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8)

  第377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8)

  「笨,拿到牢裡邊來,我替你殺!」段瞎子狠狠踢了李老酒一腳,無奈奈何地答應。


  「麻煩您老,麻煩您老?」李老酒喜出望外,連連作揖。


  「然後你把雞的爪子和翅膀砍下來,拿回家去,用清水文火慢慢燉。在湯里加半錢党參,半錢杏仁,一錢紅糖,五粒干棗、半錢老蔘……」


  『這怎麼和我娘吃的補血湯差不多呢?』趴在另外一間牢房角落裡的程名振沒力氣動彈,耳朵卻將隔壁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段瞎子是好心救自己,所以絲毫聲響也不敢發出。隔壁的對話卻斷斷續續傳過來,越聽令他越覺得心驚。


  「吃了這湯,三娃子就會好起來?」李老酒沒想到滿城名醫都看不好的怪病,到了段瞎子這邊卻如此簡單,瞪圓眼睛,半信半疑地問道。


  「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段瞎子撇著嘴繼續冷笑,「這些都是業,你知道么?那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現在還沒力氣糾纏你,自然要糾纏你的孩子!待他們將來慢慢吸足了陽氣……」


  話音未落,李老酒已經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唉吆,老神仙啊,您可發發慈悲!我以後天天積德行善,吃齋念佛。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倒也著實可憐。段瞎子想了想,繼續道:「這個安神驅邪的湯呢,只能暫時緩解令郎的病症。要想治本,要想避禍,你需要多抱他到陽光下曬,吸收日光之精!記住不能是女人抱,女人身上的氣息陰。而你這輩子雖然走了夜路,上輩子的福澤還在,氣息卻還是陽的。每天不得少於一個半時辰,持續兩個月,或許能治根兒。」


  「我……」


  「但是!」搶在李老酒回應之前,段瞎子的聲音突然轉冷,「兩個月之內,你不得殺生,更不能害人。否則,陰氣反撲,輕則害了孩子的命,重則你們一家老小全不得好死!」


  「我!」李老酒愣愣地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身。他今天有任務要做掉程名振。此時奈於老瞎子的淫威,不敢立刻逼犯人們動手。換個牢房,照樣可以讓少年人稀里糊塗死去。但兩個月內不得殺生的禁令,卻讓他不得不猶豫。程名振的死活雖然重要,自己兒子的小命更金貴百倍。拿自己唯一的兒子的命換程名振的命,這個買賣李老酒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做!

  「我,可我不動他,賈頭和周家也會派人來動他!」向關押著程名振的牢房駑了駑嘴,李老酒小聲向老瞎子彙報。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怕程名振將來的死,會被冥冥中的冤鬼記到自己頭上。


  「呵呵,他骨骼清奇,沒那麼容易死!」老瞎子笑著搖頭,「老酒啊,老酒,你平時也是明白人,現在怎麼犯傻了呢?」彷彿猜到程名振在另外一側偷聽,他故意將語速放慢,吐字也格外清晰。


  「您這話什麼意思?」李老酒喃喃地追問。


  「他入獄之前,被人打過吧,怎麼沒當場幹掉?那樣不是早就了了案子么,何必要假林縣令之手?」,沒有瞳孔,老瞎子卻看得比所有人都清楚。


  「大堂之上,林縣令明明可以杖殺他的吧,怎麼又把他弄到監獄里來?」


  「館陶周家,明明可以派個心腹來做掉他,為何只派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


  「你李老酒又不是沒弄死過人,怎麼這回卻非要別人動手?別跟我說你怕見血?你的確是在怕,你怕的是什麼?」


  「對啊?照常理,我已經死過好幾回了,怎麼還活著?」趴在隔壁牢房偷聽的程名振猶如被人醍醐灌頂。從自己剛一回館陶來,周圍所有事情就都透著蹊蹺,自己怎麼這般傻,偏偏一點兒都沒察覺呢?

  他記得自己被當做塑像放於城隍廟的事情。林縣令是非常盼望他死掉,而不是活著回來。死掉的程名振可以當做英雄,也可以掩蓋住有關楊玄感、張亮與館陶周家、縣令林德恩之間的所有秘密,而活著的程名振,卻隨時可以將秘密揭穿。


  所以,在踏入館陶縣第一步,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死局。冷汗從程名振虛弱的身體上淋漓而出,刺激得棒傷火燒火燎。他知道自己能活到現在實在屬於僥倖,所謂館陶縣丞的舉薦,根本就是一個餌。為的就是讓自己安安心心地走入圈套,而不會奮起反抗。


  「我,我……」隔壁斷斷續續傳來李老酒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的孱弱。


  「他怕被當做棄子!」痛苦和懊悔讓程名振的心神變得格外清醒。「當街襲擊自己的人,肯定是懷著同樣的心思,所以才沒完全執行主使者的命令。或者說,他們做事太拖拉,被蔣百齡無意間撞破!不對,蔣百齡是故意巡視到那邊去的?他曾想提醒過我,卻被我忽略掉了。所以他不放心,故意撞破現場,讓兇手來不及把壞事做完。」


  「林縣令是怕外邊的悠悠之口。畢竟我是他一手樹立起來的,如果我死在他的杖下,恐怕多少會引起些懷疑。」順著一條線路往下捋,越捋,程名振的心頭越清晰。「所以林縣令才把我收監,準備在監牢里讓我暴斃。而周家卻不放心林縣令,先逼著巧兒來給我送有毒的吃食!」


  「虧得我當時在氣兒頭上,沒碰那些酒菜!」手拂額頭,少年人感覺著鐵鏈和人世的冰冷,「而李老酒過後借獄霸張青之手殺人,也是為了方便推卸責任。段瞎子說得對,一旦張青殺了我,過後林縣令完全可以假惺惺地替我平反昭雪,順便將張青等人嚴懲,以給我『報仇』!」


  「甚至他還可以借題發揮,整頓館陶縣的監獄、衙門,打壓郭、賈兩位捕頭的勢力!以便日後不再被二人擎肘!而郭、賈兩個捕頭就會乖乖上當么?恐怕,他們雖然恨我搶了他們的縣丞職位,卻也沒恨得完全發傻吧!」


  一幕幕,一幢幢,所有事情和所有人臉連接起來,讓程名振欲哭無淚。這就是他一心想與之為伍的館陶眾官吏,這就是他一心嚮往的人上人生活!他曾經厭惡土匪窩中的污濁,因此拂衣而去,可比起土匪窩,館陶縣官場真的好生「乾淨」!

  這是他人生的第一課。端的是刻骨銘心!


  隔壁的段瞎子和李老酒又竊竊私語了幾句,聲音非常低,程名振無法聽得清楚。隨即,李老酒便千恩萬謝地向段瞎子連連做了幾個揖,然後沖著一干小牢子們大聲吆喝:「來啊,將姓程的抬到老神仙這邊來,他小子走運了!」


  眾牢子們答應一聲,像扯死狗一樣將程名振拖到段瞎子面前。鎖好牢門,揚長而去。程名振知道自己又逃過來一次死劫,掙扎著在地上弓起身子,雙手抱拳向瞎子致謝。老瞎子卻又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跳了開來,口中連稱不敢,「你,你可千萬別謝我。是你命不該絕,我老瞎子可不敢貪天之功。要謝,你就拜過往神靈吧!」


  過往神靈?都是些喝醉了的糊塗神吧!程名振心中暗自腹誹。此刻在他眼裡,老瞎子倒比那些神仙鬼怪更值得尊敬。既然對方不肯居功,他也不敢勉強,輕輕叩了個頭,歪在地上喘息。


  雖然只有一牆之隔,這間牢房可比隔壁那間整齊多了。仔細論起來,比起街道上那些供行路人安歇的雞毛小店也不遜多讓。地上沒有垃圾雜物,而是掃得纖塵不染。貼著牆,床榻、桌案、炭盆等居家必備之物一應俱全。牢房正中央,還有一座黑鐵做的炭盆裡邊跳動著粉紅色的火焰,照在人臉上分外溫暖。


  「你就是程名振?」在少年人小心翼翼打量周圍環境的時候,老瞎子不停地抽動著鼻子,彷彿對方是塊剛出鍋的紅燒肉一般。


  「正是晚輩!」程名振被聞得有些不自在,拱手回應。


  「別作揖,別作揖。你的禮老瞎子受不起!跟你說過幾回了,想謀害我老人家么?」雖然沒有瞳孔,老瞎子卻彷彿把程名振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裡。


  程名振心裡覺得詭異,只好向牆根兒挪了挪,低聲說道:「前輩救命之恩,程某沒齒難忘。他日若能出頭,必有報答!」 「報答,說說,你能拿出什麼來報答我?」剛才還神秘莫測的老瞎子轉眼又變成了個市儈小人,咬住程名振的話頭追問。


  程名振被問的臉一紅,半天也接不上話。他自己現在朝夕難保呢,能拿什麼報答別人?正尷尬間,又聽老瞎子神在在地念叨,「嗯,嗯,也好,你身上晦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說不定將來能大富大貴。報答,嗯,這兩字我記住了。你自己別忘了就好!」


  「晚輩不敢!」被憋了好半天的程名振終於有了台階下,喃喃地回應。


  「喝點水吧!」老瞎子搖了搖頭,從茶壺巢子裡邊倒出一碗濃茶,輕輕放在程名振面前。「那些都遠得很,你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嗯,我老人家免費替你佔一卦,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上籤,上籤,你的難快到頭了,只要過了這關,就等著平步青雲,開開心心過好日子吧!」


  眼前這一關?程名振的思路有些跟不上老瞎子的變化。眼前這關不是剛剛過么?他心中暗想,旋即又是滿臉通紅。想要除掉自己的人,可不止李老酒一個。李老酒雖然沖在最前面,卻不過是個小嘍啰。他身後,還有兩位捕頭,一個縣令,還有館陶周家,還有,還有好朋友王二毛!


  想到周家的卑鄙與二毛的無情,程名振心裡不覺又是一陣絕望。也無怪二毛輕而易舉地便選擇了背叛,對手的實力太強大了,自己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


  老瞎子感覺甚為敏銳,從呼吸聲中便聽出了程名振的絕望。笑了笑,輕聲道:「怎麼著,怕沒機會報答我了?你這笨孩子。想不明白就先別想了,有人給咱們送雞吃來嘍!」


  話音剛落,李老酒便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手裡拎著一隻白毛紅冠大公雞,臉上寫滿了巴結之意。「您老,您老……」


  「唉,很久沒殺生了。為了你李老酒……」老瞎子嘆了口氣,隔著牢門的木柵欄伸出手去,輕輕卡住雞脖子。說來也怪,那大公雞在李老酒雙手控制下還拚命掙扎,被老瞎子單手一捏,居然立刻沒了力氣。過了片刻,雙腿一垂,嗚呼哀哉。


  「拿走吧,記得叫人把地上的雞屎和雞毛收拾了!我多少年沒沾過血了,為了你這點破事兒……」老瞎子連連搖頭,「到了閻王爺那邊,少不得又多挨幾頓殺威棒!」


  「哪能呢,您老這是積德行善!」李老酒不停地點頭哈腰,點手叫來一名小牢子,命令他將地上的髒東西打掃乾淨。然後陪著笑臉說道,「您老稍等,我取了藥材后,其他部分立刻給您燉好了送過來。」


  「記得讓廚子少放鹽,出鍋前別忘了灑料酒!」彷彿理所當然要接受對方的孝敬般,老瞎子大咧咧地叮囑。


  牢頭李老酒唯唯諾諾,拎著已經被掐死的大公雞,小跑著離去。聽到他的腳步聲去遠,老瞎子笑著回到自己的床榻邊,穩穩一坐,等著吃燉好的雞湯。


  這下,程名振愈發對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向床邊挪了挪,恭恭敬敬地說道:「請前輩給指條生路!小子愚笨,真的想不出如何才能從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脫身!」


  「我剛才不是在指點你么?難道你笨到這種地步?」老瞎子低頭用白眼球對著他,語氣中約略帶上了幾分失望。


  「指點?」程名振艱難地四下環視,身上鐵鏈叮噹響個不停。老瞎子剛才捏死大公雞拿手,應該是很高明的武功。但那與如何脫身有什麼關聯?自己一沒口訣,二沒看清他的手法,怎可能一見就通。


  「你既然能騙得了張金稱,應該不是個笨孩子。怎麼歷練了一圈回來,反而處處上當受騙?」發覺程名振的茫然,老瞎子又笑著問。


  「這?」程名振心裡好生後悔。其實在進城之後,很多事情都透著蹊蹺。只是自己當時被那個縣丞的職位迷了心竅,總想著陞官,改換門庭。卻沒注意周圍那些充滿敵視的目光。


  哪怕當時自己多少做些提防,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所有該上的不該上的當全上了個遍。那些害了自己的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一邊喝著小酒,一邊笑自己蠢得不可救藥吧?

  「你說,這李老酒明明把整隻大公雞都拿走了,為什麼還要將藥材之外的部分燉好了給我送回來?」正痛苦地思索時,段瞎子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對啊?那李老酒向來是個有進無出的吝嗇鬼,今天怎麼如此大方?」程名振了解李老酒的秉性,心中暗道。「有了,是因為段瞎子救了他兒子!」


  但那傢伙是肯感恩的人么?不對!剛剛浮上心頭的答案又被程名振自己否定。恐怕,他是唯恐兒子的病一時好不了,今後還要求段老丈幫忙吧?

  「他有求於人,所以即便覺得段老丈的態度傲慢了些,說話拿腔拿調,也只能忍著。而我自己……..」突然間,程名振眼前彷彿被推開了一扇窗,很多原先模糊的東西就明亮了起來。「我之所以上當,不就是有求於林縣令,想經過他的手謀得縣丞之職位么?古人說,無欲則剛!我之所以上當,正是因為心中的貪慾啊!」


  如是算來,這場虧吃得也不冤枉。讀了十幾年的書,一些書中基本的道理都沒讀透。想到這,程名振懊惱得直想以頭蹌地。對別人的背叛再也恨不起來,心中怪得只有自己。


  「怎麼了,後悔了。後悔葯沒地方買。凡事都得向前看!」發覺程名振心有所悟,老瞎子蹲下身,用手指捅了捅他,「光後悔沒用,你還得想想別人求的都是什麼,才能見招拆招。」


  「他們求的是什麼,我也知道些。但晚輩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程名振好生沮喪,嘆息著搖頭。


  林縣令求的是保守秘密,但殺了自己,秘密便永遠不會見到天日。郭、賈兩位盯得是縣丞的職位,如今自己這個樣子,還可能再跟他們爭么?

  「小傢伙賭錢么?」老瞎子沒頭沒腦地又問了一句。


  「不賭!我沒錢!」程名振繼續搖頭。


  「那就是從來沒輸過了?」老瞎子繼續追問。


  「沒錢輸,怎麼輸?」程名振毫不猶豫地回應。旋即,從地上迅速抬起了頭,身上的鐵鏈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已經一無所有了,再輸,不過是爛命一條而已。而林縣令和兩個捕頭呢,他們擁有的東西卻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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