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隋亂:水龍吟(18)
第227章 隋亂:水龍吟(18)
「大夥也別太氣悶,等張老將軍到了,說不定他有什麼好辦法!」吳玉麟用筷子夾起一份已經變冷了的菜,放進嘴裡慢慢品味。在不知道如何行動的時候參照一下最信賴的人做什麼樣的選擇,在他看來絕不是一個壞注意。
「也只好這樣了!」旭子給每個人的舉盞填滿瓊漿,帶著幾分歉意說道。桌子上的美食是萁兒親手下廚做的,無論外邊發生什麼變故都不應該被糟蹋掉。他挑起一筷子薺菜,仔細咀嚼其中淡淡的苦味。一股苦過後的余香湧上舌尖,彷彿就是眼前的生活。
「張老將軍不是就跟在秦將軍身後么?怎麼現在還沒到?」羅士信性子急,聽到大夥選擇為張須陀馬首是瞻,巴不得立刻能從老大人口中得到問題的解決方案。
「他帶著輜重,天亮后才出發,估計下午未時左右才能到!」秦叔寶想了想,回答。
「不會路上遇到什麼麻煩吧?」校尉張江停住伸向食物的筷子,帶著幾分期盼追問。「我不是咒老將軍,瓦崗賊花樣多!」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解釋。
「這點你大可放心,瓦崗賊在你們手裡吃虧不小!我早上來時派了斥候四下打探,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兩路賊兵退得都很快,慌裡慌張的!」秦叔寶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突然,他臉上自信的笑容又變成了猶豫,「按道理,徐茂功帶領的那路兵馬並沒受到損失,怎麼也跟著慌張起來啊?不對,這裡邊必有蹊蹺!」
「難道他們會半路對張老將軍不利么?」羅士信立刻站起身,追問。
秦叔寶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羅士信不要這樣浮躁,「不會,瓦崗軍退得非常狼狽,很多輜重都丟棄了。如果是想打伏擊,這假象也做得太逼真了些」他放下酒盞,用食指在桌案上輕敲,「看樣子,倒像是內部出了大麻煩,不得不趕回去處理!」
「李密死了!」張江猛地一拍桌子,瘋狂的舉動嚇了所有人一跳。「李密死了,仲堅兄在兩軍陣前射了他一箭,然後他又被馬拖著跑了那麼遠,十有八九拖斷了氣!」
這個想法太大膽,一時間令所有人都喘不過氣來。如果李密死了,瓦崗軍的確會像秦叔寶所描述的那樣倉惶而退。但這幾乎不可能,李密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練過武的,被戰馬拖著跑幾十步很難要了他的命。
「不死,也是個重傷。否則對瓦崗軍震動絕對不會這樣大!」秦叔寶笑著總結,然後舉盞提議,「為了李密的死,干!」
「干,為了李密的死!」屋子裡的氣氛終於又活躍起來,酒香氣蓋住淡淡的惆悵。
酒足飯飽后,秦叔寶等人不顧旭子的推辭,主動替去他尋覓新的宅院。而旭子本人則被大夥勒令留在家中,與不遠千里來尋找夫君的「弟妹」一敘離別之苦。「其實我也是剛剛認識她」旭子心中暗自嘀咕,嘴上卻不敢實話實說,摸著差點被大門撞到的鼻子向內堂走。今天的酒喝得有些高,他感覺到自己的頭有些暈,但兩隻眼睛卻越發明亮。
為無能為力的事情擔再多心也沒有用。他於內心深處安慰著自己,同時用手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萁兒又睡下了,臉正沖著床外。透過紗簾看去,她的睡姿很可人,就像一條懸在水中的魚。
翠兒坐在桌案邊的胡凳上,胳膊墊在腦袋底下,也睡得正香。兩個女孩子都是剛剛及笈,正值貪睡的年齡,所以根本未被旭子的腳步聲從美夢中吵醒。曾經有一瞬,萁兒的身體動了動,好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但很快又安寧了下來,構成一幅優美的圖畫。
「她們是為了我才受了這麼多的累,所以我一定要護得她們周全!」旭子站在萁兒的床邊,心中默默地告誡自己。這個她們裡邊,顯然也包括了二丫。「如果亂世註定要到來,至少我能守護好身邊的人!」他躡手躡腳地搬來另一把胡凳,擺在床邊,坐穩,默默地欣賞萁兒臉上與年齡不相稱的風霜。
那些風霜也是為了他而染的,如果聽從家人的安排,也許此刻萁兒正在平平安安地於自家的後花園里盪鞦韆。想到陽光下那燦爛的笑聲,旭子心頭不禁一熱,伸手拉開床簾,輕輕地低下頭去。
「老爺,客人走了?」就在此時,翠兒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嚇得旭子差點沒抻了脖頸。他趕緊收起緊湊的雙唇迴轉頭,看見臉上壓出幾道印痕的翠兒正瞪大著眼睛,吃驚地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猛然,翠兒明白了自家老爺打算做什麼。慌得如小鹿般跳出了門。「我去收拾碗筷!」一邊逃,她一邊大聲解釋。
「這精靈古怪的小妮子!」旭子幸福地笑了笑,將目光從門口收回。隨著萁兒主僕的到來,他的生活無形增添出了許多色彩,甜蜜而明媚。當他再度低下頭去的時候,卻發現萁兒也被驚醒了,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彷彿要挖掘出自己心底的秘密。
「你…」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了嘴巴。看著彼此的臉頰慢慢變紅,就像有股火在上面滾。
「客人走了么?」將自己的眼皮輕輕合攏,萁兒以極其細弱的聲音問。
「已經走了!」旭子低聲回答,「他們一直在誇你的手藝,將菜吃了個乾乾淨淨!」
「真的?」萁兒再次瞪大眼睛,話語裡帶著些不自信意味。
「真的!」旭子點點頭,低聲鼓勵,「他們說從來沒吃過這麼可口的菜。一直誇我有福氣呢!」
「那,那郎,郎君喜,喜不喜歡萁兒燒的菜!」李萁的臉越來越紅,費了好大力氣,終於把郎君二字說出口。對不對別人的口味,她不想在乎。但旭子是否欣賞,卻是她始終擔心不已的事情。
「當然喜歡了!」看著李萁兒紅得幾乎滴出血般的臉,旭子按耐不住,輕輕地湊上前用嘴唇碰了碰,說道。
只一碰,幾乎就將火焰擴散到了全身。萁兒的身體猛然顫抖起來,脖頸、耳朵都瞬間變得通紅。「郎君,郎君喜歡就好。」她閉著眼睛,睫毛上下眨動,夢囈般的聲音讓人聽不出所指的是自己燒的菜,還是李旭剛才的行為。「翠兒,翠兒還在。咱們,咱們還沒拜過堂,沒拜過翁姑……」
看到萁兒那幅嬌羞脈脈的模樣,旭子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止被誤會了。小丫頭雖然膽子大得可以把天包起來,卻是個未經人事的雛兒。根本分不清愛憐和慾望的之間的差別。不敢在把火繼續燒下去,他稍稍將身體正了正,笑著說道:「我爹娘還在上谷呢,想見他們可不容易。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風風光光地娶你過門,讓人說不出閑話!」
「我不在乎別人說!」萁兒的眼睛又試探著張開,望著李旭辯解。見對方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醉意,恐慌之餘,她心裡又約略有些失望。湊過去,用頭輕蹭了蹭旭子的胳膊,怯怯地問道,「郎君生氣了么?如果郎君真的等不及。今晚待翠兒安歇了,妾身,妾身就隨,隨你,反正我已經決定要把自己交給你……!」
「沒有,你別多想。我下午就去找張老大人,由他給咱們兩個當月老!」旭子被萁兒怯生生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熱,坐正了身體,大聲承諾。「我一定儘力給你舉辦個婚禮,讓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婚禮!」 他說得如此鄭重,以至於窗外的鳥鳴聲都瞬間沉寂下來。靜靜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二人輕輕的呼吸。糾纏在一起的目光內,不再有剛才的羞澀和誤會,只有信任,天長地久的信任。
萁兒伸出一隻手,放進旭子滿是老繭的大巴掌里,臉上帶著安寧的笑容,彷彿已經交出了自己的一生。旭子用握刀的手緊緊的握著,持重有力。
這一刻,他們不再需要語言。
十天後,旭子和萁兒在眾將士的祝福聲中拜堂成親。沒有人覺得這樣做與軍法有什麼不合,一個弱小女子千里尋夫的傳奇足以贏得齊郡子弟的尊敬。為了給女方家裡一個台階下,大夥沒公開萁兒的身份。由著她隨母親改姓為張,同時拜老將軍張須陀做了義父。年過半百的老將軍顯然對這雙天上掉下來的佳兒佳婿非常滿意,婚禮之後,至少有一整天高興得都沒合攏嘴巴。
埋伏在原武城中的瓦崗細作將自己看到和聽說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送上了山。接到線報之後,枕戈待旦的大小嘍啰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當日在運河邊上的戰鬥敗得太慘了,全依仗著程知節帶領最後能戰的三千餘人虛張聲勢,才避免了一場全軍覆沒的命運。那一戰中,當場被陣斬的大頭目近三十人,小頭目和嘍啰的傷亡超過了四千。還有很多人傷勢極為嚴重,雖然被大夥拚死搶回了山寨,但能否從判官筆下逃過一劫,尚不可預知。
最令豪傑們擔心的就是李密,這位頭頂真命天子光環的人被戰馬拖著跑了三十幾步,半邊臉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當時為了救他,吳黑闥用飛叉射死了戰馬。結果死去的畜生倒下時又不偏不倚壓住了他纏在馬鐙里的腿。雖然事後翟大當家請了遠近聞名的郎中來將斷骨接回了原位,但從郎中臉上的表情來看,李密受傷的那條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李軍師吉人天象,應該無性命之憂。但他腿上的斷骨碎得太嚴重,小的只能勉強接好,能否恢復原狀,還得看老天是否垂憐!」再一次給李密敷好了藥膏,有著賽扁鵲之名的郎中張仁厚低聲彙報。
「你不是號稱妙手回春么?怎地什麼都要靠老天。要是求神拜佛就管用,老子去廟裡燒香好了,何必來請你!」王當仁性子燥,用單手指著郎中的鼻子大罵。他當日也挨了李旭一刀,雖然不致命,但傷口被雨水浸過後有些感染,每天癢得心煩意亂。
聽了王當仁的嚷嚷聲,很多人也闖了進來。「醒了么,軍師醒了么?」房彥藻帶頭追問。回答他的是一個憤怒的眼神和一個充滿畏懼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又要失望了,李密已經昏迷了十二天,完全靠一點蜂蜜水和參湯在吊著命。如今山寨中已經人心惶惶,如果李密再不醒來,眾豪傑可能就面臨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這混飯吃的騙子成心不給密公好好治!」王當仁被幾個同僚抱開,卻不肯就此甘休,揮舞著手臂提出指控。
「當仁,別亂說,醫者皆有父母之心,豈會見死不救。況且密公腿上的傷那麼嚴重,的確非人力所能及!」喝止他的是牛進達,群豪之中,唯獨此人懂一些江湖醫術。
他本是一番好心替郎中開脫,誰料對方卻不領情。「也並非人力所不及,只是小可學藝不精,當不起此大任而已。」賽扁鵲從牆跟下收拾好藥箱,一邊抬腿向外走,一邊反駁。
「難道還有其他人能治么?」聽見賽扁鵲說李密的腿還有救,幾個豪傑同時攔在他面前,追問。
「那個人姓孫,名晉,字思藐,是個從過軍的郎中。最擅長的就是這些戰場上常見的金瘡和摔壓傷。只是此人行蹤不定,即便你們能請到他,李軍師的腿骨也已經長結實了,無法再行矯正!」賽扁鵲冷冷地掃了眾人一眼,慢吞吞地回答。
「放你娘的狗屁!」這下,非但王當仁,連王伯當、李公逸這些「文雅人」也說起了粗話。孫思邈是近兩年江湖上聲名鵲起的神醫,據傳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這個人居無定所,瓦崗眾即便傾全寨之力去找他,沒半年也不可能將其請上山。而眼下各營兵馬亂做一團,有的嚷嚷著要徐茂功重新指掌兵權,有的提出來要回鄉單幹,根本無法再堅持半個月。
「你們只問我誰能治。又沒說這個人一定在左近!」賽扁鵲膽子不大,脾性卻硬得很。挨了罵,也不還嘴,冷笑兩聲后,緩緩回答。
眾豪傑氣得幾欲抓狂,有人甚至從腰間抽出刀來,準備殺人瀉忿。正當大夥亂作一團的時候,紗帳內突然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彷彿心裡有很多不甘,腦袋上纏滿白布的李密動了動身體,仰天長嘆。
「密公醒了!」一瞬間,所有人都放棄繼續找郎中的麻煩,撲上前,圍著李密的床榻問道。
「我醒了好一會兒了。聽見你們在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郎中,沒一點英雄氣度!」李密在白布下苦笑了一聲,沙啞著嗓子回答。
「我們不是著急么?沒想到這騙子還是個神醫。賽扁鵲,奶奶的,不愧有扁鵲之名!」王當仁驚喜交加,嘴裡將郎中的層次立刻從騙子升級為神仙。
「密公終於醒了,您要是再躺幾天,咱們的基業可就沒了!」房彥藻也圍上前,激動得直擦眼角。李密是他們這夥人的核心,也是他們這夥人的立身根基之所在。如果李密一死,瓦崗寨的大權顯然要重新回到徐茂功、程知節等人之手。那些人素來瞧不起后入山的讀書人,翟大當家又是個有名的甩手掌柜,順勢發展下去,大夥的下場可想而知。
「沒那麼嚴重,畢竟翟大當家在這裡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基業豈是一場勝敗就能毀去的!」李密咧了咧嘴,臉上傳來的痛楚立刻扯得他直皺眉頭。「咱們那天敗得很慘么?弟兄們傷亡如何?」
「密公不要擔心,弟兄們雖然戰敗,傷亡卻不到兩成!」張亮怕李密過於操勞影響了傷勢,將房彥藻推到一邊,代替他彙報。
「子明就會說瞎話。」李密雖然睡了很久,心智卻一點也不糊塗,「被人攻了個出其不意,而我這個主將又生死未卜,咱們可能只傷亡這麼點兒人么?扶我起來,我坐到桌邊去看看戰報!」
「傷亡的確只有四千多。是程知節帶著他的本部兵馬穩住了陣腳。不信密公問問其他人,看大夥是不是和我說一樣的話!」張亮不敢聽從李密的亂命,退開半步,陪著笑臉安慰。
李密的目光從眾將領臉上一一掃過,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他不再堅持要起身批閱公文,笑了笑,說道:「傷亡不大,士氣卻是大損。恐怕沒有幾個月修整,上不得戰場了。子明扶我一把,我躺太久了,需要下床活動活動筋骨!」
「哎!」張亮上前半步,伸手去抱李密的腰。剛要用力,衣服卻被人從背後一把扯住。「別動他,除非你們不想讓他的傷痊癒!」賽扁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走來過來,瞪著張亮等人,冷冷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