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隋亂:廣陵散(29)
第291章 隋亂:廣陵散(29)
聽了這句話,楊義臣很久沒有吭聲。在那之後,每當他與麾下議論大事,定然以軍中長者的身份邀請李旭參與。雖然此時旭子的官職不比楊義臣低,本著向前輩學習的心思,他通常都樂於奉陪。久而久之,他與楊部將士都混得很熟,彼此之間已經能以表字相稱,也能虛心接納對方的一些不同意見。
當事人都不是非常在意這些爭論,笑笑而過。誰也沒發覺,在那戰亂的年代,因為幾句爭執,一念之差,到底有多少人得以活命。雖然軍屯的土地不會分給屯田者,雖然軍屯的收益大半要充做博陵軍的補給!
「不提這些,咱們還是說說,到底跟楊公卿怎麼打!」楊義臣見眾人不小心將話題越扯越遠,揮揮手,笑著命令。
「自然是直接殺過去,將那些野狗殺散了了事!」侯橋跳起來,提出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建議。
「在李將面前,你最好有點樣子!」楊義臣笑著呵斥了一句,把侯橋趕回座位。
「李將軍是自己人么?」侯橋委委屈屈地小聲嘀咕。楊義臣在自家弟兄面前不擺架子,所以侯橋等人也很少顧忌什麼。有話向來直說,包括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李將軍肯定與咱們並肩作戰!」楊義臣將目光轉向李旭,從對方眼裡找到自家需要的答案。「但咱們如果進入平原郡,可能要面對的不止是楊公卿!」
「高開道和竇建德兩人本來想去救援高士達,但走到半路上,聽聞高士達兵敗的消息,又縮回了豆子崗(齒亢)!」鄧有見比侯橋處事沉穩,想了想,鄭重說道。
自從兩個月前大夥與趙萬海開戰後,河北各郡便打成了一鍋粥。不但商路被遮斷,各地之間的消息也很難及時送到。根據這幾天在弓高縣修整時收集到的情報,鄧有見描繪出了一個無比複雜的局勢,「瓦崗軍已經趁勢殺過黃河,如今武陽和汲郡都受到其威脅。為了保護黎陽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大使虎牙郎將王辯已經各領所部兵馬撤離豆子崗,趕往黃河邊上去阻截瓦崗軍。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把其他幾家寨主的殘部都收集了起來,各成一軍,勢力已經不可忽視。張金稱也趁機翻身,眼下已經殺到了武安郡的平恩,清河郡守楊善會身後受到威脅,不得不撤回到本郡保境!」
「高士達曾經是河北綠林總瓢把子,他死後,很多都準備接替這個位置,以便號令群雄。咱們如果此刻在通往平昌的必經之路上截殺楊公卿,必須時刻提防竇建德和高開道兩個為了沽名釣譽從背後殺過來!」他想了想,繼續補充。
「嘶!」聽完鄧有見的分析,很多將領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氣。他們不怕與任何一支流寇交手,卻不願意人一擁而上群毆。「咱們對豆子崗附近的地形不熟,所以地利並不在我!」楊義臣部的長史韋清低聲議論,「大軍壓境,敵人必然要凝成一個團,人和也不輸於我,至於天時……」
「老夫不認為殺人者會有天佑!」楊義臣皺了皺眉,出言打斷了韋清所說的書生之言。「老夫需要大夥議一下,在最壞情況下,這仗咱們如何打!」
「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咱們會三面受敵,只有北向一面可退!」侯橋笑了笑,說道。這讓他想起數日前的攻城戰,當博陵軍讓開南側城門后,先前還吶喊著和官軍拚命的嘍啰們居然奪路便逃,根本不去想騎兵會不會從背後追殺。
「但我不認為流寇們的心思有那麼齊。想要並肩作戰,他們至少需要再選一個大頭領出來。無論我們先攻擊楊公卿、高開道還是竇建德,對於其他兩人來說,都相當於替他們剪除了一個潛在對手!」他樂觀地分析道,將先前所描述的最危機情況一舉推翻。
「子通說得有道理!」楊義臣輕攆鬍鬚,「但咱們卻不得不提防有人目光放得比較長遠!據老夫所知,竇建德此人心機很深!」
「咱們可以一軍去截殺楊公卿,另一軍去威逼竇建德和高開道!」李旭想了想,建議。
「老夫也覺得這樣比較穩妥!」楊義臣給了李旭一個會心的微笑。和年青人打交道就是舒坦,他們總能讓你忘記自己的年齡,「仲堅準備打哪一路,說給老夫聽聽!」
「楊公卿麾下騎兵居多,所以行進速度很快。從這份密報在路上耽擱的時間推算,此刻楊公卿已經繞過了渤海郡的無棣和樂陵,如果他想以最快速度跑回豆子崗,肯定會沿著馬頰河岸邊走。」李旭稍做遲疑,便十分肯定地給出了答案。「所以,我準備以輕騎中途截殺他,至少要把他的兵馬留下一半!」
「也好,老夫麾下多是步卒,追他也不容易,不如直接南下去威逼竇建德!」楊義臣點點頭,回應。
兩位主將既然已經做好了規劃,其他將領能做的便是將這份計劃的細節補充完整。為了防止羅藝藉機生事,楊義臣命令鄧有見率領部分兵馬先行返回魯城,一邊養傷,一邊加強戒備。而為了彌補楊義臣所部兵馬在人數上的短缺,旭子也主動提出,讓隸屬於自己管轄範圍內的,涿郡郡守郭絢帶領其麾下郡兵協助楊義臣。
「你也得小心羅藝殺過桑乾河。他麾下的鐵騎消耗巨大,光憑目前其佔據的幾個郡,根本養活不過來!」在送李旭出營時,楊義臣私下裡提醒。
一名具裝甲騎平素需要兩到三匹戰馬,還需要有大量的馬夫、獸醫隨軍。所以憑藉六郡賦稅和朝廷的供應,李旭也只勉強湊了一千甲騎出來。而羅藝治下地廣人稀,光憑從百姓頭上收的錢糧,他的確難以自給自足。
為了自保,羅藝肯定會打上谷和涿郡南部地區的主意。而為了讓治下各地不受兵火,李旭也必須把很大一部分力量留下來防備虎賁鐵騎。他是六郡撫慰大使,保境安民是逃不過的責任。「我準備讓軍司馬趙子銘和壯武將軍呂欽兩個帶著其餘步卒先行返回博陵,隨時準備應變。至於徹底剿滅竇建德等人的事情,還請老將軍多費心。」他想了想,鄭重請求。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雲。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青人並肩作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里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后你準備去哪裡?有接到朝廷的將令么?」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聖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么?你繞那麼遠去幹什麼?」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 註釋:
[1]即地圖。
[2]豆子崗(原字為:齒亢),橫跨隋代渤海和平原兩郡,因為地形複雜,所以成為河北義軍避免所。竇建德、高士達、高開道都曾在此地發展。受到楊義臣痛擊后,竇建德、高開道也是與此重整旗鼓。
Chapter 3 無衣
「我也不敢將自己比做寄奴!」從袁天罡的話語中,李旭明顯地覺察到了試探與期待的意味。因此,明知道自己的說辭會令對方失望,旭子還是決定坦然相告,「道長也許以為,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李某卻覺得自己便是那頭鹿,無論被人捉了下湯鍋,還是用煙熏了做肉脯,滋味都難受得緊!」
「好一個李將軍!好一個此身為鹿!」聞此言,心思在短時間內轉了無數個來回的袁天罡忍不住仰天長嘆,「將軍心中所想,袁某始料未及。此身為鹿,此身為鹿,天地為爐鼎,……」他搖頭,再次端起茶盞,準備抿上一口便就此告辭。手臂卻顫來顫去,將小半盞茶都潑在了衣襟上。
此身為鹿,此身為鹿。亂世中群雄挽弓搭箭,各展英姿,但有人會問問鹿的感覺么?
尋找楊公卿團伙的蹤跡耗費了博陵精騎三天時間,而擊潰它只用了小半個時辰。李旭親自帶領一千人正面頂住了楊公卿麾下七千馬賊的輪番進攻,張江、王須拔兩個率領四千輕騎迂迴到戰場側面,沖著剛剛加入楊公卿麾下的那些嘍啰們放了兩輪箭,然後,博陵軍便鎖定了勝局。
本來就士氣低迷的新入伙者迅速崩潰,將絕望和恐慌傳給了楊公卿麾下所有同伴。流寇們抱著腦袋四散奔逃,害得眾馬賊也手腳無措。他們能看見官軍的數量遠遠少於自己一方,卻被官軍和自己一方的潰兵們壓得無法保持陣型。就在此時,李旭命令王君廓帶領留做後備的三百騎兵從正面給馬賊們來了個列隊穿插,陣型不整的馬賊們措手不及,被官軍從逆勢突破,砍翻了帥旗。接下來的戰鬥乏善可陳,不過是照例的追亡逐北。這其中唯一的亮點便是楊公卿的騎術,此子腿上挨了一槊,背後插著兩根羽箭,居然憑藉一條腿的力量連續換馬,直到撲進一個滿是綠樹的山谷內,讓身後的追兵徹底失去目標。
「不愧是曾經襲掠過陛下御輦的人,騎術好得沒法說!」鳴金收兵后,眾騎手們嘖嘖稱讚。李旭沒要求大夥非提楊公卿來見,所以眾人也不在乎此人最後的結局是死是活。格謙是被王薄和楊公卿二人聯手所害的真相已經放了出去,即便楊公卿能逃回豆子崗,恐怕高開道也會帶著首先兵馬打上門來問罪。
「那些馬賊的騎術都不錯,可惜遇上了咱們!」驕傲向來是屬於勝利者的,特別是這支隊伍自出道來便擁有著不敗的記錄。
「單個而論,他們身手也說得過去,就是組織得太糟!」也有人很謙虛,時刻能發覺對方的優勢。
「壞就壞在姓楊的根本不知道怎麼用騎兵!」剛投入李旭麾下沒多久的王君廓扁著嘴,臉上的表情就像吃了沒放鹽的菜一樣難受。「可惜了那麾下那麼多的馬!如果給了別人……」
「給了別人,頂多逃得比楊公卿更快些!」從齊郡起便一直追隨在李旭身邊的張江笑著搖頭,「你別看騎戰這幾招說起來簡單,不過是『以強擊弱』四個字。可為了做到這四個字,咱們平素下了多少功夫?他楊公卿連手底下的嘍啰都要從別人處巧取豪奪,會有耐性自己煉兵么?」
「那倒也是!」王君廓扭頭看了看正從四下里被輕騎兵們趕過來的俘虜,不無遺憾地回應。
被騎兵們臨時用繩子和木樁搭起來的圍欄里已經圈了近七千俘虜。不遠處,還有成批的嘍啰被押過來。奉了李旭的將令,博陵軍士卒對被俘者盡量保持著客氣,但依舊有人因為試圖想逃走而被射死。還有個別躺在泥地上裝死者因為挨不住地面的冷,猛然從血泊中躍起身,負責警戒的輕甲騎兵立刻縱馬圍過去,要麼迫使對方接受被俘的命運,要麼將頑抗者當場格殺。
每當有慘叫聲從左近傳來,圍欄內的俘虜群內便會湧起一陣騷動。一張張寫滿沮喪和愁苦的臉快速向慘叫聲起源的方位望過去。然後又如同被只無形的大手扭了般,快速轉回正前,低下去直對自己的靴子。一雙雙早已磨破了的靴子前端,腳指頭不安分地露出小半截,沾著黑色的泥巴,還有暗紅色的血。
等待俘虜們的命運將是五年以上漫長而堅苦的勞役,很多人有可能永遠不會活到被開釋那一天。但比起落在楊義臣手裡,他們的結局已經算幸運。後者認為只有死了的流寇才會徹底安分,能夠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時,此人絕不會等第二次。
「早知道現在,又何必當初!」手裡拎著皮鞭的司倉參軍郭方低聲議論。雖然和王君廓一樣出身綠林,但他並不認為俘虜們的處境值得同情。六郡百姓剛剛過上一年太平日子,無論誰破壞了這種安寧生活,都必須付出成倍的代價。況且郭方自己在受招安后也分到了不少荒地,如今家裡正缺免費勞力使喚。
「我不是同情他們!我只覺得楊公卿千算萬算,最後啥也沒撈到,實在有些冤!」王君廓唯恐引起更多的誤會,趕緊出言表白。「想那姓楊的之所以黑心吞了格謙等人的部眾,為的便是憑藉手中人頭多,好去與竇建德等人爭一爭河北綠林總瓢把子的職位。被咱們兜頭一棒子打下去,總瓢把子的職位估計是沒指望了。即便僥倖能活著,將來也只有任人揉捏的份兒!」
「那是他自己作出來的孽!我就沒看出來這河北綠林總瓢把子有什麼好當的!聽上去咋咋唬唬,好像有多大權力一般。實際上在百姓眼裡還不就是個賊頭兒,即便人家當面不敢罵你,背後也少不了翻扯你祖宗!」
「那倒也是!」王君廓嘬了一下牙床,重複。他不願意反駁郭方和張江等人的話,內心深處卻並不贊同對對方的意見。如果楊公卿不是倒霉被博陵軍堵了個正著,憑藉他潰敗前手中的兵力,已經足夠與竇建德、高開道等人一較短長。當賊在太平時代的確沒出息,但眼下是亂世,正為英雄建功立業的大好時節。只要能像李密那樣在山中站住腳,別早早碰上李旭這種剋星魔頭,假以時日……
幾個月前跟決定接受招安時,王君廓便覺得與其向李旭投降,不如去河東投李淵。但其他幾個當家都更欣賞李旭,因而他不得不隨了眾人。如今隨著對時局的把握和對兵道的切身觀摩體會,王君廓自覺羽翼漸豐,所以剛剛沉靜下去心便又活泛起來,每每站在河北綠林的角度,設想一番如果自己當初不受招安,而是率部潛逃的話,到底能有多大成就。
只是約略一想,他便被心中的火焰燒得熱血彭湃。視野變開闊了之後的王君廓猛然發現,其實眼下河北綠林中並沒有真正的英雄。倘若有人像河南道的李密一般將眾豪傑整合到一處,再像李旭一般善待普通百姓,未必不能建立一番事業。進可爭霸天下,即便退,亦不失畫地自守……
「君廓,李大將對咱們可是不薄!」彷彿看穿了王君廓的心思,郭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以只有自己和王君廓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嗨,我只是偶爾一想,你瞎操心個什麼勁兒!」王君廓四下望了望,臉紅脖子粗地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