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隋亂:水龍吟(4)
第213章 隋亂:水龍吟(4)
「確定么?」李密的眉毛又微微跳了一下,追問。
「確定!幾個受咱們保護的村寨都送出信來,說得內容差不多。並且提醒咱們小心,信中說,張須陀的齊郡兵比他們先前看過的任何一支軍隊都守規矩!」謝映登點頭,證實。
軍紀是一支隊伍的立身根本,周圍的大小當家們雖然動輒擁兵數萬,但謝映登都不怎麼將他們放在眼裡。比起李密到來后的縱橫捭闔的喧鬧,謝映登更欣賞徐茂功掌軍時的穩紮穩打。在他看來,那才是一條幹大事的做派,而眼前的這些人與其說作戰,不如說在趕集。
「這無膽老賊,嗅覺果然靈敏!」李密遺憾地搖搖頭,苦笑。
「既然輜重運走了,想必人也會儘快跟過去!」雍丘營統領,壯武將軍李公逸的話里怎麼聽都帶著些慶幸地味道。他的老營在雍丘附近的黑松嶺,距陳留城不足百里,地勢比王當仁的石嘴寨平緩得多。如果被張須陀得知具體位置的話,肯定會一併給抄了。
眾位將領議論紛紛,有人為不能如願擊殺張須陀而感到惋惜,有些則為沒和官軍硬拼而高興。還有一部分人則將目光轉向了微笑不語的徐茂功,臉上的神情頗為不忿。
「如果還是徐軍師來負責掌控全局,他絕不會玩得雷聲大,雨點小。」一些老成的將領,特別是屬於瓦崗山本部的將領暗自嘀咕,對李密的能力很是不屑。
「圖來!」正當眾人議論紛紜的時候,李密突然一伸手,威嚴地命令。
朝請大夫房彥藻帶著兩個遠道來投的幕僚應聲而上,推開一側桌椅,在聚義廳的牆壁上掛起一張由數塊羊皮連綴而成的地圖。細軟潔白的金州軟皮做面,乾淨淡雅的揚州薄錦縫邊,鋪開去,整個瓦崗周圍的形勢立刻躍然眼前。
一瞬間,連老寨在黃河北岸的將領都看清楚了齊郡郡兵此刻正處於哪個位置。「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出身的,無論幹什麼都透著大氣!」眾將心中暗贊,剎那間,心底下對李密的佩服又多了幾分,懷疑又減了數寸。
蒲山公李密清了清嗓子,搖了搖手中鵝毛羽扇,指點江山。「官軍此番來得蹊蹺,去得也怪異。十五天前他們已經到了甄城,李某本欲誘其深入,一舉為眾位洗雪多年被老賊欺壓之辱,但誰料,老賊居然狡詐如狐!沒等走到穙陽,便突然南折去了定陶。待某聞訊,欲再調兵追之,已經來不及!」
「末將以為,這樣也好,如果官軍退入滎陽,我等剛好有了更多時間整頓士卒,去蕪存精!」謝映登想了想,笑著建議。李密不說自己料事不中,卻先談起張須陀跟大夥之間的仇怨,明顯是一種轉移視線的手段。但眼下大夥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謝映登願意再給他個台階下。
「不然!」李密搖搖頭,嗓音陡轉,「張賊乃大隋柱石,若此番殺了他,朝廷震動,天下必將分崩離析!」說話間,他咬緊牙,兩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
李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透骨的陰寒。距離他最近的謝映登明顯感覺到了其話里濃濃的恨意,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驚問:「密公莫非想一擊而殺之?那張須陀老賊可不是一個容易相與的,三年來,多少江湖豪傑試圖招惹他,卻誰都沒落得什麼好結果!」
「正因為老賊手上染滿了弟兄們的血,我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否則,待其熟悉了滎陽周邊情況,我等再想除之,恐怕難上加難!」李密被謝映登問得微微一愣,憑著多年曆練出來的本領,他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咱們既然舉了義旗,就要為天下而謀。若知其強便避而走之,豈不讓全天下看著我等的英雄失望?」[1]
「對,咱們就是要知難而上,我就不信,天下沒人奈何得了這頭老賊!」群豪被李密開口一個天下,閉口一個大義說得血脈噴張,七嘴八舌地響應。
「對,咱們十幾個打他一個,還怕啃不碎他這把老骨頭?」齊國遠舞動雙拳,唯恐別人看不見自己的英雄形象。
謝映登笑著退開半步,不再多置喙。十個打一個的大話說起來好聽,往往開戰時,十個人一塊兒轉身向後,都巴不得其他夥伴前去送死。
「難道映登以為我方並無勝算?」李密敏銳地覺察到謝映登的笑容裡帶著幾分不以為然,搖了搖羽扇,笑問。
「映登只是覺得張須陀老將軍嗅覺敏銳,既然已經避開了圈套,我等很難再將他誘惑進來!」謝映登搖頭,回答。為了顧全大局,他不想直接置疑李密的決定。在他看來,戰鬥的勝負,的確和人數多寡沒有絕對的聯繫。但李密能鼓動起群雄並肩而戰,那是李密的本事。大夥若想成就一番事業,也卻實需要一個李密這樣的人才將群豪凝聚到一處。
「我等的確難以誘惑老賊入套,但可以假他人之手殺之!」李密臉上的笑容很濃,似乎對「老賊」這個稱謂甚感興趣。
「謝某不才,願聞其詳!」謝映登向李密拱了拱手,擺出一幅虛心求教的姿態。在用兵打仗能力方面,謝映登以為李密比起徐茂功相差甚遠。但使用一些戰場外的奇招,其他人比起李密卻是望塵莫及。
「諸位且看!」李密先還了謝映登一個善意的微笑,然後用手中鵝毛扇輕點掛在牆上的地圖,「張須陀老賊知道我等在瓦崗山下等著他,所以避而不戰。但為了給昏君一個交代,他於咱東郡外圍繞了一大圈,順勢搗毀了幾家豪傑的老寨。」
這都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李密換個角度重複一次,並沒有什麼新意。「密公請直說,我等到底怎麼才能報仇?至於咱們這邊的窩囊事,就不要再提了!」王當仁聽得有些心煩,大聲建議道。其他幾個剛剛當了將軍的寨主們也吩咐附和:「密公,您有什麼安排就直說吧。咱們聽您和徐統領號令便是!」
「我的計策就出在張須陀背後還有個昏君上面。他想以別的山寨冒功,咱們偏偏不讓他如願。當年魚俱羅將軍就是因為消極避戰被處斬的,只要咱們坐實的張須陀頭上這個罪名,老賊定然也活不過今年冬天!」
話音落下,滿堂豪傑鴉雀無聲。眾人的確恨張須陀,但大夥平素盼望的都是如何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他,從來沒有人想到還可以借刀殺人。楊廣是個昏君,這是群豪的共識。昏君亦可為我所用,卻是以往憑他們的視野所看不到的層面。剎那間,許多人如同眼前被推開了一扇窗,看到了一個更為複雜的世界。與他們先前設想的黑白分明不同,那裡黑不一定是黑,白不一定是白,黑白之間還有很多駁雜的顏色,光怪陸離。
剎那間,即便是出身於江南第一望族的謝映登,也被李密的卓越見識驚了個目瞪口呆。倒吸了好半天涼氣,他才緩過些神,鄭重問道:「此計可謂神來之筆,但具體如何實施,還請密公明示!」 「這個么?」李密掉正羽扇,又輕輕地扇了幾下涼風。此際雖是盛夏,但瓦崗山地勢高,聚義廳內並不甚熱。因而他扇扇子的動作純屬多餘。但此刻在眾人眼中,卻別有一番睿智味道。
「這個么,依我之見,第一,咱們需要大張旗鼓地殺下山去,在南北兩道運河上製造幾場大麻煩。東都之糧全部來自運河,馬上夏糧即將裝船,咱們讓昏君餓幾天肚子,他自然會兩眼冒火!」李密橫轉羽扇,一邊用扇側的黑色雁翎磕打自己手掌,一邊胸有成竹般說道。
「密公妙計!」聞此言,忠武將軍王伯當忍不住大聲稱讚。眾將之中,他與李密關係最厚。剛才一直擔心李密因為耐不住面子帶著大夥與張須陀硬拼,如果那樣的話,一旦兵敗,恐怕李密的威信會一落千丈。而現在,李密在兜了幾個圈子后,成功地把大夥的視線從其謀划失敗,勞師無功上吸引到新的作戰任務上來,讓王伯當在佩服之餘,懸在心裡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也就是密公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只要殺了張須陀,河南各地,咱們還不是想打哪就打哪?」齊國遠亦跳著腳喝彩。因為麾下弟兄都丟光了,所以他在瓦崗寨中一直混得不得志。眼下翟讓委派李密決策大小事務,讓他看到了一個重新崛起的機會,因此他拍起馬屁來亦不遺餘力。
「呵呵,此計見效雖慢,但的確甚妙。南北兩條運河一直是咱們瓦崗山的糧庫,先前老程年年到河上取糧,就是沒想到此舉還能令楊廣那個昏君自斷臂膀。」見眾人說得熱鬧,歸德大將軍程知節亦跳起來,插科打諢。「你們大夥誰也別跟我爭,待會兒老程我就帶一哨人,直接到運河邊上搭個卡子。除了劫糧之外,這河上南來北往的,只要是官船一概收稅百文,民船減半,江湖豪傑免費,要是碰到來投瓦崗的,嘿嘿,老程倒送他半吊盤纏!」
此人是瓦崗寨第一疲懶人物,無賴頑童。雖然年紀已經二十多了,但說話做事卻總是有口無心。因而官職雖然高,卻不甚得人尊重。當然,輕易也不會有人跟他這混人起隔閡。只是冷不丁一番混說出來,除了逗得人哈哈大笑之外,還將一個冷酷的事實擺在了眾豪傑眼前。
運河分為南邊兩條,南運河起於江表的餘杭,終於虎牢關外與東都相連的伊水入黃處。北運河與南運河遙遙相對,起於黃河北岸的沁水入黃口,終於大隋北方軍事重鎮漁陽。這一南一北兩條河,正是連接整個大隋的血脈通道。因此朝廷對運河沿岸的治安甚為看重,特別是對東都洛陽附近,因為涉及到整個東都的糧食安全,所以每月都有府兵來回巡視,遇見截匪,必將趕盡殺絕。
往年瓦崗山從運河上取糧,之所以劫一票就走,從不過多逗留,便是因為自認沒有與整個大隋對抗的實力。因而李密剛才所說的劫糧之策,雖然看上去簡單易行,做起來卻絕沒想象得那般容易。
大夥若出動得次數過少,在朝廷眼裡依舊是疥蘚之癢,根本不可能拉張須陀下水。若出動次數過於頻繁,於保護運河的府兵對上,未必有戰而勝之的把握。像程知節所說的那種直接卡斷運河的辦法,更是胡扯。大隋修建運河的最初目的便是向南北兩個方向運送士兵和輜重,如果洛陽附近的河道被卡死,三日之內,肯定有不下十萬府兵自東都順水而來。那樣的話,大夥需要面對的就不止是張須陀一支隊伍,而是大隋傾國最後的餘威了。
想到倉猝決戰的後果,連最力挺李密的齊國遠等人都蔫了下來。如果有與十萬府兵正面一決雌雄的本錢,大夥早追著張須陀廝殺了,又何必費盡心機誘其入瓮?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老程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難道就把這口氣憋了,等著哪天老賊再堵上門來?」王當仁豎起眼睛,衝程知節大聲嚷嚷。站在程知節身邊的徐茂功等人方才一直沒參與討論。他們是瓦崗山原班人馬,與新加入的弟兄素來有些隔閡。在氣急敗壞的王當仁眼裡看來,這些人全都不肯出頭的原因,想必是瞧不起大夥,欲看力主擴軍的密公笑話。
「俺老程就是武夫,你讓我上馬和人單挑,你還別不服,說句實話,我誰都不放在眼裡。若論躲在背後算計人的勾當,嘿嘿,老王你這回問錯了人,俺可是一點兒都不會!」程知節沖著眾人嘿嘿一笑,滿不在乎地回答。
綠林中奉行的是以實力為王的原則,李密以一個被朝廷追得無處躲藏的喪家犬身份,轉眼間就做上了瓦崗寨的二當家,本來就讓很多人心中不服。聽程知節如此一嚷嚷,立刻有人在下邊大聲附和起來。
「對啊,要報仇自己去與老賊拚命,別讓咱們替你當槍使!」
「對啊,咱們瓦崗軍志向沒那麼大,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挺好,從來沒想著做什麼拯救天下百姓的大英雄!」
「拯救誰啊,都拯救到自己家裡去了吧!」
聚義廳內的氣氛一時極為尷尬,王當仁被下面的混話憋得直喘粗氣,李密的臉色也青中透紅。論武藝,眾豪傑之中的確無人是程知節對手。論智謀,李密最近昏招疊出。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張須陀揚長而去,有些人心裡又十分不甘。
任張須陀離開會產生一系列眾人無法接受的後果,第一,待老賊和他麾下的三員悍將於滎陽站穩的腳跟,豪傑們將再無一天安生日子好過。第二,如果就此收兵,則意味著李密的謀划徹底失敗,迫於壓力,他將不得不交出瓦崗軍的主導權。第三,徐茂功重掌軍權后,定然會推行他那套精兵策略,眾豪傑手中的力量等於變相地被瓦崗寨裁撤吞併,再不能像現在般快樂逍遙。
無數雙眼睛都看向了李密,期待他能拿出一個萬全之策。還有無數雙眼睛看向了徐茂功,期待他挺身而出,做出些關鍵決策來力挽狂瀾。甚至有個別人的眼裡出現了幸災樂禍的意味,『散夥更好,人心都散了,還能有什麼前途!』
「程將軍的話雖然糙,卻不無道理!」眾目睽睽之下,徐茂功無法再保持沉默,微笑著越眾而出,大聲說道。
剎那間,李密身邊的幾個心腹面如死灰。他們的根基本來就不甚安穩,多虧了翟讓迷信天命,徐茂功等人顧全大局,才勉強在瓦崗寨中佔住了一席之地。值此李密的威望嚴重受損、三軍將士躁動不安之際,隱忍多時的徐茂功突然跳出來發難,他們這些外來人馬豈有半分還手的力量?可以預料,此事的最好結局不過是大夥從明日起再次開始四處流亡,重新過回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
「但從全局上看,密公之策更為長遠。」徐茂功的第二句話,又把李密等人從懸崖邊上用力拉了回來。
他沖著程知節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又四下向眾位豪傑拱了拱手,坦然地補充,「密公所言,重在全局。程將軍所言,著眼細節。看的角度不同,自然結論不盡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