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隋亂:廣陵散(15)

  第277章 隋亂:廣陵散(15)

  Chapter 2 背棄

  「嗯,此事不急!」楊義臣皺了皺眉頭,雙目中閃過一重疑雲。他非常喜歡和眼前的年青人並肩作戰,但對方今天的話語里明顯帶有一種即將分別的意味。「擊敗楊公卿后你準備去哪裡?有接到朝廷的將令么?」


  「謠傳有一道給我的任命被流寇堵在了黃河岸邊!」李旭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無論傳言是真是假,我都會從渤海郡渡河,到黃河南岸去請聖旨!」


  「黃河南岸?」楊義臣聽李旭說得鄭重,忍不住驚詫地追問,「那不是齊郡么?你繞那麼遠去幹什麼?」


  「那是張老將軍的家!」李旭點點頭,回答。


  這亂世之中,唯一可以被稱作桃源的福地,只能是揚州。河南、河北餓殍遍地也好,山東、山西群雄並起也罷,無論怎樣的風暴刮到了揚州城下,經沉穩老練的裴大人伸一伸手,再經八面玲瓏的虞大人動一動筆,轉眼便化作祥雲朵朵,盡展輕柔。


  把屢戰屢敗寫成屢敗屢戰,把亂匪四處殺官造反寫成各地官員爭先恐後為國盡忠,把小半個國家皆寫成少數地域,不過是換了個描述角度而已,算不得欺君。況且大隋皇帝陛下也不喜歡看那些故作憂國憂民的姿態,不過是疥蘚之癢,離皇城遠著呢,犯得著大驚小怪么?


  歌舞昇平中,楊廣繼續享受著盛世美夢。如今能打擾他的人更少了,濟景公樊子蓋在七月份病死,兵部尚書趙孝才八月份告老還鄉,許國公宇文述也到了暮年,很少再來宮裡走動。外邊發生的事情,自有忠心耿耿裴矩、虞世基等人代為操勞,除了一些不得不由重瞳親覽的大事,如湯泉宮的桃花逆季而開,白玉橋下的柳樹秋時重綠等,群臣輕易不會讓聖明天子勞心。而終日泛舟與碧波之上的聖明天子也相信這些肱股們能將繁雜無聊的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治下百姓安居樂業。


  君臣互信到如此地步,國事焉能不和諧?自七月份擺駕揚州以來,各地紛現祥瑞之像,盜匪被剿平的喜訊也一個挨一個接踵而至。看到後來,楊廣連喜訊也懶得看了。統統交給貼身太監們收攏進一個象牙編織成的小筐,只有在百無聊賴時,才偶爾抽出幾個來解悶兒。


  今天楊廣抽出來的是一疊數天前有虞世基親自送進宮裡的奏摺,楊廣記得自己當時忙著評判秘書省學士們新做的秋思詩,所以沒抽出功夫來看。現在終於有了片刻閑暇,也該給虞世基個答覆,免得冷了這位忠臣的心。


  老太監文一刀見皇帝開始處理政務,親手捧來一碗參湯。天已經有些涼了,陛下需要一些滋補之物暖胃。像這種三兩左右的山參最好,火氣既不會重到燒得人難受,也不至於一點藥性也沒有,喝了后依舊令人提不起精神頭來。


  「遼東參?」楊廣聞到了濃郁的葯膳味道,端起碗來輕抿了一口,非常精確地追問。


  「回萬歲的話,的確是遼東參。」文公公彎了彎腰,帶著幾分佩服回答。


  「哪來的?」楊廣又喝了一口參湯,繼續詢問。大隋各地貢來的山參,以遼東、高句麗一帶所產最佳。但遼東諸郡自從去年起已經不向朝廷繳納賦稅了,更不會送珍貴的山參到揚州來。


  「陛下,是虞大人六天前送奏摺時一併送進行宮裡來的。說是來自遼東的貢品,您當時沒注意,老奴就命人收了!」文公公年歲雖然大,記性力卻絲毫沒有衰退的跡象。略作沉吟,立刻給出了一個準確答案。


  「嗯,不錯!」楊廣點頭,不知道是稱讚葯膳的滋味還是文公公的記憶力。忽然,他奮力坐直的身子,將手中奏摺用力壓在了書案上,「遼東的貢品?虞世基當初是這麼說的么?朕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遼東被楊義臣收復了么?什麼時候收復的?這樣大的事情他們怎麼不讓朕知道?」


  他喋喋不休地追問,像一個剛剛從山中走出來的小孩子,對外界事物充滿了無知與好奇。文公公被他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楞了半晌,才整理清楚了思路,緩緩地回答,「回陛下的話。當時陛下忙著替秘書學士們改詩。不是楊老將軍收復了遼東,是虎賁大將軍羅藝良心突然發現了,寫來奏摺請罪。順便貢了幾十斤上好的遼參、鹿茸等物!」


  「羅藝?」楊廣如做夢般重複了一句,然後用力一拍桌案,「這個狗賊,虧他還記得朕得好處!他的奏摺呢,你幫朕找找。虞世基和裴矩建議朕如何處置他,朕當時批複了么?放到了哪裡?」


  「陛下還沒來得及看。虞大人草擬了聖旨,但陛下尚未用印!」見楊廣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從小便追隨他的文公公沒來由的覺得有些心酸,借著替楊廣尋找奏摺的機會偷偷擦了擦眼睛,哽咽著回答。


  「你怎麼了?不開心么?還是想家了。朕記得你是吳郡人,和這遼東三郡沒什麼瓜葛?」楊廣對身邊人的心情變化甚為敏銳,狐疑地轉過頭,和顏悅色地追問。


  「奴才是高興,替陛下高興!」文公公不知道如何向楊廣解釋自己的心情,含混地回答。「這份是羅藝的奏摺。這份是虞大人和裴大人草擬的聖旨。請陛下過目!」


  「朕當年以赤心待他。他應該知道感激!」楊廣輕輕拍了拍文公公的後背,以示安慰。兩份奏摺已經在象牙筐里躺了些時日,墨香早已散盡。他依次將其舉到鼻子尖處看了一遍,然後放到手邊,沉吟不語。


  虎賁大將軍羅藝在奏摺中向他承認的擅自驅逐官吏的魯莽,並解釋說當時是為了避免有些人私通高句麗,不得不為。如今,此人已經將虎賁鐵騎從桑乾河畔盡數撤回到薊縣,並自我監禁在府邸中,隨時等候朝廷的使節前來處置。


  虞世基和裴矩起草的聖旨中則以朝廷的口吻,重重申飭了羅藝去年的背叛行為。但是念在其曾經為大隋立下汗馬功勞的份上,準備饒恕其所有罪過,並且準備冊封他為幽州道大總管,正式認可此人對漁陽、北平、安樂以及遼東三郡的治理權。


  關於這樣處置的理由,虞世基和裴矩在另一份奏摺上做了詳細說明。二人以為,羅藝在塞經營上多年,羽翼已豐。眼下上表效忠不過是做作樣子,並非真心。因而朝廷也只能和此人虛於委蛇,先安撫之,令其麻痹大意。然後再徐徐圖之,以靖其亂。 楊廣對這個處理方案並不是非常滿意。他對自己所器重的人推心置腹,但同時,也容忍不了那些人的背叛。特別是像羅藝這種曾經受了他無數恩德卻不知道感激的傢伙,楊廣恨不能將其抓到面前來親手銼骨揚灰。但虞、裴二人所提出的方案卻是眼下的最佳選擇,如果不對羅藝示以安撫,天知道此人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朝廷眼下沒有充足的兵力平叛,也只好先暫時由著他矇混過關。


  「朕早晚會親領大軍,將他擒殺於陣前!」半晌之後,楊廣又重重地拍了下御案,恨恨地說道。只剩下一個底兒的葯膳碗穩不住,被彈起數寸高,凌空飛落到地板上,瞬間摔成了數瓣。


  在旁邊伺候的文公公趕緊跪下去,伸手去揀那些碎瓷。楊廣卻上前一步將其扯了起來,大聲喝道:「不要揀,傳人來掃了出去。連同遼東貢來的那些破參一塊扔到臭水溝里。朕以後不吃這勞什子,你也不得叫御膳房再做。什麼破玩意兒,幾根參須子就想糊弄朕,朕早晚發兵過去,將他們統統砍了,砍了!」


  「陛下,陛下小心身子!」文公公趕緊抱住楊廣的腰,連拉帶拽將其扶到御座上。「來人,收拾碎碗。吩咐御膳房將遼東來的材料全挑出來,等一會兒我親自去處理!」沖著書房外,他氣喘吁吁地喊,唯恐動作稍慢了,楊廣再做出更瘋狂的行為。


  幾個小太監匆匆跑進,將碎瓷和殘羹收拾乾淨。楊廣木然地坐在御案后,望著眾人在自己眼前來回忙碌。他的額頭上有青筋在跳,面孔如被火烤了般紅,但手腳卻如同剛在河水裡泡過一般,出奇地冰冷。痛苦、憤怒、絕望,各種負面情緒交織於他的心頭,讓他不想再說一句話,只想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世界走向毀滅。


  「陛下,陛下犯不著跟這種人生氣!」文公公被楊廣的神情嚇壞了,走到他身背後,一邊拍打著脊背替他順氣,一邊低聲苦勸。「這種忘恩負義的傢伙早晚會遭報應。陛下只需要看著,用不了多久,他的腦袋便會被人割下來!」


  「朕,朕要親手去割!朕一定會親手去割!」楊廣從牙齒縫隙里擠出幾個字,字字帶著刻骨銘心的仇恨。


  「陛下只要穩定了中原各地,就能揮師北上!」文公公順著楊廣的意思,溫言開導。


  「對,朕要振作,勤修內政,重整朝廷聲威!」楊廣突然又變成了一個聰明的帝王,苦笑了一聲,發誓。「把幾個筐子里的奏摺都給朕搬過來,朕今天全都給批複了。有什麼難的,舉手之勞而!」


  「陛下聖明!」文公公大聲稱頌了一句,小跑著抱來日前積壓的全部奏摺。被裴矩和虞世基分類整理出來等待天子批複的奏摺有近三百封,但熟知楊廣才能文公公不認為這會令其花費很多功夫。


  「陛下才智過人!」回憶著當年楊廣剛剛登基時的情景,文一刀不無興奮地想。「只要陛下肯振作!」他悄悄地抹了抹眼睛,朦朧淚光中,彷彿看到楊廣在群臣面前坐正身體,重新煥發出九五之尊應有的活力。


  批閱了一會兒奏摺,楊廣的心情慢慢平復。從送入宮裡來的本章上看,各地的秩序正在恢復。陳稜、屈突通、李淵等肱股之臣奮力討賊,幾乎是每戰必克。一些地方上的郡丞、通守也屢有斬獲,各自殺敵數百到數千不等。只是群寇也忒難纏了些,竟然屢敗屢戰,如百足之蟲,總是死而不僵。


  「此等謬種,也敢妄自尊大!」楊廣冷笑著放下一份關於杜伏威剛剛自立為王,便被陳稜攻破了「都城」的捷報,伸手去摸茶碗。剛才喝的東西味道不錯,到現在還滿口留芳。待指端探了一個空,他才猛然想起葯膳已經被自己摔了,訕訕地縮回胳膊,繼續看其他奏摺。


  屈突通出兵討澧泉賊周小山,連破其二十餘寨,京師附近重新恢復安定。李淵帶兵征討甄翟兒,與賊兵於鼠雀谷相持不下,李世民帶領騎兵繞到賊軍背後猛攻,大破甄翟兒,俘甄翟兒及其麾下賊兩萬餘。李淵將普通嘍啰全部釋放,但是下令將甄翟兒連同其麾下統兵千人以上的大小頭目盡數處斬,壘其首為塔,祭大隋壯武將軍潘長文在天之靈……


  「怎麼會這樣?」看到此處,楊廣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他記得自己去年車駕路過太原時,曾經見過壯武將軍潘長文一面。前後不到一年時間,潘長文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陣亡了。並且從太原留守李淵送來的邀功的捷報上分析,潘長文之死還和那個叫甄翟兒的賊頭大有關係,所以李淵才要殺死所有賊軍頭目為潘長文報仇。


  「陛下,新的茶點已經送來了,用的是地道的餘杭茶!」在一旁伺候的文公公見楊廣眉頭緊皺,以為他是口渴,連忙將早已預備好的茶水端上前,放到楊廣最習慣的位置。


  「潘長文將軍是什麼時候陣亡的?」楊廣茶水向旁邊推了推,沒頭沒腦地追問了一句。


  這種國家大事他本不該問內臣,但文一刀有心提醒楊廣朝政荒廢太久的事實,略做沉吟后,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啟奏陛下,據老奴所知,潘將軍是今年七月底戰沒的。當時他正和太原留守李淵的長子建成一道班師,途中與歷山飛麾下大將甄翟兒所部流寇遭遇。眾寡懸殊,官軍只得且戰且退。賊兵從雁門郡一直追殺到太原城下,潘長文將軍捨身斷後,力竭而死。當時陛下還下旨表彰過他,許其一子襲爵!」


  「哦,有這等事。朕居然忘記了?」楊廣放下奏摺,用力揉了揉乾澀的眼皮,驚問。太長時間沒關心過朝政,所以很多事情他已經記不太清楚。況且,當時他在裴矩等人草擬的聖旨上用印,根本就沒怎麼留意上面的內容。


  「陛下日理萬機,偶爾忘掉些瑣事也情有可原。虞、裴兩位大人想必還記得,陛下可以宣他們前來核實!」文公公見楊廣終於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心中高興,迫不及待地建議。


  「朕問你也一樣。虞卿總是怕朕憂心,凡事盡撿好聽的說!」忽然變得清醒的楊廣也猜到自己之所以不記得潘長文的死迅,恐怕是虞世基和裴矩二人故意將這個消息夾在了一大堆瑣事中間而致。想了想,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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