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

  第370章 開國公賊:柳絮詞(1)

  程名振歷盡艱辛后終於回到館陶,本以為還可以找縣令兌現當初的承諾,不料卻被縣令以通匪的罪名關入了死牢。在死牢里,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必須死,心中對人世間一切都感到絕望。鄉勇們聽聞程名振蒙冤,憤憤不平。張金稱趁機來攻,館陶縣淪入匪首。


  攻下館陶縣后,張金稱對城裡的官吏、富豪大開殺戒,只有周寧等少數人被程名振救下。程名振再次進入巨鹿澤,成為新任九當家,並與杜鵑結為連理。新婚之夜,周寧趁人不注意,將毒藥倒入了程名振和杜鵑的合衾酒中。


  Chapter 1 冬至

  「我,冤枉!」他咬著牙齒,卻無法阻止血從嘴角淌出來。「大人,我只殺過賊,沒殺過那個女人!我……」突然,他閉上的嘴巴,目光如刀一樣射在林縣令的臉上,充滿了迷惑與怨毒。


  他看見林縣令手中正把玩著另外一根火籤。拇指在上,食指、中指扣在火籤低端。那是衙門門裡邊一個最常見的暗示。此簽之下,有死無生!


  「給我重重地打!」林縣令毫不猶豫地舉起火籤,擲於堂前。


  霎那間,程名振完全明白了。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反抗。


  館陶縣還是那個館陶縣,城牆破舊,城外的道路兩邊雜草叢生。但看在歸客的眼裡,一切與以前都截然不同。


  這是家,鄉音裡邊透著親切,寒風中帶著溫馨。推開家門后,很快就會有熟悉的笑臉,熱氣騰騰的飯菜,也許粗陋,但至少今後睡覺時不必在枕頭底下放著刀。


  還沒到城門口,小九的心就開始「撲通」、「撲通」地狂跳起來。他不知道娘親是否安好,也不知道自己失蹤這麼久的事情如何向林縣令等人解釋。更不知道當與小杏花見面時,自己該如何去應付她的抱怨和眼淚。舅舅朱萬章給二人安排的婚期就在臘月,如今已經是十一月底了,自己才匆匆趕回來。讓杏花一個女兒家日日擔望眼欲穿,實在是太對她不住。


  不過,程名振慶幸自己在巨鹿澤中始終保持著靈台的一寸清明,未曾被杜鵑的如火熱情烤焦。在臨別時的那一瞬間,聽到背後的蕭蕭馬嘶,他幾乎就想轉過身去。只要一回頭,巨鹿澤中這朵最嬌艷的野花就是自己的。少年人知道。但他不敢,他和杜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一個如水中游魚,一個若天空鴻雁,也許偶然的一瞬彼此的影子會重疊。但重疊過後,卻離不開各自的生活。


  他有老娘要養,有功名要求,館陶縣中用腦袋瓜子換回來的兵曹職位也捨不得輕易放棄。而杜鵑的似水柔情后,還有玉面羅剎的冰霜臉孔。殺人、放火、搶劫、內訌,她是土匪,命中注定在生活中少不了這些。而其中每一項,程名振都不想再染指。


  所以,幫她擺平了巨鹿澤中的麻煩后,程名振立刻選擇了離開。並且在一路上,盡量不去想半年來二人曾經一起走過的日子。誠然,她救過他的命,為了他受過很多委屈,並且買葯買得幾乎傾家蕩產。但他也給予了她足夠的回報。半個『豹』子營,半個『方』字營,還有無數被庇護下來的俘虜們發自內心的感激。按照巨鹿澤中的規矩,已經到了手的東西沒有輕易放棄的道理。從此之後,整個澤地中除了張金稱外,沒有任何一位寨主的勢力有她強。她即將要風有風,要雨得雨。


  「我已經不欠他什麼了!」一路上,每當眼前浮現那個利落挺拔的身影,程名振都迅速從心中得出結論。這個結論是如此的堅定,直到行至館陶縣城門口,他依然反覆跟自己強調。城門口有很多百姓在排隊等候差役們放行,聽見官道上傳來的馬蹄聲,大夥都本能地回頭張望。很多人立刻認出了來者是誰,「轟」地一下散開,唯恐擋了少年人的去路。而正兇巴巴地向百姓徵收『入城稅』的差役們則張大了嘴巴,手中肉好一個挨著一個掉下來,嘰里咕嚕滾了滿地。


  「怎麼了,葫蘆,你們不認識我了!」程名振跳下坐騎,笑呵呵地伸手去拍一個衙役的肩膀。他早就料到自己的突然出現會令眾人大吃一驚,卻沒想到會讓大夥吃驚到如此地步。手沒等與對方接觸,剛才還凶神惡煞般的衙役劉葫蘆已經「撲通」一聲軟到了地上,嘴唇顫抖,兩眼反白,只差一點就要昏倒過去。


  「不會吧,你裝什麼鬼樣!」程名振知道劉葫蘆平時最喜歡跟大夥開玩笑,趕緊伸手去扯對方胳膊,「別鬧了,我趕著回家!起來,起來。讓人看見多不好!」


  「呵,呵」也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什麼原因,劉葫蘆的嘴巴張得老大,就是說不出一個完整的詞。右手用力抓在程名振扯著自己胳膊的手腕上,鼻涕眼淚一塊向外流。


  這下,程名振更加摸不到頭腦了。訕訕笑了笑,大聲道,「鬧什麼啊你。你們幾個,快過來看看,葫蘆兄弟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犯了病!」


  幾個衙役背貼著城門洞,雙腿不斷地打哆嗦,想上前,沒膽量。想跑,又提不起力氣。瞪著眼睛看了程名振好一會兒,才終於用顫抖的聲音問道:「程,程爺,您,您老回來了!錢,錢不夠花,還,還是怪弟兄們醉酒時說錯了話!」


  「程爺爺哎,我可沒得罪過您!」劉葫蘆也終於緩過幾分精神,一邊掙扎一邊大哭,「自從您走後,我每月都給您燒三柱香。老太太那邊弟兄們雖然沒走動,可也沒短了她吃的和穿的!您老就走吧,我們記著給您送糖瓜就是了!」


  「程爺,您走吧。今年糖瓜不會缺了您的!」不過是衙役,幾個膽大的百姓也信誓旦旦地保證。


  「什麼糖瓜啊,我何時找你們要糖瓜吃了?」程名振雖然因為旅途勞累導致反應速度變慢,到了現在也發覺事情古怪了。鬆開劉葫蘆的胳膊,皺著眉頭問道。


  一脫離他的控制,劉葫蘆立刻連滾帶爬地向城裡鑽。一邊爬,一邊大聲喊道,「關門,關門,城隍老爺發怒了,趕快關門!」


  這下,程名振終於明白大夥為什麼躲著自己了。敢情自己才幾個月,已經「高升」為城隍老爺帳下的鬼卒。這是哪個缺德的傢伙開的玩笑,不是咒自己短命么?想到這,他上前幾步,扯住劉葫蘆的脖領子將其倒拖到陽光下,用力向地上一摜,「你瘋了不成。大白天哪來的鬼!萬一驚擾了百姓,林大人那邊仔細你的屁股!」


  「哎吆!」被摔了個大屁墩兒的劉葫蘆不敢再逃,用眼角的餘光偷看呵斥自己的人。對方說得有理,鬼卒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來。可土地廟裡邊的塑像已經堆了好幾個月……不對,他有影子,兩腳站在地上,而不是漂浮在空中。


  「沒有鬼!我沒死,受了傷,找地方養好了傷才回來!」難得有機會替自己表白,程名振趕緊向四周拱手。他決定自己先把謊話說圓了,給眾人造成先入為主的印象。日後即便有人拿自己消失的事情找麻煩,也不會造成什麼大的危害。至於自己因何「高升」為城隍廟裡邊的鬼卒,那是不著急計較的末節。館陶縣地方偏僻,百姓們難免喜歡拜一些怪力亂神。只要自己多在陽光下走動幾回,流言將不攻自破。


  遠遠圍觀的百姓「嗡」地一聲,快速向更遠的地方散去。但其中畢竟有幾個膽子稍大的,回過頭來仔細聽程名振在說什麼。「你們看我的影子!」「鬼既然會飛,又何必騎馬!」少年人反覆強調的話題終於引起了大夥的注意。人有影子,馬在寒風中噴著白色的鼻息,更重要一點是,那個作惡多端的劉葫蘆居然沒被程名振拉走。種種跡象表明,少年人說得是真話。他沒有死,不是鬼,對大夥沒任何惡意。


  「您,您老真沒死?」匍匐在程名振腳邊坐以待斃的劉葫蘆被嚇得最狠,也最怕自己被鬼抓走,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追問。


  「你他娘的才死了呢!」對付這種人,必須用他們熟悉的方式。程名振抬起腿,狠狠地踹了劉葫蘆幾腳。「死人踢你,你不會疼!你疼不疼,告訴大夥,你疼不疼!」 「唉,唉,別踢,別踢,再踢我可急了啊!」連挨了幾大腳的劉葫蘆終於完全清醒,罵罵咧咧地道,「你小子敢踢劉大爺,活得不耐煩了吧……」


  猛然,他又意識到如果對方活著,按照先前林大人的承諾,便即將就任館陶縣的縣尉。趕緊收起威風,陪著笑臉補充道:「呵呵,看把我這高興的。您居然活著,太好了,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弟兄們,趕緊給程大哥把馬牽到縣衙門口去。今天晌午咱們逍遙樓見,給程大哥接風洗塵!」


  「不用了!幾位弟兄的好意我心領了!」搶在衙役們回應之前,程名振四下拱手。「一去小半年,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娘。縣令大人那邊麻煩劉哥給彙報一下。就說我養好了傷,平安歸來。明天一早就到衙門應卯!」


  「唉,唉,一定,一定!」所謂接風洗塵本來就是一句客氣話。程名振既然不讓大夥破費,劉葫蘆也樂得省下這筆錢。「程哥真是個大孝子。您放心回家,衙門那邊我立刻就去彙報!」


  沒等程名振上馬,他突然又哈巴狗一樣屁顛屁顛地跑過來,一把拉住了戰馬的韁繩,「程哥還不知道吧?您已經搬家了!新宅子就在成賢街,跟王頭兒的宅子緊挨著!」


  「我搬家了?」程名振在馬背上直犯暈,「王頭兒?哪個王頭兒?新來的捕頭?」


  「是二毛哥!」劉葫蘆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岔子上,「他跟您一道出使張金稱那邊,救了全縣老小性命。事後您老人家活不見人……呸呸,看我這張嘴。一高興什麼顧忌都忘了!您老人家隱居起來養傷,縣令大人找不到你。就重賞二毛哥,提拔他當了本縣第三位捕頭。二毛哥當了捕頭后,立刻買了兩處宅院,一處給了您。一處自己留著住!」


  「呃!」程名振長長出了一口氣。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感到暈頭轉向。王二毛居然當了捕頭?就他那膽小怕事的性格?不過,成賢街是個好地方。小杏花的家就在同一條街上,成親后想她回門的話,抬腿就可以走過去!

  門口兒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城裡邊的人不可能不注意。發現已經被縣太老爺下令塑了彩身,配享城隍廟內的鬼差又還了陽,大夥先是有些害怕,然後就嘻嘻哈哈湊上前看熱鬧。


  程名振歸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踏入家門。奈何街道兩邊被圍了個人山人海,戰馬根本邁不開腿。有些熟悉的鄉老熱情地打招呼,還有些沒人管的無賴頑童,鞍前馬後地亂鑽。一邊笑鬧,一邊在嘴裡含含混混地叫著,「城隍……上差……」,顯然是平素跟在大人身後看過程名振的塑像,把泥偶和真人混淆成為一談了。


  見到如此情景,程名振反而不敢走得太快。他吃不準娘親現在到底以為自己死了,還是堅信自己活著。怕自己突然在家門口出現,把阿娘刺激得暈倒過去。左顧右盼想找個人先回自己家報信兒,卻又找不到太相熟的。娘兩個是春天逃難時搬到縣城裡來的,家道貧寒,跟左鄰右舍們很少有來往。


  正著急間,前方人群猛然一分。十幾個公差打扮的傢伙笑呵呵地沖了過來。「小九哥,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不會那麼容易死!」當先一個人沒到跟前,抽泣聲先到。旁邊兩個亦衙役是滿臉喜悅,上前拉住程名振的馬韁繩,大踏步地在人群中分開道路。


  「二毛、老葛、秀和!你們怎麼來了!今天不訓練么?」程名振翻身下馬,拱著手跟大夥打招呼。除了王二毛外,其他幾個都是他在鄉勇營中的舊部。大白天的不參加訓練在街上亂竄,被上司知道后肯定要軍棍伺候。


  「呵呵,鄉勇營早解散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被留在了衙門當差,白天巡街,晚上打更!」王二毛抹了把眼睛,又哭又笑。雖然已經當了捕頭,衣衫被漿得筆挺。他身上卻找不到半分當官的威嚴,依舊懵懵懂懂,活脫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韓葛生與段清兩人年齡都比王二毛大,行事也相對穩重些。先側開身子抱拳還了一揖,然後笑著回答道:「我們幾個奉命巡街,剛好巡視到附近。聽見城門口有異常動靜,特地過來查看查看。沒想到碰見了您!弟兄們一直以為您被張金稱殺了,私下裡……」


  「去,去,去!」話剛說到一半兒,周禮虎又從差役堆中竄了出來,將韓葛生和段清兩個向旁邊一推,大聲抱怨:「程教頭剛回來,你們還翻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做甚?走,走,咱們喝酒去,好好替程教頭洗洗塵!」


  「對,喝酒去,喝酒去!」眾衙役鬨笑著答應,「我們湊分子請程教頭!誰不去誰是怕婆娘的軟腳蝦!」


  有股久違了的溫暖滋味湧上程名振心頭,讓他眼眶忍不住發熱。時隔小半年,弟兄們居然還記著他,還把他當做教頭來尊敬。沒有人追問他怎麼從敵人手裡脫的身?也沒有人懷疑他的清白。彷彿他從沒離開過般,從賊軍殺來的那一刻,就一直跟他們並肩站在一起。


  這是用血凝成的信任,程名振不敢輕慢。他笑著抽了抽鼻子,拱手謝道:「酒肯定要跟大夥喝的,但先容我回一趟家。明天,明天傍晚,咱們逍遙樓,不醉不休!」


  知道程名振是個大孝子,王二毛也趕緊替他打圓場,「大夥讓小九哥先回去看看老娘。明天再拿大碗灌他。奶奶的,這半年來,老子一直跟你們說小九哥沒死,你們就是不信。明天,哪個當初不信我的,自己先罰自己三碗!」


  弟兄們剛進入公門不久,大多數人身上還留著原本的質樸,想了想,紛紛點頭道:「應該的,應該的,做人不能忘了老娘!」


  「那咱們分幾個人送教頭回家,其餘的繼續巡街,別讓耽誤了正事兒!」周禮虎做事謹慎,見程名振身邊圍攏的差役越來越多,笑著建議。


  「就你小子機靈!」榮升為捕頭的王二毛笑著給了他一巴掌。「你帶著人去巡街,老葛,秀和,咱們三個送小九哥回家!」


  「王頭要是不送,程教頭肯定找不到家門兒!」周禮虎滿臉是笑,不動聲色地替王二毛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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