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5)
第343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25)
「這,這……」蔣百齡瞠目結舌,弓著身子不斷後退。從一個多時辰前敵軍就開始在城外集結,到現在還沒集結完畢。到底來了多少人,怎可能數得清楚?但他不敢如實回答長史大人的詢問,這個少年在林縣尊眼中紅得發紫。萬一自己得罪了他,估計下一次挨到的就不再是窩心腳了。
好在程小九不是真的想為難他。問了一句后,便又開始望著城外的燈火發愣。誰也數不清城外到底來了多少劫匪。一萬?兩萬?也許是更多。反正遠遠地超過了守軍人數的十倍。在下一個瞬間,程小九突然開始佩服蔣百齡的約束部眾能力了。此人麾下的一百名鄉勇居然大部分還蹲在柵欄后,雖然臉色一個比一個蒼白,卻緊緊握著手中的纓槍。
「你很好!」半晌之後,程小九又看了蔣百齡一眼,低聲稱讚。
蔣旅率沒想到會被程小九誇讚,被驚得連連後退。「長史大人,卑職已經竭盡全力了!」他大聲解釋,目光裡邊充滿了祈求與不安。
那是程小九非常熟悉的目光。在很多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和蔣百齡一模一樣。輕輕嘆了口氣,年少的長史笑著安慰道:「你做得真的很好。若不是你,估計流寇已經入城了。你知道那會是什麼後果。」
「長史大人!多謝長史大人!」蔣百齡眼圈微微發紅,啞著嗓子回應。
「別婆婆媽媽的,讓弟兄們放鬆些!敵人……」程小九繼續好言安慰,聲音卻被一陣鬨笑給打斷。幾隊打著火把的流寇大搖大擺地從木柵欄外走過,距離如此之近,鄉勇們甚至能清楚地看見他們被火把照亮的面孔。
那是幾個與他們年齡差不多的小夥子,笑聲中充滿了興奮與期盼。的確,他們在笑,肆無忌憚地笑。彷彿根本沒將柵欄后的守軍放在眼裡。甚至包括即將到來的殺戮和毀滅也可以被視作笑料的一部分。夜色太陰沉了,不是么?火焰的顏色很暖和,不是么?看著敵人的血在自己面前流出,看著自己的血像火焰般染紅天空,這一切都很快意,不是么?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因此毀掉它也不值得惋惜,不是么?
程小九被笑聲吵得心裡發毛,回頭兜了半圈,從身邊一名匆匆趕來的鄉勇手中搶了一把弓,搭上羽箭,狠狠地射向笑聲最熱鬧處。「嘭!」竹子做的輕質箭桿擦過火把,帶起一連串耀眼的火星。「啊!」毫無防備的流寇們被嚇了一跳,丟下手中火把,撒腿便向遠方逃去。
「射,用羽箭招呼他們!」剛剛趕到城頭的董主簿急於在縣令大人面前有所表現,迅速將程小九的試探行為轉化成一次大規模反擊。跟著他同時趕到的還有大約一百多名弓箭手,同時鬆開弓弦,瞬間將距離城牆最近的十幾隻火把罩在了箭雨下。「啊——」「啊——」「我的娘咧——」黑夜中,無數人厲聲慘叫。落在地上的火把冒出滾滾黑煙,將刺鼻的焦糊味道送進每名鄉勇的鼻孔內。
「再射!」突襲得手,董主簿喜出望外。又一批弓箭飛上夜空,帶著風聲落向城外的火把。猝不及防得流寇們被射了個暈頭轉向,火星一般散開,快速向黑暗中遠遁。與此同時,明亮的「火焰之湖」中也湧起了一股激流,厲聲咆哮著卷向館陶縣殘破的南牆。
戰鬥在攻守雙方都沒預料到的時間,以攻守雙方都沒預料到的方式爆發了。當然,任何一方都談不上章法。吼叫聲和喊殺聲響徹雲天,讓人充分感覺到自己的脆弱與渺小。站在木柵欄后,程小九後悔得只想抽自己的嘴巴。早知道那一箭會引發這樣的後果,他肯定不會如此衝動。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很快,便有零星的白羽落在了他的身邊,幾點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他的眼睛。
受了傷的鄉勇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另外有鄉勇頂替了他的位置。新上來的鄉勇本能地從地上撿起傷者留下來的竹弓,拚命向城下發射著流矢。羽箭在城上城下亂飛,但給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大。張金稱部屬中的羽箭配備很少,弓箭手們彼此之間也缺乏有效的協調組織。城頭上的弓箭手佔據了局部上的數量優勢,但射出的鵰翎卻十有八九落在了空處。偶爾命中一兩支,因為質量低劣,也僅僅能讓對方受傷,根本不可能立即致命。
羽箭對射只持續了半柱香時間。攻守雙方迅速進入短兵相接階段。南城牆的殘骸曾經被董主簿帶人用鐵鍬修整過,但與地面的高度落差已經不足以擋住攻城者的腳步。幾十名衣衫破爛的壯漢單手在土堆邊緣一撐,雙腿猛然用力。整個人瞬間從黑沉沉的城牆殘骸下冒了出來,直撲向簡陋的木柵欄。
從沒正面殺過人的鄉勇們立刻手忙腳亂,持弓攢射者匆匆射出最後一支羽箭,倉皇後退。手持纓槍的鄉勇嚇得魂飛魄散,雙臂哆哆嗦嗦,就是不敢將槍尖向前遞。張金稱麾下的流寇們卻不管這些,抓住機會,揮刀順著木柵欄縫隙捅入。「噗!」血光飛濺,二十幾名躲避不及的鄉勇立刻捂著肚子倒在了柵欄后。
「老子跟你們拼了!」看到自己麾下的弟兄被敵人活活捅死,旅率蔣百齡立刻紅了眼。端起纓槍,沒頭沒腦地向柵欄外刺去。槍尖處傳來一股沉澀的柔軟,他看見正對著自己的流寇彎下了腰,手捂肚子,雙目之中充滿了驚異和絕望。
「是你,是你先動手的!」蔣百齡哭喊著解釋。用盡全身力氣拔出長槍,渾身上下被人血噴了個通紅。瞪著血紅血紅的眼睛,他又朝另外一個流寇刺去。手臂上又感覺到了同樣的沉澀與柔軟,剛衝上來的流寇噴出一股赤紅的鮮血,仰面而倒。
第三名流寇在用刀猛剁木柵欄,蔣百齡提槍刺去,卻被第四名流寇用刀砍斷了槍頭。他撤回半截槍身,手足無措。正慌亂間,耳畔猛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喝令:「向前突刺!」憑著十幾天集中訓練出來的習慣,他挺起斷槍,用力向外捅去。被削尖了的白蠟杆子快速完成了一個弧,柵欄外的流寇張牙舞爪地慘叫了兩聲,被活活推到了殘牆之下。
「端槍,前刺!」又是一聲熟悉的號令傳來。蔣百齡再度端平半截白蠟杆子,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猛捅。倒霉的流寇嘍啰被他捅得跌倒在地,抱著肚子大聲慘嚎。身邊的同伴迅速補上了一槍,慘嚎聲戛然而止。
「端槍,前刺!」
「收槍,後退!」
「向前半步,刺!」
「平槍,上挑!」命令聲接連不斷傳來,帶著些顫抖,卻絲毫不容質疑。眾鄉勇們機械地執行命令,粉紅的槍纓漸漸變成赤紅色,漸漸發黑,發暗。然後又被染上新一輪殷紅。
遭到迎頭痛擊的流寇們很快就敗退了下去,火把兵器丟了滿牆。身背後的命令猛然停滯,回過神來的鄉勇們如夢初醒,拎起長槍,對著柵欄旁的屍體沒完沒了地亂捅。「我日你娘咧!」「你個直娘賊!」一邊捅,他們一邊哭喊,彷彿只有這樣做才能將自己從殺人的內疚中解脫出來,只有這樣才能擺脫內心中的恐懼。
「全體收槍!」熟悉的聲音很快又在大夥背後響了起來,壓住所有哭喊聲。眾鄉勇們猛地打了個寒顫,本能地將手中纓槍豎直,身體站正。「後退三步!走!」眾鄉勇們按照平時訓練的節奏,脫離木柵欄,快速退入殘牆上的陰影中。
「各隊隊正,整頓本隊弟兄,統計傷亡!」程小九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大聲補充。
那曾經是一張稚嫩且帶著點兒迷茫的面孔,轉瞬之間,已經塗滿了鮮血,變得殘忍而又堅強。
戰損結果很快便統計完畢。在剛才接觸中總共有兩個半旅的鄉勇投入了戰鬥,當場陣亡了三十人,傷十七人。而流寇們在試圖翻越木柵欄時吃了兵器太短的虧,被捅死四十九人,帶傷撤下者不計其數。 單純從敵我人數損失對比上看,鄉勇們首戰的結果非常優秀。只是他們的人數僅有一千,而敵人的數量卻無法估量!這個鮮明的數字對比讓任何人樂觀不起來,包括故作鎮定狀的程小九。但他卻沒有任何辦法來扭轉這種被動局面,只能盡量找一些己方的優勢來鼓舞軍心。
「他們沒有弩車!也沒有攻城錘和雲梯!」指著遠處的火光,程小九大聲叫嚷。他說的這三樣都是兵書上記載的破城利器,沒有這些重型裝備,館陶縣的城牆便能多挺很長時間。可惜鄉勇們對弩車和雲梯沒有半點兒概念,只是蹲在同伴屍體旁低聲哭泣。這些老實巴交的力棒現在終於想起了害怕,終於明白,原來那三斗米的軍糧,並不是可以輕鬆吃到肚子中的。
「哭什麼,敵人不是退了么?他們連鎧甲都沒有穿,根本打不過咱們!」董主簿扯開嗓子,大聲咆哮。這是另一件可以令人感到安慰的消息,流寇們的訓練程度和裝備情況與鄉勇一樣糟糕至極。館陶縣臨時趕製的竹片弓和竹桿箭在五十步外根本穿不透單層豬皮,卻也給流寇們造成了不小的困擾。橫在柵欄外的屍體中,有十幾個便是先被羽箭射傷了的。慌亂之下,傷者幾乎是毫無還手之力地被鄉勇們活活戳死。
鄉勇們依舊默默流淚,手中卻始終不肯再放下已經被血水潤滑了的長槍。『他們已經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靈光一閃,突然記起了當年父親對自己講過的話:只有見過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觀看,細心地他果然於鄉勇們身上發現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氣質。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殺氣,就像一把刀開刃之前和開刃之後的差別。雖然都可以稱作刀,砍出去后的效果卻判若雲泥。
「韓葛生、段清、蔣百齡,你們三個帶著弟兄們先退下去休息,換其他旅的人上來!」這個時候,繼續軟弱下去就是對所有人不負責任。程小九又掃了身邊的鄉勇一眼,點著幾個隊正的名字命令。
「是!」韓葛生和段清兩個大聲領命。蔣百齡卻小心地向身後看了看,低聲建議道:「長史大人,您是不是去縣尊那裡知會一聲!大人他一直在看著咱們,估計等戰果早已等得心焦!」
「這只是流寇的第一波試探!」程小九皺著眉頭回應。戰場上形勢瞬息萬變,如果事事都要退到後邊請示一遭的話,這仗打起來就更困難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接受對方的建議,想了想,低聲補充道:「不過讓大人知道一下也好。至少弟兄們的功勞會被仔細記錄在案。你們先帶隊在這戒備著,我去給大夥請功!」
眾鄉勇聞聽此言,抽泣聲立刻就小了下去。林縣令在徵召鄉勇時曾經答應過大夥,戰時另外有賞錢。殺了敵人,賞錢按人頭計算。柵欄外邊屍橫枕籍,若是縣令大人肯遵守前諾的話,估計大夥又能分到一筆額外的財富。
程小九看得嘆氣,猶豫了一下,又事先聲明道:「若有賞金,戰死的兄弟們拿大頭。活著的兄弟們分小頭。大夥家裡都有老有小,誰也別虧了誰。」
「那是,那是,長史大人儘管放心!」蔣百齡連連點頭,催著程小九趕緊去向林縣令討賞。
「你等千萬小心!」程小九又婆婆媽媽地叮囑了一句,轉身跑下殘牆。
剛才殘城上戰鬥打得激烈時,林縣令已經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心中沒有半點把握憑藉千餘鄉勇守住館陶,但如果一箭不發便帶頭逃走的話,日後無論楊玄感造反成功,還是當朝皇帝陛下從遼東返回,都不會給他好果子吃。所以,初次交手的結果對他極為重要,將直接左右著他的後續決策!
看到滿臉是血程小九向自己跑來,林德恩的心裡立刻就「咯噔」了一聲。在眾目睽睽之下卻不敢失了身份,只好強作鎮定地迎上去,低聲詢問道:「賊人退了?弟兄們損失如何?你自己呢?沒再受傷吧?」
「稟告大人!」程小九站穩身形,大聲回應,「我軍陣亡三十,輕傷十九,無人重傷。當場殺敵近五十,傷其數百。賊人氣力不濟,已經暫時退避!」
「好,好,弟兄們好樣的!」林縣令連連點頭,心中一塊石頭砰然落地。程小九能帶人打退敵軍第一次進攻,就能打退敵人第二次。流寇們素來沒長性,萬一不堪損失而退走,自己跟任何人就都好交差了。
周圍請戰的百姓同樣聽得興奮,舉起手中的兵器來,再度請求上城殺賊。程小九四下掃了一眼,搶在林縣令做決定之前建議道:「啟稟縣尊大人!夜色太濃,張金稱只是在小規模試探。卑職建議讓第一波參戰的弟兄先撤下來休整,其他幾隊輪番上去。明早日出之後,也許我軍會面臨一場真正的惡戰!」
「好,好,就按你所說布置。」林德恩現在是怎麼看程小九怎麼順眼,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對方的要求。從衣袖中拿出一根事先準備好的令牌,他先向眾人晃了晃,然後大聲吩咐道:「本縣就把三團加一旅鄉勇的調度權都交給你。若有不服從者,你儘管自行處置,不必稟告本縣知曉!」
「謝大人信任!」程小九感激地躬身。「屬下還有一個請求,望大人成全!」
林縣令捋須而笑,「說吧,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出來,本縣一概照準!」
「弟兄們捨命殺敵。請大人傳令撫恤戰死者,以勵士氣!」程小九雙手抱拳,大聲請求。
「那是自然!」林縣令本來就不是個很吝嗇的人,況且這筆錢又不用他自己從口袋裡邊掏。「本縣早有準備。你去告訴弟兄們,活著的每人每天賞錢五十,戰死的撫恤家眷肉好兩吊。殺敵一人,獎錢半吊。當天兌現,決不拖欠!」
話音落下,周圍立刻響起了一片歡呼。特別是那些剛才沒輪到上去參戰的鄉勇,心中對鮮血和死亡還沒有任何概念,興奮的叫聲中透著惋惜,好像剛剛錯過了場難得的發財機會般。
「我等也要參戰,我等賞錢減半,也願上城殺敵!」揮舞著砍刀鐵鎚的民壯們第三度大聲請戰。
「感謝鄉親們的厚愛!」程小九四下抱拳,「今夜請你等為眾鄉勇吶喊助威。明日天亮,定有大夥施展身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