金稱。「讓大當家說這把火到底放不放。別燒不成敵人,反而把自己葬在了火場裡邊!」


  「眼下颳得是北風!」張金稱抬頭看了看遠處被燒紅了的天空,心中好生為難。他現在其實最想做的事情是立刻帶領弟兄趁夜脫身,但二當家薛頌剛才提醒得對,如果強行撤退的話,人可能都逃掉,打下館陶的戰利品,卻肯定沒法帶走。那可是幾十萬石精糧,夠澤地里的老弱病殘嚼上大半年。


  「但寒冬臘月之時,風向反而最不穩定!一旦天亮時風向變了,咱們…….」孫駝子也不贊成繼續放火的主意。放下手中的濕布,低聲提醒。


  「風向一直在變!」程名振摸了摸臉上的水泡,咧嘴苦笑。「主要是北風,但忽東忽西。否則,剛才的火頭根本不可能蔓延得如此厲害!」


  剛才那一幕極其驚險。發覺敵軍主動加速,他知道自己肯等跑不過戰馬。所以乾脆豁出一條命,把周圍能點燃的枯草干樹全部點燃了。誰料變幻不定的風向不但將幾十個火頭迅速擴展為一條龐大的火帶,而且將他的退路也給封了起來了。如果不是杜鵑和郝老刀兩個捨命相救,他今夜不被火燒成灰,也得被煙活活熏死。


  但這點苦頭也沒白吃,就在被困在火海當中無路可逃時,他已經想好了退敵的良策。看著張金稱茫然不解的雙眼,程名振頓了頓,繼續建議,「所以,屬下才建議大當家把能派的地弟兄全派出去,以離城一里那個土丘為標記,將土丘以東的雜草,枯樹全給點著了。火勢燒得越大,咱們平安脫身的機會越多。眼下風向的確變幻不定,不過一旦颳起了東北風,咱們好歹能躲進城裡。而一旦風勢由東北風轉向了西北風,官軍在野外,可是躲都沒地方躲!」


  張金稱原本就是個能狠下心來的人物,否則也不可能在巨鹿澤大當家的位置上坐得這麼穩。聽程名振說得確切,暗自思量道,「大不了將館陶縣也一把火焚了,反正老子又沒打算在這裡常待。如果擺脫不了官軍的話,那些搶來的糧草輜重左近是個丟,點了冒個煙,總好過再被人生生奪回去!」


  想到這,大手一揮,沖著身邊的其他幾個寨主吩咐道:「就這麼定了。按九當家說的辦。老四和老六帶領麾下弟兄回城去,帶著老弱和輜重先行撤退,如果運河結了冰,就直接過河,如果沒有結冰,就連夜搭建浮橋。過河後到許家窩鋪紮營。其他人,都給老子去放火。把那座小山往東……」他用力向距離館陶縣東門只有一里左右的土丘指了指,咬牙切齒,「那座小山往東,凡是長在地面上的,都給我點著它。老子今天要學學劉皇叔,給他來個火燒新野城!」


  三國劉備火燒新野以打擊敵軍的故事,在民間倒是早有流傳。百姓們都認為那是諸葛亮出山輔佐劉備后立下的第一場大功,以此見證了他的蓋世智謀。張金稱在此時突然說起劉備和諸葛亮的故事,無意間已經把自己比做賣過草鞋的劉皇叔了。而替他出謀劃策的程名振,也是剛剛加入張家軍。[3]

  當即,眾寨主堂主們以各自不同的目光看了程名振一眼,然後轟然領命。比起拿刀子跟官軍硬拼來,這個任務可是輕鬆得多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幾乎就是大伙兒的拿手好戲。須臾之間,館陶縣東門外又燃起了數以萬計的火頭,非但把整條官道吞噬進去,連同官道兩旁的土丘、農田、樹林也一併燒了起來。由北到南,形成了一個足足有十餘里的巨大火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