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隋亂:揚州慢(49)
第206章 隋亂:揚州慢(49)
因為此戰發生在年底,所以到了二月份,朝廷才有邸報將具體情況發向各郡。據唐公府留在東都的心腹彙報,朝廷已經開始商議如何給有功人員予以嘉獎。因為張須陀等人剛剛升過官,所以這次以賜爵為主。李旭的爵位已經是縣伯,如果無人阻撓的話,年內可能封侯有望。
一個剛剛二十歲的鄉侯,無論如何也配得上唐公的掌上明珠了。所以陳演壽等人紛紛出言,建議李淵趁早下手,難免提親提得晚了被旁人搶了先機。誰料大夥剛剛開了個頭,李淵臉上剛才因為收得一支精兵而泛出喜色卻變成了深深的沮喪。非但沒有立刻響應幾個心腹的話,反而沉默了半天,才嘆了口氣,說道:「仲堅之才,我豈不知。但此事,以後不要再提了!如今不比以往……」
「為何?難道唐公還在乎那些無聊的習俗么?」沒等李淵把話說完,馬元規驚詫地問道。
中原人素有同姓不通婚的傳統,但隨著晉朝衣冠南渡,北方各地胡風大勝。非但民間有人同姓結親,一些身上帶有鮮卑、匈奴血統的世家大族,甚至發生過五服之內同姓成婚的先例。
「是啊,況且唐公家在壟右,仲堅家在上谷。雖然是同姓同宗,但彼此之間相隔甚遠,未必通婚不得!」見李淵不住搖頭,長孫順德也上前相勸。
李淵和長孫順德二人的家族都帶有明顯的鮮卑烙印,特別是李家,雖然修宗譜時,血脈從涼王李暠一直追溯到了飛將軍李廣。但李淵的祖父卻曾經切切實實有過一個響亮的鮮卑名字,大野虎。李淵之妻竇氏,原姓紇豆陵,更是如假包換的鮮卑人。至於長孫無忌,其原姓拓撥,是不折不扣的大魏皇族余脈。因而有些話大夥不便明著說,但彼此之間心知肚明。雖然李淵當日因為惜才,給自己強認了個便宜侄兒,實際上,李淵家和李旭家非但不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恐怕連五百年前的一家都無從算起。
「唉,順德,現在的情況和當初不一樣啊!」李淵搖搖頭,嘆息著回答。四女兒的心思,他這個當父親的豈能不知。自從兩年前家族決定將其嫁給李旭之後,這個懂事的女兒就把一顆心全部放在了夫家身上。兩年多來,李旭的一舉一動,萁兒都打聽得清清楚楚。自古美人愛英雄,何況英雄又年少。到現在,萁兒對仲堅之情,恐怕比當日婉兒的懵懵懂懂的好感要強上十倍!
可偏偏自己這個當父親的不得不要出爾反爾,只因為現在的李家不是當時的李家,現在的李旭也不再是當初的李旭。
「當初,不是唐公最先慧眼識珠,將仲堅從護糧軍中掘出來的么?」出於大局考慮,陳演壽亦上前婉言相勸。「仲堅乃棟樑之材,如此美玉,難道唐公忍心被他們搶先攀摘入手?」
李旭智勇雙全,又和唐公府淵源頗深,此刻正是親上加親的好時候。在陳演壽心中,這項聯姻可能帶來的另一點好處是,維持唐公府下一代人之間的平衡。李旭與建成二人當年的關係不錯,如果將其納入唐公家族,則他的勇武剛好可以用來壓制李世民的鋒芒。如此,不但唐公在世時李家可以保持平安無事,即便將來唐公百年後,李家依然可以欣欣向榮。
「唉!」李淵見麾下無人理解自己的苦衷,嘆了口氣,緩緩解釋道:「你等不懂,當年仲堅尚未成名,因此將萁兒嫁給了他,雖是同姓聯姻,也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可現在,」一邊說,他一邊不住搖頭,「現在,仲堅已經名震東夏啊!即便他不嫌萁兒是個庶出,這樁婚事,是他自己和其家人做得了主的么?」
聞此言,陳演壽、馬元規、長孫順德三人不由得同時嘆了口氣,半晌,無言以應。亂世已經到來,李家打著與強者聯姻以自保的主義,其他家族焉能看不出眼前形勢。李旭智勇雙全,為人忠厚,又沒有自己的家族。無論誰家把女兒嫁給他,都等於是拉攏了一個得力臂膀入門,雙方家族利益絕對起不了衝突。這樣的聯姻,與其說是在嫁女,不如說是在娶婿。
眾世家到如今還無所動作,恐怕主要原因是一時難以決定出多少「陪嫁」,而不是對這個剛剛崛起的少年武將視而不見。在這種情況下,唐公家如何派人提親,肯定有很多人跳出來干涉。
雙方同姓,只是其中一條很普通的理由。李家的實力,還有民間的那些謠傳,恐怕更是致命之刀。退一萬步講,即便是李淵有本事讓其他家族都保持沉默,李旭看在當年的知遇之恩上也願意接受這樁婚姻,皇帝陛下會高興么?恐怕,聘禮還沒進門,聖旨已經出宮吧!
「只是,可憐了萁兒!」許久,長孫順德嘆息著說了一句。這次,他考慮的不再是利益,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情。
「好在,這件事知道的人還不多!」陳演壽亦嘆息著附和。庶出本已經是無奈,如果再被夫家知道其未婚之前已經心有所屬,未來的生活能幸福美滿,才怪!
「等到了河東,安頓下來。諸位給萁兒尋個好人家嫁了吧。不必是什麼累世公卿,家道殷實,人品好,能善待她,足夠了!」設身處地替女兒著想,李淵心裡也十分難受,嘆息著,叮囑。
「這——樣,也好!」陳演壽捋著稀稀落落地鬍鬚,試圖說幾句安慰的話。沒等他在肚子里將語言組織全,忽然,門外傳來的一聲清脆的響聲。
「啪!」一隻盤子,幾個碗兒,於寒風中碎了滿地。
「誰?」聽到外面的聲響,李淵的第一反應是報以一聲怒喝。他平素對人很和氣,但做事也極嚴謹。與幾個絕對心腹探討機密話題的時候,像武士彟這樣的高級幕僚都不得參與,尋常人等更是被嚴令禁止靠近議事廳二十步之內。所以,唐公府的一切秘議,外人根本沒有偷聽的機會,更甭說發生受驚而打碎器皿的失誤了。
議事廳外無人回應,只有呼嘯的風從簾外吹過。乍暖還寒的四月,風向有些飄忽不定,時南時北,恰似此刻家族的前程。
「誰在外面,給我滾進來!」李淵有些真的生氣了,手快速地按向腰間的刀柄。他的武藝不算太出眾,對付五、六個侍衛的圍攻卻不在話下。如果有人今晚活得實在膩煩了,李淵不在乎展一次虎威。
陳演壽、長孫順德和馬元規三人各自退開數步,在李淵面前圍成了一個三角。他們算是豪門子弟,雖然眼下穿著文職的衣服,卻都受過很好的格鬥訓練。只待李淵一聲命令,三人就結陣衝出去,將門外的人直接擒拿進來。
「回稟唐公,是四小姐和翠兒!」就在屋內人即將發飆的當口,門外值勤的侍衛跑上前,大聲回應道。話音落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兩個侍衛架著一名嚇得臉色蒼白的丫頭走了進來。
「回唐公,剛才屬下看見四小姐帶著翠兒過來給幾位大人送吃食,所以就沒有阻攔。沒想到她們會驚擾到唐公,屬下知罪,請唐公責罰!」當值的侍衛拱手及額,滿臉歉然地請求寬恕。
唐公自己的家人不包括在嚴禁靠近議事廳者的範圍之內,所以,他今晚的舉動沒有任何不當之處。「你沒做錯什麼!」李淵揮了揮手,命令侍衛退了下去。然後緩步走近嚇得快哭出來的丫鬟面前,換了幅和氣的口吻詢問:「是翠兒吧,萁兒和你來多久了,都聽到了些什麼?」 「回老爺的話,奴婢,不,是四小姐見議事廳里這麼晚了還亮著燈,所以,所以和奴婢到廚房端了些參湯來!」被喚做翠兒的丫頭膽子非常小,強忍著眼中的淚,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奴婢,四小姐和奴婢剛到這,然後四小姐就從奴婢手指接過參湯,準備親自進門。然後,然後奴婢就看到托盤,托盤從四小姐的手中掉到了地上,然後,然後四小姐就哭著跑遠了!」翠兒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像針一般,刺得幾個大男人無地自容。
兩年前,他們考慮用萁兒代替婉兒嫁給李旭,是出於家族利益,沒什麼錯。兩年後的今天,他們考慮放棄這個可能給李家帶來災難的安排,給萁兒安排另一場婚事,也沒有什麼錯。大夥都是為了李家的前途和未來著想,大夥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李家。可萁兒呢,有誰把她當作過一個人,有誰真正設身處地想想她的感受!
剎那間,李淵的臉上怒氣全消,只剩下了深深的疲倦。他揮揮手,低聲命令道:「你下去吧,好好陪著四小姐。如果,如果她不開心,你,你想辦法哄哄她!」
「是!」翠兒微微蹲了蹲身體,倒退著走出了門。她是家生的婢女,從小到大見過的天空只有李府圍牆四角之間的那一塊。外邊的風雨多猛烈,她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家小姐的遭遇很委屈,很不公平。
「她是唐公的女兒啊!」翠兒一邊關緊眼前的門,一邊想。「雖然不是竇夫人所生,可畢竟是唐公的血脈。大夥怎麼能這樣對她,就像她是一個……」翠兒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說主人家拿四小姐當個奴僕,這顯然不太合適。李萁在府中的地位雖然不如婉兒小姐和世民公子一樣高,但比起她們這些奴婢來,還是有著天上地下的差別。
猛然,她看到了花匠放在牆角的木鍬。唐公不喜歡黑暗,所以每到晚上,府內各處都掛滿了燈籠和火把。在這種時刻,白天堆在角落裡無人問津的東西,反而更容易吸引大夥視線。「就像一把木鍬,使完了便放在角落裡!」李萁的貼身丫頭翠兒憤憤地想,心裡湧起一片凄涼。
不過,四小姐可不是甘心做木鍬的人。她抹了把眼淚,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我等考慮不周,讓唐公受累了!」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走遠,陳演壽等人輕輕做了一個揖,歉然道。他覺得自己的心態有些蒼老,今天這個結果是大夥誰都不願意看到的,但大夥誰都無能為力。
「沒事,萁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她會想明白的。畢竟,她是我李淵的女兒!」李淵長長地嘆了口氣,回答。天下沒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但在紛亂的時局面前,他無法滿足女兒的心愿。「萁兒,如果你怪,就怪造化無情吧。」李淵苦笑著,在心裡默默向女兒道歉。亂世已經到來了,連皇帝陛下都不能隨心所欲,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顧全大局了。
畢竟是經歷過許多風浪的人,嘆息過後,理智很快就回到了他的身上。眼下不是關注一個女孩子臉上是否天天都帶著笑容的時候,眼下有很多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靜下心來處理,比如到河東赴任后所面臨的局面,就是一個急需探討的議題。
「順德,你派人打探過了么?今年開春以後,河東諸郡的形勢怎麼樣。咱們過去后,首先要應付哪些麻煩事?」將心思從家事中收回來后,李淵將目光轉向長孫順德,鄭重地詢問。
陳演壽善謀,目光長遠。馬元規思路清晰,行事果斷,做決定時從不拖泥帶水。長孫順德的才能介乎陳演壽和馬元規之間,但其本人家世好,交遊廣泛,所以一直被李淵委以搜集情報的重任。
這位在李府行走了多年的老幕僚果然沒辜負李淵的信任,略做沉吟,就把河東諸郡的形勢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近幾年由於朝廷一再忍讓,定襄郡的大半已經落入了突厥人之手。雁門郡以北,長城之外的地方,馬賊橫行。幾伙大的馬賊如一陣風、半天雲等,無視官府政令,也不服從突厥人管轄,動輒聚眾數萬,四處劫掠。但是」長孫無忌停了停,語氣陡轉輕鬆,「按朝廷的職責劃分,這些麻煩都歸駐紮在馬邑郡的王仁恭大人和他麾下的左武衛將士處理,因此頭疼是王大人的事情,咱們不用為之著急!」
屋子裡的氛圍本來十分沉悶,被長孫無忌這樣陰陽怪調地一攪合,大夥的臉上立刻又出現了些許笑容。「王仁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王仁恭嘍!」馬元規苦笑了一聲,點評。「他來守咱們的北邊,估計不會太牢靠!」
「王將軍也曾是個蓋世英雄,只是朝廷在第一次征遼失敗后的那些作為,實在讓他寒了心!」陳演壽倒是很理解王仁恭將軍頹廢的原因,嘆息著為對方辯解。
當年王仁恭接替麥鐵杖,帶領大隋府兵精銳左武衛,也曾創下過一番輝煌。但隨著一次次征遼勞而無功,王仁恭整個人就像大隋的國運一樣沉淪了下去。此刻的他再不是四年前那個手揮鐵蒺藜骨朵,呼喝沖陣的百戰名將。而是變成了一個貪財怕死,好色無度的糟老頭。王仁恭將軍想自殺,很多見過其行事的人都如是說。但朝廷偏偏對這樣的將領最信任,甚至把北部邊境最重要的一段防務交給了此人。
不過,王仁恭的膽小也令朝廷省去了不少麻煩事。雖然眼下突厥人的牧場已經跨過定襄郡,一直擴展到了長城邊上。但在王將軍的帶領下,邊塞守軍和阿史那家族倒也相安無事。
「唐公去河東的職責是檢點淘汰官員、緝拿盜賊、討伐流寇。邊境上的事情,不歸唐公管轄!」長孫順德搖搖頭,繼續說道。朝廷沒膽量主動與突厥人開戰,所以突厥人對大隋邊境的蠶食行為日益加劇也順理成章。相比起對突厥人的寬容,朝廷對各地叛匪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陛下要求唐公到了河東后,對敢造反者,殺無赦。對於勾結亂匪者,可以自行抄沒其家,無需向朝廷請旨!」
「恐怕,那些能抄的已經掄不到唐公抄了。」陳演壽冷笑著補充分析。抄沒令是前年冬天下達的,憑著這道旨意,各地官員迅速尋得了一條發財捷徑。他們對治下那些沒有權勢的百姓大肆搜刮,稍有不順從者,便抓起一個通匪的罪名扣將過去。如此一來,地方士紳們要麼委曲求全,要麼直接拉杆子造反,除了這兩條路外,幾乎沒了其他選擇。
「但唐公到任后,可以把甄別亂匪的權力收於撫慰大使府中,一則可以防止官員們繼續擾民,而來也可以藉機收攏人心!」馬元規想了想,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