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12)

  第330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12)

  Chapter 2 鶯柯

  「那豈不是要改朝換代了!」有人暗自高興,也有人打心眼裡嫉妒程小九的好命。


  「說不定姓程的日後能做大將軍!」


  賈捕頭嚼了嚼口中的茶梗,然後用力向地上吐去。「誰當大將軍,誰當皇上,都不關咱們的事兒!這大周也罷,大隋也好,怎麼著也得用捕頭跟捕快。只要館陶這一畝三分地是咱們的,咱們就能吃香喝辣。至於外邊怎麼折騰,天塌下來,由著他去!關咱們幾個鳥事!」


  「對,關咱們鳥事!」眾人轟笑著回應。


  回到家,程小九立刻將自己和二毛兩個準備去應募鄉勇的事情說與娘親知曉。他清楚娘親不希望讓自己去從事這種在刀頭上混飯吃的行業,因此措辭盡量輕鬆委婉。但是在話音落下后,娘親臉上的表情還是令他吃了一驚。


  那是一種無奈和失望交織在一起的神態,凄涼而落寞。夏夜的月光透過沒有任何遮擋的窗欞,水一般傾瀉在娘親的臉上,將每一道皺紋里隱藏的失望與不甘都照得分外清晰。程小九不敢直面相對娘親的臉色,慢慢地低下頭去,試探著補充道:「我打聽過了,鄉勇不算賤業,今後還可以繼續參加科舉。館陶是下縣,沒有縣丞,縣令老爺是文官,不知如何帶兵,所以訓練也不會太嚴格。我白天去校場應卯,晚上還可以回家溫書,肯定不會耽誤了應下次科舉!再說,我多認識幾個官場上的人物,下次科舉被推薦的機會也多些!」


  他絮絮叨叨地說,唯恐娘親出言阻攔。程朱氏靜靜地聽,從頭到尾沒有插一個字。連一聲咳嗽,一聲嘆息都沒有。程小九很快就說不下去了,抬起頭,用非常心虛地眼光看向自己的娘親,他看見娘親額頭的白髮被夜風拂動,星星點點倒映著月色。那每一根白髮都是為這個家操勞所致,十幾年來,每當他長大一些,娘親鬢角上的白髮便又增多一些。


  他又快速低下頭去,宣布自己改變主意,「娘親如果怕我遇到風險,那我明天還是去牙行好了,讓二毛一個人去應募鄉勇?反正鄉勇的待遇也不怎麼樣?未見得比當保鏢多!」


  程朱氏輕輕地搖了搖頭,彷彿才聽懂程小九的意思般,慢慢開口,「要去,你便去做鄉勇吧,好歹不用出遠門。只是自己小心些,縣衙雖小,好歹也是一個官場!」


  「我聽您的,決不招惹是非就是!」程小九聽聞娘親口風轉軟,趕緊笑著保證。


  「我當然相信你不會招惹是非!」程朱氏輕輕嘆了口氣,臉上也浮現了幾分笑意,「你長大了,做什麼事情都應該有個主見。娘不該干涉太多!」


  「娘,您這是哪裡的話!」程小九向娘親身邊挪了挪,涎著臉『抗議』,「我長得再大,還不都是您的兒子么?您如果覺得我不該做什麼,儘管說就是。我肯定不違背您的意思!」


  「你這孩子,都多大了!」程朱氏被兒子臉上疲懶的表情逗笑,伸出手來戳了一下小九的額頭,「去吧,娘親不攔你。咱家畢竟不比從前了,否則,娘親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去給衙役們當小跟班!」


  大概是想起了程家昔日的盛況,她又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叮囑,「但你一定記住,莫強出頭,也莫欺了心。抬頭三尺有神明,人做了哪些事情,老天雖然不開口,卻看得清清楚楚!」


  「嗯,我肯定不做愧對程家祖先的事情!」程小九鄭重點頭。


  「關鍵是,你要學著保護自己!」程朱氏搖了搖頭,又笑著叮囑了一句。


  「您放心,尋常漢子上來三五個,都未必是我的對手!」程小九用力曲了曲胳膊,大臂上肌肉立刻膨脹起來,鼓滿了半個衣袖。


  「真正害人,哪需要用得著力氣!你這孩子,….」程朱氏笑著補充。話說到一半,她已經看見兒子在翻箱倒櫃整理明天早晨要穿的行頭,搖了搖頭,將後面的話吞回了肚子內。


  她知道,此時無論自己浪費多少唇舌,兒子都不可能聽得懂。這無關於兒子對自己孝與不孝,少年有志向當擎雲,父母的人生經驗,這時候對他們而言只是一種羈絆。只有當他們被碰得頭破血流時,才會想起那些曾經的嘮嘮叨叨,曾經令人厭煩又令人輕蔑的老調長談。才會豁然明白,很多陷阱父母早就提醒過,只是因為自己當時心氣太盛,所以轉過身之後便全忘記了。


  眼下程家能拿得出手行頭,不過是一件葛布及膝窄袖短打,一條細麻褲子、一雙厚底快靴和一頂黑色襆頭而已。都是程小九父親當年用過的舊物,顏色早已褪盡,所以也不必擔心違制。這些衣服原本是留起來預備給程小九長大后才穿的,因而顯得有些過於肥大,程朱氏捨不得也來不及裁了重做,連夜用針將富餘的部分用針連了起來,才勉強令其看上去有些利落模樣。


  儘管如此,程小九的打扮已經在千餘名前來縣衙應募的壯漢們中間顯得鶴立雞群了。前來應聘鄉勇的人很多,但衙門裡卻遲遲沒人出來招呼。大夥眼巴巴地在太陽底下等了兩個時辰,都快曬暈過去的時候,「鐺鐺鐺鐺」隨著一通刺耳的銅鑼響,幾名手持長鞭的幫閑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


  「站遠些,站遠些!你們這些娘胎裡帶出來的苦囚!」程小九見過的蔣老爺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舞動長鞭,行走於千十名壯漢中間如入無人之境。


  帶領著一干徒子徒孫將前來應募的漢子們硬生生逼退了十幾步,蔣英雄才施施然回到衙門口的台階上站好,大聲喝道:「傳縣尊林老爺令,凡前來應募者,必須家世清白,為人正直,有里正出文書擔保。此外,身有殘疾著不取,意志不堅定者不取,體力不充沛者不取。爾等可都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已經被曬得頭暈眼花的眾人巴不得徵募立刻開始,扯著嗓子回應。


  蔣老爺微笑著點頭,目光從眾人臉上緩緩巡過。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自我陶醉了一會兒后,清清嗓子,大聲斷喝:「林縣尊有令,所有應募壯士即刻前往小校場報名,擇優錄用,唯才是舉!」


  「轟!」人群立刻開了鍋。「小校場離這裡三里多地呢!蔣老爺?!」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提醒。回頭看看同伴們早已撒開了雙腿,趕緊用力勒了一下肚子上的麻繩,盡最快速度向城東北側的小校場奔去。


  「嫌遠在家歇著!娘胎裡帶出來的死囚!」蔣姓弓手惡聲惡氣地回應,抬起頭,看見所有人都已經跑得遠遠了,向地上唾了口吐沫,滿臉輕蔑,「一群死囚,趕著去送死。嘿嘿,看你們能吃幾頓飽飯!」


  罵完了,點手吩咐幫閑們牽過自己的寶馬良駒,踩著小牢子的肩膀跳上坐騎,慢吞吞趕向校場看熱鬧。


  這個臨時招募鄉勇主意本來就出自他師父郭捕頭之手,所以其中細節蔣姓弓手都清清楚楚。表面上,這個募兵令所提得條件非常嚴格,實際上,凡是在第一天應募者,衙門會照單全收,一個不落。


  此時的館陶縣令林德恩,只怕前來吃糧的人少,不怕前來領米的人多。雖然他許給了每名鄉勇每月三斗米的糧餉,但蔣弓手知道,有命吃完這三斗米的人絕對不會超過其中一半!。而死於非命的人,照例是沒有撫恤的。衙門裡徵募鄉勇的榜文裡邊早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保衛鄉里,人人有責,吃糧當兵,全憑自願。


  非但如此,蔣弓手還知道,就在五天前,也就是天雷劈塌東城牆的第二天,衙門裡武藝最好的賈捕頭在城門口調戲一女子不果,被打得口吐鮮血。而打傷他的人據說是一對進城賣藥材的父女,老者已經年近五十,看上去隨時跌一跤都可能跌死。小的恰恰豆蔻芳華,出落得如同一朵百合般水靈。


  十幾名大小弓手、幫閑、牢子聞聽此訊,立刻糾結起來前去給賈捕頭報仇。大伙兒仗著人多勢眾追出城外兩里,結果在城東的白馬坡,被那賣藥材的父女赤手空拳,全部放翻於地。好在那白馬坡距離城門實在太近,賣葯的父女不敢動殺機,所以眾幫閑們才撿了條命回來。回來后照著官府的通緝文告一對,那父女哪裡是什麼普通賣葯的百姓,分明是巨寇張金稱麾下三當家病無常杜疤瘌和他的女兒,玉面羅剎杜鵑才對!


  「娘胎裡帶出來的死囚!」想著募兵令的起因,蔣姓弓手再次唾罵道。五天前,人家不過是來探探館陶縣的虛實。下次杜氏父女再至館陶,眼前這座看似寧靜的小縣,如何逃得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命運? 王二毛和程小九兩人身子骨本來就生得比其他人靈活,最近幾天又吃得飽,所以跑起來比餓著肚子的人快上幾倍。順著人縫之間三晃兩晃,轉眼便到了縣城內唯一的小校場。抬頭向裡邊粗粗望了望,徑直奔用以登記應募者名姓的點將台跑去。


  縣衙里的一干幕僚正在鬧哄哄地拍縣令馬屁,誇讚除了縣令林大人外,天底下絕對不會有第二個智者能想出易地報名,以考驗應募民壯體力的辦法。只誇得縣令大人粉面如春,肋下生雲。突然看到兩個半大毛孩子氣喘吁吁地沖了過來,全都吃了一驚。當即有差役舉起水火棍迎上前去,罵罵咧咧地威脅道:「哪裡來的野孩子,不知道這裡是校場么。快滾地遠遠的,別妨礙縣令大人執行公務!」


  程小九和王二毛被嚇了一跳,繼續向前踉蹌了幾步才勉強收住了身形。一邊彎著腰喘粗氣,二人一邊交替著問道「請,請教差役大叔,是在這徵募鄉勇么?」


  「我倆,我倆前來報名,敢,敢問差役大叔,負責報名的老爺是哪一位?」


  眾差役聞言一愣,仔細又打量了對方一遍,確定了眼前是兩個半大小子后,才用水火棍向外推了幾下,大聲呵斥道:「滾,哪裡涼快上哪裡玩去。大熱天的,咱家老爺沒功夫理會你們兩個小雜碎!」


  兩名少年被推得連連後退,根本沒機會靠近點將台。眼看著校場邊上又露出了幾個人頭,程小九把兩腿一紮,沖著點將台上抱拳施禮,「敢問縣令大人,募兵榜上曾經說過要考校應募者的品行、心志和氣力這三項,可曾有過考校年齡這一條?我二人的確年輕,但陛下親點的李將軍十六歲已經帶著八百壯士於遼東殺了個來回。我二人年齡與他相若,怎地連個鄉勇也當不得?」


  他打定主意要賺那三斗米,所以兩腿扎在地上如老樹生根。衙役們連推了幾下沒有將他推開,忍不住瞪著眼睛罵道:「吆吆喝,小孩子不大還挺有勁兒。你再不滾,爺們可就動真格了!」


  「就不走,你們既然沒說限定年齡,就不該趕我們走!」王二毛也急了眼,雙手握住一根水火棍,用力與差役們頂起了牛。


  正僵持不下間,只聽得點將台上一聲脆響。縣令林德恩猛地一拍驚堂木,大聲喝令:「不得無禮,速把兩位小壯士請上來,本縣要親自考校他們二人!」


  「是,大人!」差役們答應一聲,然後又狠狠地瞪了兩個毛孩子一眼,氣呼呼地讓出了一條通道。程小九和王二毛兩個大步向前,走到點將台下,沖著剛才發號施令的人抱拳施禮,「平恩程名振見過大人!」「館陶王二毛見過大人!」


  「免了!」館陶縣令林德恩笑著擺手。剛才程小九在台下突然提起的李將軍,就是皇帝陛下春天時作為激勵士氣的典型通報全國嘉獎的雄武郎將李旭。據說此子十五歲從軍,十六歲帶領八百壯士在遼東殺了一個來回,將高元小丑麾下的數十萬大軍視若土偶木梗。一個民間長大的毛孩子,能隨口舉出官府邸報上受嘉獎的英雄為例子,並願意以其為楷模,那自然意味著他這個縣令教化萬民的本事出類拔萃。這樣的毛孩子若是多上幾個,來年郡里報到京師的升遷文書上,他林德恩的名字理所當然要列在第一頁了!


  上上下下反覆打量程小九,越看林縣令覺得越順眼。這孩子身上的衣服雖然舊了些,卻收拾得非常乾淨。身子骨雖然粗壯了些,眉宇間卻帶著股子書卷氣。更難得的是此子的膽量異乎尋常,別人家的孩子見到自己,即便不嚇得體若篩糠,至少也不敢大模大樣地站在那裡,將自己的目光當做過耳之風。而眼前這位程姓少年,居然不卑不亢地站在點將台下,偶然還向自己看上幾眼,彷彿自己與他僅僅是平輩一般,目光中根本沒有半點畏懼之色。


  「你叫程名振?可念過書?」仔細打量了程小九好幾遍,縣令大人終於開口。


  「回大人的話,小時候學過幾個字,粗通句讀而已!」程小九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親切自然。被縣令盯著看了好一會兒,要說半點兒也不緊張,那是純屬扯謊。但為了今年娘親和自己不再挨餓,再大的場面他也得應付下來。否則錯過眼前機會,自己每天又要頂著別人的白眼四下找活計幹了。受點兒屈辱是小,那股惶恐無奈的滋味實在難受得很。


  「嗯!」林縣令慢慢地捋了捋鬍鬚,目光再次仔細打量程小九,又再次比照他身邊的王二毛。若有所思。正緊張得心中如一百隻爪子在撓的王二毛感覺到了林縣令目光裡邊的輕視,也強打起精神抬正頭,盡量讓自己看上去無所畏懼。


  「嗯!」林縣令又點點頭,「你這同伴也不錯。他也讀過書么?」


  「回大人的話!」搶在王二毛回答之前,程小九拱手施禮,「王家小弟最近一直在跟晚輩學習寫字,已經入了門,很快便會有所進境!」


  聞聽此言,王二毛後悔得腸子差點沒從嘴裡吐出來。他娘親的確曾經提過,讓他別終日顧著玩,跟程小九學學識字。程小九也的確答應過,可以手把手教導他讀書。可自從二人相交到現在,他只學會了寫自己的姓氏和大名的第一個字。至於比劃較多的「毛」字,則屬於半生不熟狀態,跟「二」字擱在一起還勉強記得。與「二」字拆開,就彼此形同陌路了。


  誰料到今天的縣令上來不考武藝,先考看書識字。早知道這樣,二毛早就好好讀書了,又何苦現上轎子現扎耳朵眼兒?


  好在林縣令只是隨意一問,並不想真考二人文字方面的造詣。「嗯,少年人,知道努力就好!」他對程小九的回答非常滿意,笑著點評。側開頭看了看,發現已經有很多前來應募的民壯趕到校場,立刻大聲命令道:「來人,給他們登記姓名。第一,第二個就登記這兩位少年壯士的名姓!然後把家什擺開了,本縣要仔細考校他們的本領!」


  「是,大人!」正在看熱鬧的衙役和幕僚們齊聲回應,將圍觀的民壯們驅趕成一排,挨個登記造冊。數名力氣大的幫閑則從點將台後扛出兩個石鎖,五六把步弓,還有一個兵器架,在上面插滿了各色常用兵器。


  看自己手下的差役們已經準備停當,林縣令有心考考程小九別的本領,沖著他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問道,「看你的模樣,可能也學過武藝吧。可否告訴本縣進境如何?」


  「回大人的話,小時候學過一些,只能算做粗通而已!」程小九抱了抱拳,朗聲回應。


  「只是粗通么?」林縣令笑著追問。


  沒等程小九回應,一直得不到機會表現的王二毛沖著縣令大咧咧地一抱拳,搶先答道,「稟告大人!小九哥他是謙虛,實際上,他文武雙全,在我們那條巷子,不,在整個館陶也是數得著的身手!」


  「哦!?」林縣令笑著皺眉,「你就是程小九?」


  「回大人的話,晚輩的確還有一個名字叫程小九。都是朋友們叫著玩的,算不得正式名字!」程小九不清楚台上的縣令大人為什麼對自己的名字比對自己的身手還感興趣,施了一個禮,小心翼翼地回答。


  「很好,嗯嗯,你很好!」林縣令連連點頭,眉宇間的笑意讓程小九直發毛。他當然不清楚,眼前這位縣尊曾經受了某「大人物」的託付要照顧一個叫程小九的少年,正發愁到哪找這個有姓無名的傢伙的時候,自己恰恰主動送上了門。而校場之上,又正是一個嶄露頭角的好機會,無論縣令大人如何給自己好處,都可以順理成章地打著愛才之名,絲毫不會在別人那裡落下什麼話柄。


  正狐疑間,又聽得台上的林縣令問道,「程名振,我想考校一下你的武藝,你可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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