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隋亂:廣陵散(50)
第312章 隋亂:廣陵散(50)
比起兩軍對沖,羽箭給敵我雙方造成的損失都不算大。當值的將領和頭目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吹響角聲,喝令麾下士卒停止浪費輜重。天空中猛然一亮,周圍的景色瞬間清晰,風聲、流水聲還有無可名狀的天籟聲亦在突然變得寧靜的戰場上成為主流,聽在人耳朵里說不出的詭異。然後,便是單調的「鏰!」「鏰!」聲和木板碎裂的聲音,官軍和賊軍的強弩同時開始發威,巨大的箭桿掠過敵我雙方的間隙,砸碎盾牌,砸爛營牆,把盾牌后或營牆后的人像串螞蚱一樣串成串,牢牢釘在地上。
中箭者緊握住貫穿胸口的木樑,雙腿交替,在生與死的邊緣上徘徊。他們不願意離開,他們彷彿在這個時候才發現眼前世界的美麗。但天空很快變黑,樹葉和遠山都失去了顏色。最終,他們的靈魂高高地飛起,看見自己和自己的敵人都仰著頭,與殺死自己的武器一同構成了個倔犟的人字。
依舊活著的人將弩箭抬上發射槽,呼喊著耕地推車時常用的號子,齊心協力將弩弦張開。與敵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三百步,他們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也不知道下一個死於強弩之下的受難者是誰。只是機械地上弩,開弦,開弦,上弩,直到自己也成為受難者,把血液淌滿四月陽光下的土地。
弩箭戰也持續不了太長時間。丈許長,精鋼為鋒,薄鐵為羽的弩桿在亂世中遠比人的生命值錢。很快,被激怒了的一部分瓦崗軍便從已經倒塌的營牆后沖了出來,冒著被弩箭穿成螞蚱的風險向官軍的陣地衝去。弩戰中佔到便宜的官軍也不示弱,排成一個個五邊型戰陣,快速迎住前來拚命者。金屬的碰撞聲蓋住所有聲響迅速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白刃揮舞,血肉橫飛,屍體一具接一具地倒下。
嘍啰兵們勝在數量眾多,官軍們的優勢則體現在裝備和彼此之間的配合上。傳自大隋邊軍手中的小陣快速發揮效果,車輪般彼此交替旋轉,每一次變換角度都要收割掉數條生命。嘍啰兵的數量慢慢減少,慢慢變得與對方一樣多,慢慢變得不如對方,突然,有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丟下兵器,掉頭便逃。恐懼如同瘟疫般散開,傳染給身邊所有同伴。殘存的嘍啰們哭喊著退出戰場,亡命逃向本陣。郡兵們則快速散開隊形,尾隨追擊,如蒼鷹逐兔。大部分逃跑者還沒等踏入自家陣內,便被敵人從背後結果了性命。少數幸運者跳過了破碎的營牆,卻又被如林的長矛挑了起來,甩在鮮紅的泥漿中。
「未待鳴金先行潰退者,殺無赦!」一名面無表情的頭目大聲強調,然後平端硬矛,帶著數百弟兄投入戰鬥。瓦崗軍是有軍紀的正規軍,不再是流寇土匪,他們可用生命來證明自己。雙方又開始了第二次近距離肉搏,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命換命。直到其中一方躲在遠處指揮的將領覺得今天的血已經流得足夠多,足夠解氣!
但通常這種草草收尾的情況不會發生,敵我雙方都希望通過一場激戰來改變長期以來的僵持局面。於是局部戰鬥很快發展成了大規模衝突,接著便成了一場全軍投入的生死博殺。數以萬計的瓦崗軍從營牆后跳出來,從各個角度夾擊官軍。一隊隊的郡兵走上前線,從各個角度將瓦崗嘍啰頂住。
敵我雙方士卒的戰鬥力都是良莠不齊,所以戰場很快變得相當混亂。兩軍彼此犬牙交錯,最強悍的幾隊郡兵已經推進到瓦崗軍營壘前,最孱弱的幾支郡兵卻被優勢的敵軍逼得不斷後退。雙方的鼓手和號手都使出了渾身解數,用風暴般的旋律點燃所有人心中的血性。「隆」、「隆」、「隆」,「嗚-嗚-嗚-嗚」,夾雜著長矛刺入骨頭的摩擦聲,朴刀砍中盾牌的悶響,還有傷者的呻吟,衝鋒者的吶喊,讓風云為之變色。
「殺賊,殺賊,殺賊回家!」這是郡兵的聲音。他們希望一個安寧的生活,希望自家的妻兒老小不再受到亂匪威脅之苦。他們喊得義正詞嚴,慷慨激揚。
「除暴,除暴,除暴安良!」這是瓦崗嘍啰的怒吼。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被暴政逼到無路可走時才不得不提刀為賊的。他們相信首領們關於未來的承諾,也毫不懷疑自己一方所為的正義。
他們都知道自己在為正義而戰。
但正義只有一個,永遠屬於勝利的那一方。
天空中的太陽再也不忍看這人世間的凄慘景象,悄悄地躲進了雲背後。沉醉於廝殺中的人卻渾然不覺,繼續揮舞著已經砍出豁口的鋼刀,呼喝酣戰。他們已經被人血的味道迷昏了理智,心中不再有任何溫情。他們對死和生都已經麻木,只知道不斷地揮刀,要麼砍翻對手,要麼被對手砍倒。
風,呼嘯著卷過大地,吹斷角鼓聲,卻吹不斷人口中的怒吼。雲,從戰場的邊緣聚起,擋得住陽光,卻擋不住人眼中的仇恨。
蒲山公李密站在一桿大旗下,兩眼望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如神龕中的泥偶般,無喜無悲。他已經看慣了這種殺伐,也聞慣了空氣中的血腥氣味。那一個個已經倒下和正在倒下的生命,無論敵我對他而言都不過是粒棋子,只要最後的結局是勝利的,損失多少棋子不必考慮。
這個亂世註定是為英雄所設,而所謂英雄,就是站在白骨堆最頂端的那一個。
現在,他腳下的白骨堆堆得還不夠高。接下來的歲月里,他要不停地堆,不停地堆,直到超過與自己角逐的所有豪傑。幾萬嘍啰算得了什麼?古往今來,哪個成就霸業者沒付出過巨大犧牲。必要時,他甚至連親兄弟都可以填進去,只要最後這堆白骨的顛峰處能與天子御座持平!只要這累累白骨能鋪就他通往金鑾殿的大道。
「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如今,皇帝陛下和皇后已經被困在揚州了,桃李章上所預言的情景已經慢慢兌現。無論誰敢擋在他的大道面前,結局都只有一個,死!
距離李密不遠處的一夥瓦崗軍被郡兵衝垮,驚惶失措地向本陣逃來。李密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百餘名督戰者立刻迎了上去。但這次潰兵的數量實在有些多,頃刻之間便將督戰的隊伍也沖了個七零八落,協裹著他們一道沖向營牆。李密又揮了揮胳膊,千餘名弓箭手拍成三列橫陣,依次疊射。眼前的棋盤徹底被清理乾淨,尾隨追殺過來的官軍和潰兵以及辦事不利的督戰隊全部被羽箭射倒,屍體壓著屍體,胳膊手臂挨著手臂。
他們都是棋子,沒有生命、沒有感情、沒有血肉的棋子。
如畫江山便是棋稱,道路便是經緯。
人血如水,滔滔成河。
又一隊瓦崗軍主動回撤,吸取了同伴的教訓,他們盡量避開主將的帥旗所在。「不爭氣的東西!」李密冷冷地罵了一句,從侍從懷裡抓起一面令旗,奮力抖了抖。連綿的戰鼓聲突然變了個調,激昂慷慨。「隆——隆隆——隆隆——!」伴著鼓點,三千餘身穿青色皮甲的瓦崗士卒緩步走出營壘,用盾牌和刀尖頂住潰散下來的袍澤,將他們推轉向前,迎住追殺過來的官軍。
敵我雙方的夾縫中,潰兵們發出痛苦的哀嚎。前後都是刀鋒,他們只能選擇其中一方。有人跳起來,合身撲到官軍的小陣中,然後被長槊與橫刀撕成碎片。有人慘叫著地,被自己的袍澤毫不留情地從屍體上踩過,碎爛成泥。
所有礙事的棋子很快變成了一股淡淡的紅霧,旋即被風吹散。瓦崗軍最精銳的蒲山公營與郡兵遭遇,就像兩座夾江對峙的高山,突然迎面相撞。那一瞬間,大地彷彿震顫了一下,隨後無數人像秋天的穀子般倒了下去。天空中驟然又是一亮,有道粉紅色的閃電急劈而落,與驟然冒起的血光交織著,將人眼中的世界晃得一片殷紅。 閃電消失,天地之間又恢復昏黃顏色。昏黃色的世界中,李密清楚地看見一直向自己這邊推進的那些小軍陣一個接一個變形,碎裂。他們不如蒲山公營,無論體力、訓練程度和裝備都不如。先前他們像一把把尖刀刺得瓦崗軍防線四分五裂,現在他們卻刺到了一塊又厚又硬的鋼錠上,折斷了自己的刀鋒。
「催戰!」李密臉上平靜如舊,大聲命令。
「隆——隆隆——隆隆——!」鼓聲變得更急,如萬馬奔騰,如狂風暴雨。反擊得手的蒲山公營大踏步上前,將郡兵們的攻勢硬生生倒折回去。已經支持得筋疲力盡的其他瓦崗軍嘍啰突然發出了一聲喊,士氣迅速恢復。他們追隨在蒲山公營兩翼,如倒卷回來的海水,彭湃、咆哮,氣勢洶洶。
一滴肥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李密的金盔上,敲得他微微一愣。緊接著,他看見敵人居然像雨打過的積雪一樣快速後退。還沒等他來得及感受到勝利的喜悅,後退中的敵軍突然停住腳步。然後在風聲、雨聲和雷聲的背後傳來了凄厲的號角聲,聲聲如歌。然後他看見一個個破碎的敵陣開始向中間彙集,由疏散變得稠密,由軟弱變得堅韌。當另一滴雨將李密從震驚中打醒的時候,他看見戰場中央處的敵軍已經變成了一個鐵三角,錐鋒所指,正是蒲山公營弟兄們的中心。
倒卷回去的嘍啰兵們收勢不及,紛紛砸在鐵三角的邊緣上。同樣如碰到了礁石的海潮般快速被撞了回去,四分五裂。「咚!」李密聽見了一聲巨大戰鼓聲,就像在耳邊炸起了一顆驚雷。「咯嚓!」一道淡藍色的閃電直劈而落,昏暗的視野徹底被照亮,他驀然發現,敵軍的那個鐵三角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動著,正不緊不慢地向蒲山公營弟兄砸了過來。
「咚!」又是一聲戰鼓,李密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猛然一抽。視野再度變暗,變得模糊,戰場上人影僮僮,虎嘯龍吟。盼望著,盼望著,下一道閃電終於炸開,他看見自己辛辛苦苦訓練出來的精銳居然在後退,被敵軍推著不斷後退,後退。每後退一步,便要丟下無數屍體。
「這不可能!」李密終於動容,在心中瘋狂地吼叫。蒲山公營是他從各營中抽調精銳而組建,訓練方法幾乎照搬了徐茂功的破陣營。這支隊伍兵器和鎧甲也是瓦崗軍中最好的,戰鬥力絕不輸於其他任何一營瓦崗軍。李密平素將其視作至寶,從來捨不得拿出來用。沒想到第一次放上戰場,卻連伙郡兵都拿不下。
「密公,敵陣的核心不是郡兵!」站在李密身邊的王伯當眼睛尖,綜合自己上一次兵敗的經驗,很快發現了對手的秘密。
正在緩緩壓過來吞噬生命的鐵三角尖鋒處由一旅精銳組成,當先的士卒們個個手持長柄厚背大砍刀,雙手揮舞起來寒光閃閃。擋在他們面前的瓦崗將士往往一個照面就被砍倒,連人帶兵器變成了兩段。
「陌刀隊?!!」李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直接叫喊出聲音來。四下看了看,他快速將驚恐藏進心底。那是大隋邊軍用來對付突厥狼騎的陌刀,光刀刃就長達七尺。李密曾經從別人中聽說過這種兵器,號稱是「寒光過處,人馬皆碎!」他也曾設想過給自己的麾下士卒也裝備上這種兵器,但第一承受不起其造價,第二也找不到懂得使用此物的教頭。他萬萬沒料到,這種兵器和使用這種兵器的人,會出現在與自己交手郡兵當中。
「是邊軍,姓李的把他麾下的騎兵當步卒使用,混在了郡兵當中!」王伯當痛苦地搖著頭,咬牙切齒地叫道。數日前與郡兵交手,他苦心經營了多年的濟陽營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昔日的手下敗將給擊潰。僥倖逃得生天的他一直納悶,大隋郡兵怎麼戰鬥力突然變得如此強悍?現在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遭遇到的郡兵根本不是原來的那些郡兵。狡詐的李旭將邊軍精銳混入了郡兵當中。這些人平時的作用不過是給郡兵壯膽,關鍵時刻便會整合在一起,化作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
「是邊軍!」李密亦痛苦得直咬牙。怪不得這些天來瓦崗軍連敵人的主力都沒看見就是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其實敵軍的主力就在眼皮底下,是他李密和麾下的將領眼神差,一直沒勘破其中玄機!
戰場上不僅僅只有一個三角型攻擊陣列,在其他位置上的瓦崗軍也不斷被敵人壓著後退。李密知道今天對手不會讓自己好過,吐了口紅色的吐沫,抓起了另一面黑色的角旗。這面角旗他很少用,只要揮下去,則意味著押上了全部賭本。
「密公?」王伯當驚叫一聲,一把握住了李密手腕。「使不得,咱們還不到拚命的時候!」
「沒有什麼使不得!」李密大聲咆哮,疤痕交錯的面孔在閃電的照耀下顯得分為猙獰。「內衛營,出擊!」他擺脫王伯當的阻攔,將角旗狠狠揮了下去。「轟隆隆!」一聲驚雷從天際間響起,直震得人眼前地動山搖。
「啪!」幾道已經破碎的營壘突然被推翻,萬餘名蒲山公營精銳傾巢而出。
「啪!」人群后又是水花四濺,擋在李密身前的最後一道營壘也被瓦崗軍主動打開,一千多名身穿黑色鐵甲,手持長矛大棒的彪形大漢怒喝著衝進戰場。
鋒櫻處,內衛大將軍吳黑闥手持三股鋼叉,勇不可擋。
王伯當無法改變李密的決定,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大當家把手中的全部力量一波波派了出去。「這不是個正確選擇!」他喃喃道;「姓李的手中肯定還有后招!」,他兩眼望向戰場,心急如焚。
憑藉上兩次的交手經驗,王伯當對李旭的用兵習慣已經多少有了些了解。他認為對方絕不會是個隨隨便便就派出全部主力的楞頭青。此子深喑虛實之道,雖然把博陵精銳分了一部分進入郡兵隊伍,但絕不會就是擺在明面上這些。眼下,數以千計,弓馬嫻熟的輕騎兵肯定就隱藏在戰場某處,等待在恰當的時刻給大夥以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