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9)
第347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9)
董主簿跟縣令關係密切,一看對方臉色,便明白了他在擔心什麼。想了想,笑著開解道:「周家是咱們館陶最富的大戶。張金稱發兵攻打館陶,十有八九還是沖著周家去的。所以保全縣城,相當於保全周家。否則縣城一破,周家的院牆也經不起流賊幾次衝擊!」
「那倒也是!」林縣令嘆息著點頭。
「周家院牆那麼高,幾乎就是座城中之城。」董主簿想了想,繼續替縣令出主意,「大人不妨將自己和同僚們的家眷也安排到周家去。一則防止暴民趁機在城中鬧事。二來也讓周家知曉,咱們與他同仇敵愾,不會丟下他們家自己先撤了!」
這條計策聽起來合情合理,其實卻在建議林縣令將眾官吏的家眷先送入周家當人質。這樣,即便郭、賈兩位捕頭和他的弟子們有心跟張金稱勾搭,也得多為自己的兒孫考慮考慮。林德恩雖然向來懦弱,生死關頭也憋出了幾分狠勁來。當下點點頭,大聲命令道:「諸曹主事,還有捕頭、班頭、牢頭,今晚天黑之前必須將家眷送入周家大院。本縣會跟周公子好好商量,專門騰出房間來安置大夥的親人。萬一咱們守不住城牆,就退入周家繼續堅持。反正本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決不讓張金稱得了館陶!」
「大人千萬不可如此!」郭捕頭氣得臉色發黑,站起來抗議,「咱們如果把家眷都送入周府,不等於告訴百姓守不住館陶了么?一旦民心先亂了,恐怕城牆失陷得更快!」
「本縣會像昨夜一樣,親自站在城牆上!」林縣令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喝道。「本縣會親自站在城牆上,讓百姓看著本縣。誰先於本縣退下來,本縣可以放過他,城裡百姓怎麼做,本縣決不過問!」
說罷,目光掃視全場,全身上下竟然散發出了從沒有過的威嚴。
衙門的差役們都是些欺軟怕硬的傢伙。看到林縣令真的抖起了官威,氣焰登時又矮了一大截。可就這麼由著縣令大人和一個半大小子瞎折騰,把大夥最後的活路給折騰沒了,又實在讓人無法甘心。互相之間用目光交流了很久,終於有人硬著頭皮建議道:「大人有心保護我等家眷,我等自是感激不盡的。但想守住館陶縣城,屬下認為咱們還是差了些實力!」
「能守多久守多久。退路都被人斷了,本縣也沒別的選擇!」林縣令看了說話的一眼,發現是衙門裡邊平素最聽話的牢頭李老酒,降低了幾分聲調解釋道。
「大人可知道我等要守多久,才能把援兵盼來?」李老酒又嚅囁了幾下嘴唇,畏畏縮縮地追問。
林縣令被問得心裡直嘆氣,沉吟了一下,強做鎮定的回答,「也許三天就夠了吧。武陽郡的郡守元寶藏與本縣素來有些交情,不會見死不救。其麾下主簿魏徵魏玄成亦有多謀善斷之名,定然儘早幫郡守大人拿主意!」
這番話也就是能說給大夥壯膽兒,實際上林縣令自己都不相信。現在武陽、清河、汲郡三地的形勢非常複雜。有的郡城和縣城已經亮出了旗號響應楊玄感,有的縣城和郡城則大張旗鼓地支持朝廷。而夾在這兩股勢力中間的館陶沒被任何一方當做自己人。汲郡郡守元務本會因為館陶沒有聽從張亮的安排,而將館陶縣上下都當做朝廷走狗。武陽、清河兩郡那邊則因為林縣令與楊玄感二人之間的關係,把館陶縣當做了可能的叛亂之地。
如果把林縣令換在別人的位置,他也不會給館陶發援兵。借著張金稱的手除去一個潛在的敵人,大夥何樂而不為呢?至於無辜死去的百姓,那是張金稱的罪業,與別人有什麼關係!
聽了縣令大人的答覆,李老酒又陪著笑臉拱手。「如果援兵三天就能來,咱們未必非得跟張金稱拼死拼活。賊人攻打館陶,無非是為了城內的米糧財帛。大人胡亂答應給他們一些,讓他們不要入城。豈不是雙方都能滿意的結果?!」
「你竟然勸本縣以糧資敵?」林縣令怒氣沖沖地喝問。「本縣乃朝廷命官……」話說到一半,他又將其吞回了肚子里,目光盯著李老酒的臉打轉。
如果張金稱真的肯拿了糧食和財帛就走的話,自己又何必吝嗇一點錢財?反正最後總能收上來,好過兵敗了什麼都剩不下。
「大人,大人,小的沒那個意思!」李老酒不明白縣令大人的心思,被其臉上的佯怒嚇得連連擺手,「小的意思是,先跟他交涉一番。討價還價。賊人也不願意蒙受損傷,特別是幾家一起打仗,最容易彼此攀比。小人的意思是先派使者跟張金稱談判,看看他到底要什麼。然後再慢慢談,談得時間越長越好,能多對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拖到援軍到來的話……」他滴溜溜轉了轉眼睛,其中之意不說自明。
林縣令聽聞此言,愈發覺得心動。把寶全壓在程小九一個人身上,萬一其對付不了外邊的亂匪,自己可就只有等死一途了。而一手準備抵抗到底,一手去跟張金稱討價還價,無疑避免災禍的可能會增加許多。李老酒這人雖然窩囊了些,至少有句話說得在理兒,能多對付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賴活著……
想到這兒,他手捋鬍鬚,低聲沉吟著道:「嗯,形勢危急如此。為了闔縣百姓的安危,本縣不得不暫且從權。拼著折損一些名聲,也要跟張賊虛與委蛇一番。只是賊人的心思一直狡詐多變,會不會真的答應,著實很不好說!」
「會的,肯定會的!」唯恐林縣令繼續按程小九的願望硬拼下去,郭捕頭連聲回應。「以卑職這麼多年跟賊人打交道的經驗來看,越是大當家,越喜歡講究什麼江湖規矩。咱們在三個時辰期限到來之前先派使節去見他,他即便不答應,也會跟大人交涉一番。這一次次地交涉下來,估計拖上個兩三天問題不大。如果於交涉期間我們再表現一點誠意……」他搓搓手指,擺了個討要好處的架勢,「張賊得了甜頭,更不會懷疑到我們的真正用心!」
「哦?」林縣令徹底被郭捕頭的話說動,心裡躍躍欲試。
從上一刻毅然決然地宣布要誓死與賊人周旋到現在決定與張金稱談判,如此巨大的轉變只耗了他半盞茶的功夫。不可謂不「從諫如流」。程小九聽得氣憤,有心再堅持勸諫幾句,卻看到了董主簿眼神里的不快的暗示。其他人都欲不戰而降,能一邊為戰鬥做準備,一邊主動與張金稱談判,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如果兩人繼續堅持主戰,能不能還得到林縣令的支持不好預料,其他人肯定要上來扯後腿。
沒有縣衙裡邊的同僚支持,僅僅憑著一個人的力量組織眾鄉勇對抗十幾萬流寇,無異於痴人說夢!程小九能讀懂主簿大人眼裡的意思,心裡邊輕輕地嘆了口氣,把遺憾地目光轉向了窗外。
這個臨時徵用的院子屬於城裡的一個中等人家。在正房的窗前種著幾棵大槐樹。六月的樹葉生的正綠,無數不知道名字的蟲兒吊著引線從樹梢頭墜下來,在陰影裡邊快樂地打著鞦韆。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無知且短命,從來不用為冬天的到來而憂愁。
「十五萬人,每人每天消耗一斤糧食,就要消耗十五萬斤!」眾同僚的聒噪一陣陣耳畔後傳來,聽得人心裡火燒火燎。
「一千五百石糧食一天,想讓他退兵,至少咱們得拿出兩個月的口糧來,否則賊人怕是難以心動!」戶曹主事丁無憂非常體貼地替賊人考慮。如今館陶城內糧價飆升,一石糧食至少得七十個錢。賊人兩個月的口糧,則是九萬石糧食,或者六千三百吊錢。而鄉勇們在城頭殺了半夜零半天,連撫恤金都算上,總計也沒花費縣令大人三百吊。想想這其中的大方與吝嗇,不由得人不氣結。 「光是糧食恐怕不夠,還得讓城中的商戶們再湊一筆份子!總之,至少得讓張金稱和他手底下人心動!」郭捕頭的聲音再度傳來,彷彿他已經是張金稱麾下的賬房先生一般。
眾官吏們商量來商量去,很快便制定出一個頗為細緻的計劃。首先,館陶縣要湊出一部分糧草財帛送到城外去,仿照玄皋犒師之策,讓賊人明白館陶城很富足,即便被困上半年,也不會出現餓死人的情況。其次,在犒師的同時,信使需要委婉地跟張金稱表達清楚,縣裡的官吏不是怕了他們,而是不忍輕動刀兵,驚擾地方。所以希望他們只是路過館陶,不要做更長時間的停留。當然了,這送行的盤纏館陶縣也會酌情給一些的,初步考慮是給足十五萬大軍的一個月米糧,對各位頭領還額外有一筆撫慰金。如果張大當家還不滿足的話,雙方不妨開誠布公地談一下,沒必要非得刀兵相見。
「只怕張金稱拿了錢糧,更是把館陶當做了頭大肥羊!」程小九聽得實在難過,忍不住低聲插嘴。
「他既然能號令那麼多山寨,總得有個信譽吧!」林縣令睜大了無辜的眼睛,期期艾艾地說道。
「卑職從沒聽說過當賊還有信譽!」程小九氣得連連跺腳。
這話說出來,幾位捕頭大人可就不愛聽了。紛紛出言證明盜亦有道,輕易不會出現無故毀約的情況。他們都是有著多年捉賊經驗的老江湖,程小九自然說不過對方。各曹主事在心裡計算了一下前後徵集「寸頭」和運送過程中「消耗」,哪裡還顧得上管程小九說得有沒有道理,陸續開口替郭、賈兩位捕頭張起目來。
「賢侄畢竟經歷的事情少!」縣令大人見眾幕僚已經基本達成了一致,笑著開口打斷程小九的堅持。「豈不聞自古便有綠林好漢之說?況且本縣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並沒想著如實支付給他們好處。若是能拖到援軍來時,賊人拿走的米糧財帛,少不得加倍給本縣吐出來!」
既然縣令大人都如此說了。程小九也只好暫時閉上尊口。林德恩又以前輩長者的身份安慰了他幾句,轉過臉去,繼續和眾幕僚討論犒師事宜。米糧可以暫時從縣庫裡邊支取,錢帛也可以由官府暫且墊付。反正這些支出都是為了保護全縣百姓,最後少不得由百姓們再平攤。但由哪個擔任玄皋一職,卻著實讓大夥為了難。那張金稱是個有名的喜怒無常,一旦得罪了他,恐怕立刻被人將心肝挖出來做下酒菜。今後縣裡邊再有什麼好處,可就永遠與「玄皋」先生無關了。
「這個當使者的人,必須有勇有謀,職位還不能太低,還必須口舌伶俐,長相魁梧。否則定然讓張賊看輕賤了,反而有損於本縣形象!」賈捕頭一邊用眼睛瞄著程小九,一邊皮笑肉不笑地建議道。
「嗯!」林縣令點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若說全縣最有膽識,對自己最忠心的人,可能非程小九莫屬。可萬一程小九被張金稱給當菜吃了,賊人再進攻館陶時,誰來領兵迎戰?
若是不讓程小九去敵營出使,兩個捕頭之中任何一個,見到張金稱后都保不準會臨陣倒戈。至於李老酒、蔣燁等人,不是形象猥瑣,就是貪婪膽小,派到敵營中去了,恐怕更會誤事。
看著同僚們眼中射出來的,或是畏縮或是幸災樂禍的目光。程小九感覺到自己的脊背漸漸發涼,他心中又湧上了那股天黑時行路被野獸盯上了的感覺,脖頸上長滿小疙瘩,手掌也緊緊地握成了一團。
掌心處是佩刀的木柄,那是唯一能讓他感覺到安全和值得信賴的東西,比起眼前的上司和同事的笑容來,刀柄反而更溫暖些。
林縣令的目光仍然在游移不定,小九知道他下不了決心。這個耳朵比蚯蚓還軟的懦弱傢伙,自己居然一直將他視作可以信賴的長輩!想與張金稱謀皮么?誰出的主意誰去當使者!既然爾等將守衛館陶看做程某一個人的責任,程某有什麼理由替爾等去送死!
這樣想著,程小九慢慢地將頭低下去。學著其他人的模樣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般靜坐不動。他聽見窗外的啾啾鳥鳴,聽見風徐徐地拂過林梢,聽見同僚們緊張的呼吸和肚子裡邊咕咕的鳴叫……驚嚇中度過了一整夜,大夥誰都沒機會吃早點。最早抗不住餓的人也許會第一個站起來主動請纓去當使者,而程小九飢一頓飽一頓早已習慣了,一整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頭暈。
窗外又響起了悠長的角聲,已經快正午了。一聲號角代表著迄今為止城頭上一切平安。可憐那些堅守在城頭上的鄉勇,如果他們知道背後的上司就是這樣無恥的一群,他們還有沒有士氣拿起長槍?
但這些傢伙從來不覺得自己形容醜陋,他們聰明地尋找著借口,將林縣令看過來的目光一一「推」開。平時不肯讓商販們拖欠一個肉好的市署主事突然變成了不精於計算的蠢驢,平素耀武揚威的弓手蔣燁昨夜突然吐血,並且有很多人作證。賈捕頭與杜疤瘌父女有仇,郭捕頭的腿腳不便。董主簿是朝廷欽點的命官,進入敵營後會辱沒天子的顏面……
沒人適合去做使者。雖然在議論出使的目的和細節時,大夥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熱切。「非卑職無勇,而是卑職怕耽誤了闔縣老小的性命!」借口一個比一個善良,一個比一個合情合理。唯一找不到借口的,只有呆坐於桌案旁的程小九。
少年人感覺到無數目光集中過來,殷切地落到自己的頭上。他是唯一的,也是最適合的使者。彷彿在進入軍營的那一天起,上天已經安排好了這一切。所以,他不應該拒絕,如果拒絕就是不懂得感激林縣令的知遇之恩,不服從冥冥中的天命!
如果出使之人將城中的底細全交代給張金稱,館陶城恐怕半個時辰就會被流寇們攻破。那樣,所有人都會死,無論其地位是高貴還是輕賤。就像王二毛先前所說,一把大火,燒個乾乾淨淨。這把大火中,還有自己在驢屎衚衕那東倒西歪的茅草屋。程小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淚水慢慢湧上了眼眶。
「程兵曹!」林縣令的聲音恰恰在此時傳來,讓少年人心冷如冰。他吸了吸鼻子,笑著站起身,「大人有事儘管吩咐,程某唯您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