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隋亂:揚州慢(52)
第209章 隋亂:揚州慢(52)
「好在陛下還把重木留給了我!」裴操之哀嘆過後,在心中暗自慶幸。陛下的聖旨幾乎涉及到了有功的每一個人,包括跟著齊郡出了幾次兵的北海郡丞吳宇林都得了一個朝議大夫的兼銜,卻唯獨沒提及與皇家有骨血之親的獨孤林。以獨孤家的勢力,朝臣們斗膽吞沒獨孤林的賞賜絕不可能,如此,唯一的解釋就剩下了朝廷在張須陀調任滎陽通守后,準備將齊郡通守的職位留給獨孤林來擔任。
想到這,裴操之心神稍安。上前幾步,向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抱拳施禮,客客氣氣地說道:「大人一路勞頓,實在是辛苦了。請入側堂稍坐,待下官命人奉茶!」
文公公是皇帝陛下身邊有名的賢宦,平素從不貪圖賄賂,所以大夥也不拿黃白之物來污他的眼。將聖旨仔細收好后,圍攏上前,七嘴八舌地向其表示問候之意。
「公公從水路來還是旱路來,走了多長時日?」
「公公路上平安否?可曾遇到什麼麻煩?」
「蒙諸位大人問,咱家是十天前乘船自洛水而下的,一路上慢慢悠悠地順著黃河、濟水走。想必是賊人眼尖,看出我的船吃水淺,所以自覺不值得出手一次吧。所以呢,這一路上還算安寧!」提起旅途,文一刀四下拱了拱手,微笑著回答,眉宇之間不無得意。
在這兵荒馬亂年代,只帶著十幾個隨從便敢從洛陽走到歷城,別說旅途辛苦,光是這份膽氣,已經足夠令眾人佩服了。「公公好膽色!」張須陀抱拳,致敬。「但張某有一事不明,還想請公公不吝賜教!」
「張大人是想問咱家關於朝廷因何未給獨孤督尉賞賜的事情吧?」沒等張須陀提起,文公公已經清楚地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臨來之前,聖上還傳了兩道口諭,一道給李侯,一道給獨孤督尉,咱家一直還沒來得及說。既然大人提起了,便請借一間屋子,讓我等進去說話!」
自先帝開國以來,皇帝陛下有事找臣子都是以很正規的方式。除了對極其親信的人外,很少有口諭頒發。特別是像歷城這種距離東都相對遙遠的地方,如果不是最近兩年郡兵剿匪有功,聖旨都很少見,更甭提口諭了。
誰料口諭輕易不來,一來就是兩道。太守裴操之聽了,趕緊命人將府衙的二堂騰空,奉上茶水,然後將欽差大人和兩個需要介面諭「寵臣」請將進去。齊郡一干文武則遠遠地在二堂外圍了一個圈子,嚴防有其他人靠近偷聽。
「兩位將軍坐吧,陛下既然不把要和二位說的話寫在紙面上,就是不想讓你們兩個拘束。算起來,這是我第七次替陛下傳口諭。一次就是兩道,也算是平生少有之幸運了!」見門窗都已經關好,文一刀笑了笑,說道。
「末將恭謝聖恩!」李旭和獨孤林兩個同時抱拳,長揖及地。
「謝是應該謝的,陛下可對你二人關心得很呢。」文一刀亦站直了身,代表楊廣受了兩個臣子的拜謝,然後帶著幾分羨慕的語氣讚歎。
「末將何德何能,讓陛下惦記,不勝惶恐!」李旭與獨孤林二人再拜,稱謝。
「惶恐倒不必了,臨來前,陛下著我問李將軍,聽說你私自納了匪首石子河女兒,可有這回事兒?」文一刀笑著點點頭,然後扳起臉來,質問。
「末將?」李旭楞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私事朝廷上也有人過問。肯定又是某些人在朝堂上拿此事來當把柄,所以陛下才專門派人來問我。』想到這一層,他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怨氣。略作沉吟后,大聲回答:「確有此事!末將以為,聖人之治,罪不及妻駑,石子河已經兵敗身死,他的女兒,與尋常百姓女兒無異!因此,便不告而納了。」
旭子不認為自己做得有什麼錯,大隋律法,妾的地位僅高於奴婢。他已經為石二丫支付了贖罪錢,之後再怎麼安排她,其他人根本無權過嚼舌頭根子。
「陛下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文一刀被李旭氣鼓鼓的模樣逗得宛爾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李侯不必那麼著急,陛下只是順口一問,並沒覺得你做得有什麼錯。陛下跟朝中幾個大臣們說你年紀青,又沒婚配,見石家女兒生得漂亮了就娶回家去,若是換了他年青時,也會做此風流事,所以,你的行為算不得什麼過錯。」
「謝陛下包涵!」聞此言,李旭心氣稍平,笑了笑,向西拱手。市井間關於楊廣的風流傳聞很多,但據李旭所知,陛下與皇后之間伉儷之情甚篤,宮中妃子總計不超過二十人,所謂年青時也會犯此風流過,已經是明著堵進讒者的嘴了。這份恩情,不由得他不感激。
「不過陛下吩咐,你若將來娶妻,一定得奏明朝廷才行。也不是針對你一個,從先皇開始,本朝地位顯赫之家通婚,皆須向朝廷稟明。你已經是侯爺了,就不能再像原來那般馬虎!」文一刀笑了笑,補充。
「臣尊旨!」李旭趕緊向西抱拳,領命。經過武士彟的提醒,他已經知道自己婚事由不得自家作主了,所以文一刀的話也不令人感到驚詫。至於娶誰家的女兒,旭子現在還沒想過,也不想為聖上的口諭而頭疼。
「你先別忙著作揖,這幾句是皇上跟你說得家常話,不是口諭。真正的口諭我還沒說呢,你準備接旨吧!」文一刀又笑,繼續說道。
「臣李旭恭聽聖訓!」李旭心中暗叫一聲苦,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彎下了半個身子。
待李旭擺好姿勢,文一刀清清嗓子,換了個聲音說道:「聖上口諭,特賜李旭平身,坐著聽朕說話。」
這可是少見的恩典了,李旭趕緊謝恩,找了個凳子靠上去,終究不敢坐實了,欠著半個屁股聽皇帝陛下對自己有什麼最新指示。
「你不用緊張,陛下平素跟自己身邊人都是很隨便的!」文一刀見李旭手足無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後繼續說道:「聖上口諭,朕曾答應帶你前往遼東,昔日之諾,今猶在耳。但因有小人蒙蔽聖聽,以至朕去年言而無信……」
「肯定是來老將軍將我的話帶給皇上了!」聽到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經歷了這幾年的觀察和感悟,楊廣在他心中絕不再是什麼聖明天子形象。但楊廣對臣子這份情誼,卻著實令旭子不忍背棄。
正感慨間,聽文一刀繼續轉述道:「朕已經將阻你建功立業的小人發配到嶺南,令其終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惡氣已經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別再有什麼怨言!」
「臣不敢!」李旭從凳子上跳下來,大聲回答。
「其實你去不得遼東,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賊騙了,無功而返。這幾年,朝內朝外,總有賊故意騙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實實在在地替朕殺賊,所以,朕亦不辜負你的功勞!」 這幾句說明了朝廷為什麼對他越級賜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邊的勛臣宿將弄權者多,能幹實事者少,所以心中頗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說不定還有救!」李旭站直身體,心中突然充滿了渴望。
「朕聞你家鄉被賊人威脅,已經命令地方官員在易縣城內替你重新準備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進去,你儘管奮勇殺賊,不必為家人安危擔心!待平了瓦崗軍,朕一定招你回京,咱們君臣再下遼東,一定將先前遭受的恥辱一舉洗雪!」
「臣,臣謝陛下聖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謝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與私,大隋皇帝陛下對他可謂恩寵致極,連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慮到了。但對國家而言,皇帝陛下顯然沒有任何了悟,居然還在夢想著去遼東找回面子,根本不顧民間已經烈焰洶湧。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賊流寇已經鬧得很兇了么?」聽完皇帝陛下對李旭的口諭,獨孤林也覺得有些失望,湊上前,低聲追問。
「這就是陛下為什麼給你口諭的原因!」文一刀嘆了口氣,慨然回答。「咱家是個內臣,照理不能干涉外廷的事。但這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真可謂觸目驚心。以前聽令兄說地方上亂,甭說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為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為首的滿朝文武都說賊人越來越少,只有令兄和蘇納言說賊勢越來越大。嗨,這人啊,誰還不願意聽好話。可誰又料到,好話未必包藏著好心呢!」
老太監絮絮叨叨,言談里充滿遺憾和懊悔。他這副表情著實令人看了心焦,獨孤林自知家裡恐怕沒出什麼好事,急得打斷他的話,大聲追問道:「公公,你能不能說清楚些,家兄,家兄怎麼了,難道家兄處事了么?」
「令兄去年自遼東班師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書省那些嘔了些氣,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來傳口諭,讓你趕緊回東都,一則與獨孤大人見見面,讓他高興高興。二來,他想把護衛宮廷的任務交給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適選擇!」
「末將尊旨!」獨孤學後退半步,施禮作答。國事家事接踵而來,讓他的頭腦一時有些發懵。答應了奉諭西返后,立刻不顧禮節地追問道:「公公能不能細說一下,家兄為什麼和秘書省的人嘔氣,誰又故意氣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氣他,咱大隋朝的老樣子就是這般,終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搖搖頭,解釋,「陛下開春時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書省的文職,與他共同研討如何實現千秋盛世。其實陛下心裡也明白,這些讀書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娘的傢伙,未必懂什麼治國平亂的大道理。只是想給他們些好處,讓他們不要四處煽動人造反罷了。」
當今陛下素來有敬賢之名,在他還做揚州總管的時候,就養了一群熟讀聖人經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紛亂,為了避免儒生們為亂黨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書省的名額,將一群比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養起來。而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祿,自然知恩圖報,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謳歌盛世,就是奏明哪裡又現祥瑞。紛紛擾擾,把許多勸諫陛下愛惜民力,勵精圖治的忠直之言都給淹沒了。
今年剛開春,楊廣在庭議上例行問百官民間疾苦,虞世基等人帶頭回答天下太平。納言蘇威和獨孤學二人低頭不語,楊廣把二人叫到身邊問話,蘇威回答,「以前只有王薄一個人造反,現在各郡都有反賊,我不知道這樣的天下是否還能算太平!」。
獨孤學的回答則更為簡單,他認為,前幾年朝廷不用加稅,歲歲都有盈餘。而現在賦稅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錢來。這不正是說明天下已經不安定,很多該納稅的人都跑去當賊了么?
二人的話音剛落,立刻有幾個秘書省的官員跳出來,彈劾他們出言不遜,剛一開春即說喪氣話,詛咒大隋國運。獨孤學當場反駁,吵了幾句后,一口氣沒喘勻,當場噴血於朝堂之上。
「這些殺才,他們也好意思自稱讀過聖賢書!」聽完一刀公公的話,獨孤學氣得一拳砸在牆壁上,震得糊了薄紗的窗子嗡嗡作響。
「他們從聖賢書中,只學會了閉上眼睛說瞎話!為了博出頭,這些人還有什麼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聳聳肩膀,鄙夷道。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比起秘書省的某些人來,卻更像個男人。
李旭亦是氣憤致極,但他倒不覺得秘書省那些傢伙的行為有什麼奇怪。前些日子跳出來勸齊郡弟兄們順應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這夥人的同類么?有些人一輩子的人生目標便是做官,至於做好官壞官,出賣不出賣良心,根本不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你準備回東都吧。至少你回去,還能讓陛下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李旭拍了拍獨孤林的肩膀,低聲勸告。
「我肯定要奉旨!」獨孤林點點頭,回應。當年他放著大好前程不顧,從朝廷跑到地方來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攙和朝堂上的爭端。但現在,哥哥已經倒下了,無論為了獨孤家,還是為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
有些責任,是與生俱來的,無論你逃多遠,最終又一天必然要將其扛在肩頭。
三天後,獨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張須陀帶領一干弟兄,一直送到了濟水邊。揮手的剎那,大夥的心情都很沉重,這一別,沒有人知道多少年後大夥才能再見面。也無人能預料,眼前這暮氣沉沉的大隋,是否還能支持到大夥再度相見的時候。
「回去別忘了讓陛下給我們撥糧餉器械!」羅士信於岸邊跳著腳,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將遠去,他心裡非常不是滋味,但臉上的笑容卻比任何人都燦爛。
「忘不了。你們保重,瓦崗軍不是那麼好對付!」獨孤林微笑著,向岸邊揮手。
「哈,你還是自己小心吧,我們這裡是明刀易躲,你那裡暗箭難防!」羅士信不屑地笑了一聲,沖著離岸遠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別亂說話!」老成穩住的秦叔寶低喝。隨後,他自己也揮起手來,向並肩戰鬥多年的故交作別,「重木,等家事安頓好了別忘記回來看看!」
「我隨時記得,你們若平定了瓦崗,也到東都來找我!咱們不醉不歸!」獨孤林大笑,拱手,看著岸邊的人影漸漸模糊。
「不醉不歸!」岸邊的人笑著揮手。河心風大,小船的帆漸漸鼓滿,漸漸融入天邊的雲煙。
那些雲煙捲卷舒舒,湊成無數亭台樓閣,像極了繁華的都市,昔日的大隋。只是風一來,便裊裊地散了,如夢,如幻。
(第四卷 揚州慢 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