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隋亂:廣陵散(19)

  第281章 隋亂:廣陵散(19)

  「那誰來看著黎陽倉,誰來剿滅王薄?」獨孤林冷笑著反問。封德彝是個沒有立場的牆頭草,根本分不清其中貓膩。李旭的根基便是博陵周邊六郡,如果朝廷既想讓他效命,又派人去搶了他的根基,他肯全心全意與瓦崗軍作戰才怪!

  「朕會下令給東都,要他們全力保障剿匪兵馬的糧秣。」楊廣看了一眼來護兒,回答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沒等對方謝恩,他又掃了一眼宇文士及,然後以孱弱的聲音補充道:「朕只命李將軍檢校河南道討捕大使之職,總督各路兵馬。他不必把汾陽軍都帶到河南來,自己留下足夠的部屬在涿郡和上谷防備羅藝!」


  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相視搖頭,知道楊廣是擔心有人在東都附近擁兵自重,所以才在檢校二字上做盡文章。可裴仁基、蕭懷靜、劉長恭、房崱這些人哪個背後沒有一棵大樹,李旭僅僅憑著討捕大使的空頭銜,又怎可能讓眾人唯其馬首是瞻?到時候恐怕連命令都傳不下去,更甭說協調各路兵馬與瓦崗軍對陣了!

  正憤憤不平間,又聽楊廣命令:「宇文將軍,你把朕當年南徵用的金刀取來,連同朕的旨意一道送到河北去吧。你親自去對冠軍大將軍說」他閉上眼睛,彷彿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勇武,「去對冠軍大將軍說,這把刀是先皇和朕所佩。要他拿著這把刀到河南總督各路兵馬,有誰敢陽奉陰違,直接用此刀斬了便是!」


  乍聞此言,病榻前的所有文武大臣都楞住了,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想起來上前接旨。楊廣當年領軍南征時年紀太輕,威望不足,因此先帝在大軍誓師時親自賜了一把金刀給他,允許他對軍中所有文武行使先斬後奏之權。如今楊廣居然把這柄金刀又賜給了李旭,無形中等於以大隋兩代君王之威給一名武將撐腰。剿匪之時李旭只要請出此刀,不但裴、劉等人沒膽子招惹他,恐怕整個河南道的文武官員都要在其面前低頭。


  「宇文將軍,宇文皛!」楊廣等了好一會兒,聽不到有人答應,惱怒地呼喝。


  「老臣,老臣尊旨!」侍衛統領宇文皛見躲不過去,只好躬身領命。「陛下不要過於勞神,臣一定把陛下交代的差事辦好!」


  「這回你宇文家偷雞不成,反駛了一把米!」來護兒看了看宇文士及,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雖然楊廣不完全信任李旭,但一柄金刀的作用,遠高過了數萬汾陽軍。只要李旭早日把瓦崗山蕩平了,到時候朝中有人稍微使一點勁兒,檢校二字豈不是輕而易舉地便被摘下去?

  彷彿看懂了來護兒的心事,宇文士及又是苦笑著聳了聳肩膀,然後一言不發,緩緩地退向了門口。


  如果一員虎將便可以挽救整個大隋的話,古往今來便沒有那些浮雲般逝去了王朝了。宇文士及相信李旭的才能,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縱使李旭能僥倖將瓦崗軍剿滅,還有伏牛山、太行山、王屋山。他像救火者一樣竭盡全力,焦頭爛額,所有柴薪已經都被點燃,救火的人最終只能如張須陀老將軍一樣,筋疲力盡地葬身於這滔天火海中。


  跟著眾文武一併告退後,宇文士及沒有回朝房繼續混時間,而是命僕從牽了坐騎,悄悄地溜出了皇宮。父親卧病在床,哥哥化及和弟弟智及又都被貶做了家奴,如今宇文家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在撐著,每天從早到晚都不得片刻輕閑。


  果然,剛剛轉上朱雀大街,腳還沒踏入馬鐙。迎面已經有十幾個家人氣喘吁吁地圍了上來,不待宇文士及發問,眾家將紅著眼哭道:「二公子,您可散朝了。老爺,老爺已經等了你有一個時辰了!」


  「什麼事,有話慢慢說!」宇文士及聽得心裡一緊,儘力放緩了語氣追問。自從去年家族在雁門郡受了挫折后,父親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今年春天時還勉強支撐著能到朝堂上轉轉,維持一下宇文家的威風。如今卻只能躺在家裡,聽他彙報朝野中的消息了。


  對於一個弄權半世的老人而言,無法上朝參政,無異於被剝奪了全部生活樂趣。因而宇文述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已經瀕臨於油盡燈枯。


  「老爺今天午時用過茶點,便急著聽二公子您彙報朝廷動向。結果等了一個多時辰您遲遲未歸,老爺心燥,想起身出門走走。幾個奴婢上前攙扶,才扶著他從床榻下直起腰來,老爺的半邊身體便沒了感覺!」老家人宇文誥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彙報。


  「那還不快去請郎中,死等著我幹什麼?」宇文士及聽得心焦,大聲喝問。國事糜爛如廝,家事又紛亂如麻,不由得他不心焦氣燥。


  「請了,江都城內幾個有名的郎中都不肯再來,說他們無力回天。小人們去請御醫,御醫卻說宮內有事,不敢擅離職守!」宇文誥一邊哭,一邊述說心中的委屈。「在咱老爺身體好的時候,哪個御醫不像狗一樣隨喚隨到。如今卻個個都漲了威風……」


  「別扯其他的,拿著我的玉佩,去宮內請御醫!」宇文士及兜頭給了家人一記耳光,打斷了對方的哭訴。「去太醫院,拿我的玉佩,等一個叫張良仲御醫。他不會立刻有空,但除他之外,別的太醫都不要請!」


  「唉,唉!」被打楞了的宇文誥連聲答應。接過宇文士及從腰間解下來的玉佩,撒腿跑出幾步,又轉過身來,遲疑著問,「二公子,一定,一定要姓張的么?老爺的病……」


  「要你去你就去,別亂問!」宇文士及鐵青著臉,呵斥。他記得今天給楊廣診病的御醫便是張良仲,此人醫術在太醫院中算不得最佳,但眼下宇文家需要的也不僅僅是一個會看病的醫者……


  現實發展正如他所料,張良仲到了半夜時分才抽出時間趕往宇文家。給宇文述把完了脈后,老御醫先悄悄地向宇文士及使了個眼色,然後笑著說道:「國公爺不過是虛火攻心,並無大妨礙。只要保持心平氣和,再吃幾幅安神醒腦的葯也就能恢復了。只是此葯見效有些慢,需要耗些時日。所以還請國公爺不要急,慢慢調養……」


  「嗚嗚,嚕嚕,嗚嗚……」宇文述努力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能讓人聽得清晰的聲音。掙扎幾次,他無奈地閉上嘴巴,任口水和淚水交替著流下。


  「國公爺真的莫要急,小人看過很多這樣的病。都是慢慢調養好的,慢慢調養就好!」張良仲見騙不過宇文述,急得滿頭是汗,結結巴巴地安慰。


  「算了,您老也儘力了。先把藥方開出來,其他事情交給我便是!」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張良仲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到外間開藥方。宇文士及走到病榻前,先替父親擦乾淨枕頭,然後把手搭在老父的額頭上,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眼前已經沒多少生命跡象的身體。感受到了兒子的關心,宇文述再次努力睜開了雙眼,嘴裡依舊說不出話來,目光中的急切卻清晰可見。


  「您儘管放心,家裡有我在。今天朝堂上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陛下在書房昏倒了兩次而已!」宇文士及以極其平和的語氣,慢慢彙報。


  剎那間,兩道強烈的光芒從宇文述眼中亮了起來。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生命之火才會變得炙烈。「嗚嗚,嚕嚕,嗚嗚……」他如一個啞巴般試圖表達自己的想法,左側的手足亂動,右側的手足卻癱軟如泥。


  「我知道,我會儘力替大哥和智及爭。估計就這兩天,陛下就能知道您的情況。他會來看您,您一定也要堅持住!」宇文士及感受到從父親目光中傳遞過來的壓力,信誓旦旦地保證。「今天給您看病這位郎中,與給陛下看病的是同一個。」他把聲音盡量壓低,俯在自己的父親耳邊說道。 他的話音剛落,宇文述眼中的目光即由焦灼變成了欣慰。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但目光中明顯地帶著笑。他明白兒子話中的全部含義,並且為此深感自豪。


  只有宇文家的兒子才能懂得利用一切機會為自己的家族謀求好處,士及已經做到了,把這個家交給他,宇文述完全可以放心。


  在有心人的傳播下,不到兩天時間,宇文士及請給皇帝陛下治病的同一位御醫診治自己父親的大不敬舉動便傳到了楊廣耳朵里。令傳播者大失所望的是,楊廣得到這個消息后,非但沒有震怒,反而在立刻召見了御醫張良仲,詢問宇文述的病情。


  得知自己的肱股老臣已經時日無多,楊廣不顧內臣的勸阻,掙扎著跳下病榻,命侍衛擺好車駕,直奔許國公宇文述府邸。沒等他踏入宇文家的大門,士及已經帶著闔家老小跪迎了出來。


  「陛下如此宏恩,宇文氏一家沒齒難忘!」身為臨時家主的宇文士及攔住車駕,一邊叩頭,一邊哽咽著叫道。


  「你個逆子,宇文老將軍病成了這般模樣,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朕?!」楊廣被內臣攙扶著走下馬車,氣急敗壞地質問。


  「陛下,陛下莫怪士及。阿爺,阿爺怕陛下擔心,不准我等向外邊透漏他的病情!」身穿奴僕服色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跪在宇文士及身後,連連叩首。


  「唉,這個宇文老將軍!難道他不說,朕心裡就會好受么!」楊廣再顧不得計較化及和智及兩人的身份,頓了頓腳,嘆息著道。「宇文老將軍在哪裡,速帶我去見他!」


  「謝陛下弘恩!阿爺一直說想再見陛下一面,但他如今已經下不了床。否則,一定會親自出迎!」宇文士及抹了把淚,非常禮貌地回答。


  「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朕扯這個!」楊廣甩開攙扶著自己的兩個內臣,伸手從地上扯起宇文士及,「你頭前帶路,不要耽擱。朕,朕亦想念宇文老將軍得很!」說到情動處,他眼圈已經發紅。


  這番表現絕非做作。他和宇文述之間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餘年前。當時身為晉王的楊廣為了討好先帝先後,在自己家中力行節儉。每餐菜不超過兩味,貼身穿的衣服和腳上的鞋襪全是自己的妻子親手所縫。宮中每有賞賜,他都拿出大半用來購買書籍,小半用來與文人相交,細算下來,真正花在晉王府的開銷居然不到太子楊勇府的十分之一。


  如此簡樸的行為的確為他贏得了先帝的欣賞和賢德的美名。但私下裡收買宮中眼線及與世家子弟交往的花費,楊廣卻從不節省。他得知楊素喜歡東漢蔡邕的字,居然一次花費了兩萬餘貫銅錢從某江南豪門手中購得,作為壽禮私下送到楊素府上。為了討好當時的宰相高穎,他派麾下心腹四處搜尋,耗費足足兩年時間找到《孫臏兵法》的大部分,親筆謄寫了交到對方之手。其他與史萬歲、賀若弼等軍中武將交往的開銷更是巨大,簡直可以用錢如流水四個字來形容。這些支出當然無法從楊廣的俸祿里擠,全憑著宇文述暗中經營一些產業和宇文家的傾力支持才能供給。為了湊足楊廣結交文武百官的錢財,宇文述甚至不惜自毀前程,冒著被言官彈劾的風險大肆收授賄賂。


  所以,楊廣登基后,恨不得以江山與宇文述共享。十幾年來,其他曾經有擁立大功的臣子或著被殺,或者失寵,唯獨宇文述仕途從無風浪,無論東征戰敗也好,子孫盜賣軍糧也罷,在別人頭上抄家滅族的過錯,在宇文述這裡卻變成了小事兒一樁!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見自家圖謀得逞,立刻連滾帶爬地沖向家門,提前替楊廣掀簾引路。作為家主的宇文士及遠比哥哥弟弟穩重,再度帶領闔家老幼謝了恩,才以駙馬身份攙扶起楊廣,翁婿二人相互寬慰著入內。


  得知楊廣來看自己,宇文述死灰顏色的臉上登時泛起了一絲潮紅。「嗚嗚,嚕嚕,呃呃……」他努力掙扎,試圖翻下床來給楊廣叩頭。卻終究無法起身,直憋泣泗交流,口水順著鬍鬚拉出老長一條白線。


  「宇文愛卿,宇文將軍,伯通,你不要動了,朕不要你動!」楊廣見此,趕緊快步衝上前,一把按住宇文述。因為走得太快,他感覺到一陣暈眩,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宇文述身畔。


  「呃、呃、呃……!」宇文述用僅能動的一支手臂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算是給楊廣行了禮。


  「阿爺想說,陛下對宇文家如此厚恩,來世他結草銜環也難報答!」擅長拍馬屁的宇文智及撲在床榻邊,對著楊廣連連叩頭。


  「呃、呃、呃……!」宇文述晃動著手臂,用無法併攏和屈伸的手指頭指了指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又指了指楊廣腳下,不斷示意。化及和士及兩兄弟聽從父親召喚,也走到智及身邊,雙雙跪倒,口稱:「宇文家受陛下如此大恩,定粉身碎骨相報。老父無法起床,我兄弟二人代父向陛下叩謝!」


  看到幾個兒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他用僵直的五根手指點點自己,又顫抖著碰了碰楊廣,然後將乾枯的大手按在胸口,做了各君臣交心的示意。目光不再有焦急,反而露出幾分欣慰之色。


  「朕知道你心裡有朕。朕知道你不會辜負朕!朕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沒顧得上出宮看你,伯通,你別失望。好好養病,待痊癒了,朕還等著你領軍出征,替朕掃平天下惡賊!」楊廣用衣袖抹了把淚,叫著宇文述的字安慰。


  宇文述見楊廣落淚,在病榻上用力搖頭,「呃、呃、呃……」他低聲嚷嚷,試圖安慰楊廣不要難過,自己眼中卻有豆大的淚珠成串向外滾。二人相交數十年,如今一個行將就木,另一個纏綿難起,這情形,要多令人傷心有多令人傷心。


  跪在床邊的宇文化及三兄弟早就哭成了淚人。「阿爺說他平生最遺憾之事就是沒能替陛下掃平高句麗。後來成了一個半廢人,縱使有心領兵,也不敢辱沒大隋軍威了!」宇文士及一邊抹淚,一邊稟告。


  「朕知道,等宇文老將軍病癒,朕立刻起傾國之兵,交給宇文老將軍洗雪前恥!」楊廣紅著眼睛,大聲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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