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5)

  第323章 開國公賊:好人歌(5)

  張姓商販瞪了管家一眼,第三次打斷了此人的胡言亂語,「你不懂!」他收起笑容,滿臉鄭重地解釋道:「這少年膽大,心細,又心懷慈悲。在這亂世,並不是一味狠辣無情的人才能當大用。他越是心懷慈悲,關鍵時刻才越豁得出去。主公身邊最缺的就是這種人才。你先代替照看他一二,等我需要時,自然會著力提拔他!」


  「諾。屬下遵命!」周府管家誠伯嬉皮笑臉地向張姓商販行了個軍禮,然後轉身出了船艙。一見到日光,他臉上便又堆起了那種彌勒佛般的笑容,拍拍這個人的肩膀,捶捶那個人胸口,目光中寫滿了慈祥與關愛。


  見到程小九和王二毛兩個每人拎著一個草袋子排在領工錢的隊伍後頭,他笑著招招手,將二人一道叫至自己身前。然後轉過身,沖著家丁們低聲叮囑道:「這兩位小壯士剛才幫了咱家大忙。特別是這位程小哥,第一個衝上船蓋漆布,功不可沒。他們兩個的報酬加倍,每人十斗精米,兩吊肉好,不得剋扣。咱們周家不能讓好人吃虧,你等切記!」


  家丁們不知道今天太陽到底從哪邊出來,連一向以吝嗇聞名的老管家都變得如此大方,楞了楞,大聲答應。「唉!我等記下了!」


  「拿得動么,要不要人幫你送到家中去?」將臉再度轉向程、王兩個,老管家慈祥地詢問。


  「拿,拿得動。拿得動,不敢勞煩您老人家!」王二毛被巨大幸福砸得暈頭轉向,結結巴巴地回應。


  「你呢?」沒聽到程小九的感謝,管家誠伯有些不甘心。


  「多謝老人家關心。晚輩拿得動。老人家日後如果有用到我等之處,儘管吩咐。但凡力所能及,絕對不敢推脫!」程小九暈眩了好一會兒,才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偷偷掐了自己一把,裝作十分鎮定地向對方施禮。做完揖直腰,他猛然打了個趔趄,踉蹌了幾步,靠在王二毛肩上才終於站穩。


  「我一個黃土埋到脖頸的人了,哪來得那麼多事情!」誠伯笑了笑,示意程小九不必多心。自己之所以照顧二人,完全是出於長者對晚輩的愛護而已。


  有了他的授意,家丁們自然儘可能的給程、王兩個少年的米袋中多裝精糧,反正米是主人家的,多半斗少半斗也落不到他們手中。程、王兩個再次道謝,然後以最快速度到運河邊的人家中借了個雞公車,推著一天的收穫向家中跑去。


  「小子,還挺精!」望著少年人漸漸消失的背影,一直在暗中觀察他的張姓商販笑著罵道。雙臂瞬間加力,肌肉順著衣袖隱隱鼓出,似乎已經將少年人的命運牢牢掌控在手。


  推著做夢都想不到的收入,程小九和王二毛走起路來格外有精神。從碼頭到二人居住的驢屎衚衕有五、六里路,居然一炷香功夫便到了。約好了明天早晨還一道去船上「掙大錢」,兩位少年各自還家。剛推開門兒,一串歡笑聲立刻從王二毛家的院子里傳了出來,聽得人心裡暖暖的,直想湊過去趕個熱鬧。而與二毛家隔壁的程家卻依舊靜悄悄的,除了程小九的輕快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聲外,再激不起半點兒多餘響動。


  偷偷地嘆了口氣,程小九將米倒入外屋的瓦缸里。然後,謹慎地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將錢塞到自己平素睡的木塌下。為了避免被人一眼發現,他又在銅錢上蓋上幾件不能再穿的破衣服,爛襪子。確認即便是老鼠進來,也會被破衣爛襪上散發出來的汗臭味道熏死,心中終於安定下來。又低聲嘆了口氣,后打了盆冷水,到日光下擦拭身體。


  他知道娘親又睡著了,所以他不敢製造出太響的動靜。自從入夏以來,娘親的身體便越發虛弱,有時候蹲在地上燒火都能迷糊過去。郎中說是缺血,需要買一些人蔘、阿膠之類的東西來大補。可這個家現在除了幾個瓦盆還屬於母子兩個外,連灶上裂了紋的鐵鍋都是從親戚那裡求的,哪可能湊出錢來買人蔘?!


  每次想到這些,程小九就覺得自己長得太慢了,居然不能一夜間便長大成人,以至於讓娘親受了那麼多苦。雖然娘親總是安慰他說,『不急,不急,人行運都有早有遲,你有這份心思,娘親就很高興了!』可程小九真怕等到自己終於行大運的那天,母親已經化作了郊外一捧黃土!

  好在今天賺了兩吊錢!一邊用冷水擦去身上的粘汗,他一邊欣慰地想。有了兩吊錢,一會兒至少能挺起胸脯到藥鋪子里給娘親抓兩幅湯藥。說不定,事實真的像郎中說得那樣,娘親只是體虛,有一碗蔘湯喝下去,立刻藥到病除了呢!

  等給娘親治好了病,自己便可以放心地到京師去一趟,找阿爺當年的軍中故友謀個差事干。有道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規定了程小九就是一輩子碼頭扛大包的命?萬一憑著自己一身的力氣謀得些戰功,說不定就能引起皇帝陛下的關注,把阿爺當年所受的冤屈一併洗清了去!

  畢竟還是個少年人,未來總是充滿希望。想著也許一、兩年之內這個家就會從逆境中走出,程小九眼中的陰雲慢慢消散。一邊清理著身上的泥漿與汗漬,他一邊回憶今天的所見所聞。他今天不但遭遇了一個奇怪的天氣,遇到的幾個人,也都個個透著神秘。即便是平素最熟悉的誠伯,今天的作為也與他的習慣大相徑庭。彷彿被一場冰雹砸了后,整個人都變了。從吝嗇變得大方,從傲慢變得隨和。從狗眼看人,變得慈祥親切!

  想起給自己發米時誠伯臉上那堆砌出來的笑容,程小九不由得便打了個冷戰。作為過早體味世間滄桑的半大孩子,他對人情冷暖敏銳程度遠超過了同齡人。換句話說,他不相信以奸詐吝嗇而聞名鄉里的周府管家誠伯,真的是為了感謝自己帶頭給糧船蓋漆布才支付了自己雙倍的報酬。他相信老傢伙的笑容背後隱藏著其他意思。特別是那雙眼睛,總讓他想起去年春天走夜路時遭遇到的一頭孤狼。山中的野獸盯著志在必得的獵物時,便是那種目光。自信,冷靜,深邃得令人不寒而慄。


  但眼下自己還怕什麼呢。程小九笑了笑,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和污水一併倒在了院子中。這個家已經連小偷輕易不肯光顧了,所以根本不怕別人算計。如果誠伯想利用自己,那更好,只要他肯付出足夠的價錢!程小九心裡給自己開得賣身價並不高,管母子二人一天兩頓飽飯,再請個好郎中開藥調整好母親的身子骨兒,就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包括讓他去死。


  將木頭澡盆放下,迴轉過身子,他準備進屋做飯。卻發現娘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屋門口。一邊笑殷殷地看著自己,一邊問候道:「小九回來了。今天找到活計做了么?」


  「娘,我找到個大活吶!你看看,你看看……!」程小九趕緊將滿是汗味兒的衣服披起來,快走幾步,扶住娘親的胳膊。


  「我家小九就是能幹!」程朱氏不知道兒子要帶自己看什麼,在小九的攙扶下,微笑著轉過身。


  目光落到敞開的米缸上,她立刻被嚇了一哆嗦。我的天,大半缸白米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裡,顆粒之間所散發出來的光澤令人感覺到好生溫暖!但這不可能是個半大孩子一天的工錢!太平年代都不可能,更甭說這兵荒馬亂時刻!

  手掌扶住米缸沿,程朱氏渾身上下都開始顫抖。她不願意懷疑自己的兒子會去偷,去搶。她相信自己多年的言傳身教,絕對教導不出一個小蟊賊!但這缸米的來路確實超出了常理,不由得她不去懷疑。心裡一酸,淚水立刻模糊了眼睛。透過朦朧淚光,她看見兒子興奮的笑容,堅實的身板,還有胸口上那依舊白皙,卻日顯粗糙的肌膚。


  這個身板本不該是干粗活的,都怪自己沒用,居然相信那些騙子的話,總想把充軍塞上的丈夫從死亡之地給「撈」回來。結果非但至今丈夫裊無音訊,唯一的兒子為了讓自己吃飽飯去當了賊!

  「娘,娘,你怎麼了?」程小九被母親的淚水嚇了一跳,瞪圓了無辜的雙眼問道。 「娘,娘是高興。好久沒看到這麼多米了!」程朱氏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強裝出輕鬆的笑容回應。「娘這就給你做頓乾飯。咱們家裡剛好還有幾塊鹹菜,也給你蒸了吃掉!」


  「嗯!」程小九不相信娘親的謊言,卻也不準備拆穿。他有把握通過自己察言觀色,看出娘親到底哪裡不高興來。如果是自己做錯了,便悄悄地改回去,保證不讓娘親再傷心便是!

  程朱氏愛憐的摸摸兒子的頭,心中暗自嘆息。兒子居然長得這麼高了,不知不覺間,自己居然要踮起腳,才能摸到他的頭頂。吃完飯,就給他收拾東西,讓他跑路吧。自己現在多看他幾眼,晚上母子一別,可能就永遠再無相見之日了。


  「娘,娘你怎麼又哭了!」看到溪流般的淚水從娘親臉上滾落,程小九心裡愈發驚慌。半蹲下身子,盯著娘親的眼睛追問道。


  「沒事,沒事,娘給你去做飯!」程朱氏趕緊側轉頭,用力抹凈了眼角。她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成為兒子的負擔。衙門裡素來暗無天日,沒有錢打點,任何人都不能囫圇個出來。兒子只不過想讓自己吃頓飽飯而已,不應該進那種地方,不應該為了一頓飯將小命葬送掉。他畢竟才十六,虛歲才十六啊!


  「我來燒火!」程小九無法問到真實答案。只好悶悶地蹲在灶前,用火筷子拔開余灰,找到幾個埋在灰底下的火引子。買不起昂貴的火摺子,他一直用這個辦法省錢。每次做完飯,都用灰將一段木炭蓋住做火引子,下次做飯時,便不用重新點火。但這種辦法會讓屋子很熱,冬天還好,夏天則令人受老罪了。


  青煙和水汽從灶台上裊繞起來,將母子二人的目光暫時隔開。屋子裡變得靜悄悄的,米在鍋里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站在灶前想了一會兒心事,程朱氏重新打開鍋蓋。先用一把木笊籬將煮得八分熟的米從鍋里撈出來,然後用竹瓢將米湯小心翼翼地舀入一個瓦盆。接著,重新在鍋裡邊放上一瓢清水,擺好蒸籠,準備將米飯蒸干。


  以往到了這個階段,總是要向米裡邊扮野菜的。程朱氏習慣性地把手伸向菜籃,卻有迅速縮了回來。她決定奢侈一次,臨別前給兒子吃一頓純白米飯。吃飽了的人才能走得快,菜糰子不頂飢,萬一兒子在半路上就餓了,荒山野嶺間可沒地方找吃食去。


  程小九默默地看著娘親在灶上忙碌。記憶中,母子二人至少有兩年沒這般奢侈地吃過純米飯了。娘親總是說,過日子要細水長流。不能吃了今天不管明天。只要日子能持續下去,將來便有希望。儘管很多年前她就這樣堅定地認為,至今「希望夫人」依舊姍姍未至。


  飯很快就熟了。鹹菜和野菜拌成了一盤,花花綠綠很吊人胃口。程小九從娘親手裡接過一大碗飯,唏哩嘩啦拔落肚子。幹了半天活兒,他的確有些餓得狠了,以至於手中的飯碗都見了底兒,才注意到娘親一直在愣愣地看著自己,面前只擺了一個空碗。


  「娘,您怎麼不吃啊?趕快吃吧,這米香著呢!」程小九放下筷子,咀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問道。


  「娘這就吃。你慢一點兒,鍋里多著呢!」程朱氏慈愛地笑了笑,搶過兒子的飯碗,又加了尖尖一大勺子米飯。然後站起身,緩緩走到灶台上的瓦盆旁,去舀裡邊的米湯。


  「娘也吃乾的么!」程小九趕緊從桌案旁跳起來,制止娘親以米湯充饑。家裡的米湯從來沒浪費過,但自己吃乾飯,卻讓娘親一個人喝米湯的事情,他還做不出來。


  「娘吃,娘先喝碗米湯潤潤!」程朱氏笑著答應,手中的陶碗卻不肯交給兒子去添飯。


  「娘,米多著呢。那缸裡邊是整整十斗米。老周家的誠伯賞識我幹活賣力氣,特意叮囑過家丁,一兩都沒剋扣。明天我再去干一天,他們答應再給我一斗半米!」為了讓娘親也吃乾飯,程小九大聲彙報。


  「你是說這米是你給老周家幹活賺來的?」程朱氏手中的陶碗抖了抖,差點沒摔在地上。兒子平日並不是個擅長撒謊的人,即便為生活所迫做了賊,也不可能將糧食的來路編得這樣圓滿!莫非他真的交了好運?做娘的從一開始就不該懷疑他?程朱氏瞪圓了酸澀雙眼,目光中充滿了猶豫。


  「當然了。剛才外邊打雷,您聽見了么?」一瞬間,程小九明白了娘親落淚的原因,哭笑不得地解釋道:「就是那會兒,我第一個冒著大風大雨幫他們家給運糧船蓋漆布,他們感謝我,所以給了我十斗米的報酬。對了,不止是我一個,隔壁家的王二毛也得了十斗。本來他們提出的賞格是五斗,但我們兩個沖在最前邊,所以得的最多!對了,還有兩吊錢,兩吊十足的肉好啊,您看,您過來看。」他從飯桌上跳起,三步兩步跑到木塌旁,扒開破衣爛襪,露出肉好溫暖的光澤。「這麼大兩吊,我借了車才推回來。從碼頭到咱家,很多人都看見了!」


  那麼大的雷聲,那麼亮的閃電,還有兩半邊天晴空萬里,中間一線烏雲密布駭人景象,整個館陶城中,有誰能無動於衷?程朱氏愣愣地看著兒子,想笑,有無法笑得出來。半晌,將米湯放在一邊,用手捂著嘴巴嗚咽道:「你,你不怕閃電劈到啊。你這孩子,膽子也忒大了!」


  「嘿嘿,嘿嘿!」程小九解釋清楚了與娘親之間的誤會,一顆心立即輕鬆起來。「怕啥,我這不是好好的么?」他笑著說道,伸手將娘親喝剩下的米湯倒回瓦盆,重新在碗里盛上了滿滿的乾飯。「我從小到大,都沒做過缺德事情。雷公怎麼會劈我啊?您趕緊趁熱吃飯吧,冷了,飯就不鬆軟了!」


  「就吃,就吃!」程朱氏歉疚地看了一眼兒子,坐回桌案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米飯。這是兒子賺來孝敬她的,兒子長大了,能讓一家人吃飽飯了。她幸福地咀嚼著,心裡邊充滿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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