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隋亂:揚州慢(33)
第190章 隋亂:揚州慢(33)
這樣想著,他再度揮舞角旗。步兵隊列陡然轉了方向,斜著攔向從側翼撲過來的假想敵。另一個步兵隊列則變成了眉彎月型,緩緩自側面繞過去,擠壓敵軍。這是合擊之術,一旦兩個步兵隊列靠攏了,夾在其間的敵人即便是塊鐵,會被碾得四分五裂。
如果瓦崗軍被夾在中間呢,他們會如何應對。李旭楞楞地望著遠方,他看見徐茂功的影子在煙塵中左衝右突,指揮著一夥由煙塵凝聚出來的敵人不斷變陣,變陣。旭子的手又緩緩摸向了自己的角弓。一箭射過去,瓦崗軍的指揮必然被打亂。這是最便捷的一種破敵方法,戰場上的手段無所謂高尚和卑鄙,能給敵軍致命傷害的,就是最佳手段。
「怪不得外邊傳言你們是同門師兄弟,本事都不小,練兵的水平也難分伯仲。」羅士信的話在士卒們的吶喊間隙中傳來,落在旭子耳朵里如聞驚雷。
「你說什麼?」李旭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笑問。
「外邊謠傳說將軍和瓦崗寨的徐茂功是結拜身上的兄弟,我說這是沒有的事情?如果你和他交情深厚,當初在岱山一反手,我們大家都完蛋了!」羅士信扯著嗓子,大喊。
李旭感覺到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雖然臉上依舊帶著笑容。那頭隱藏在暗處的猛獸終於撲向自己了,動作乾淨而利落。「能給敵軍造成打擊的手段都是合適手段,無所謂戰場內外。」楊公筆記上曾經如是灌輸。「大多時候,戰場外的陰謀比戰場上的手段更有效。並且付出的代價極小」旭子記得書中每一個字,還有這段話後邊的所有註解。
這是楊夫人在大隋兵馬過江后寫下的總結,當初楊素試圖南下,而懼於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所以,他設計離間南朝君臣,通過陳後主的手,成功地把周羅喉調到了千里之外。
「我和瓦崗軍的徐軍師是舊識,但不是同門師兄弟!」旭子緩緩收起笑容,坦誠地說道。「當日相隔太遠,我不能確認。後來想一想,他的確應該算是個故人!」
「你說。你真的認識那個姓徐的?」羅士信臉上將自己的手塞到了張大的嘴巴里,支支吾吾地追問。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就像六月天空中的雨雲。
一片巨大的雲彩浮了過來,將陰影投向二人的頭頂。「是,如果他真的叫徐茂功,我們就是故交。當年曾經一道出塞做生意,一道在突厥人手中搶過馬!」李旭點點頭,回答。那是一段開心的回憶,以前每次想起來,他心裡都暖暖的。唯獨這次,他心裡直發酸。
他不想隱瞞下去了,這兩個月一直忐忑不安的緣由就在此。既然風雨躲不過,面對它是最好的選擇。聽完他的話,周圍的喧囂聲瞬間就小了下來,幾個正在指指點點議論軍陣得失的低級將領全部閉上的嘴巴,無所適從。最震驚的認是親兵隊正周醒,他站在李旭身邊,手中半舉著一盒令旗,不知道到底該遞過來,還是放在地上。
「傳令,讓大夥解散,休息一刻鐘后再繼續操練!」旭子笑了笑,低聲命令。可能要下雨了,風中的味道有點腥,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苦澀。
「那,那你也認識孫安祖了?」羅士信不安挪了挪身子,試探著問。關於李旭的流言是剛才他帶隊外出遛馬時,一個本地官員當作重大消息彙報上來的。大夥聽了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李郎將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他要是反賊的朋友和嫡傳弟子,朝廷怎會如此看重他?
「孫安祖?」李旭又楞了一下,這個名字他有些熟。下一個瞬間,他明白羅士信指的是孫九,「他當年是商隊的頭領,怎麼了,這事怎麼和他又扯上了關係?」
「老天啊,你可真有本事!」羅士信把手從嘴裡抽出來,用力拍打自己的頭盔。「傳言說河北巨盜孫安祖是你們兩個的師父。你們都是他的嫡傳弟子,奉命攪亂天下。」
「我不是九叔的弟子,不過他當年的確對我很好!」李旭搖搖頭,否認撲面而來的流言。周圍的風無端大了起來,吹得他的披肩撲撲作響。血紅色的披肩下,他的身體挺的很直。就像一塊砸不碎,打不破的山岩。
「我覺得你也不會是孫安祖的弟子」羅士信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慰同伴,伸出手來,用力拍了下旭子的肩膀。「他如果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也就不會那麼容易被人家給幹掉了!況且以你的性格,他若是你的師父,你不會不給他報仇!」
「九叔死了?誰殺了他?」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雙手抓住羅士信的肩膀,追問。流言紛紜時,這個動作非常容易被對方誤會,至少周圍幾個低級武將都用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如果孫九不是他的授業恩師的話,他聽到對方死亡的消息又何必如此激動!
「仲堅,仲堅!」羅士信低低的叫了兩聲,然後慢慢將自己的身體從旭子手中挪出來。「你別著急,慢慢聽我說。孫安祖前年死於張金稱之手,據說對方是看中了他麾下的兵馬。那個張金稱,就是去年殺了馮孝慈將軍的。不過他也長不了了,朝廷派了楊義臣將軍去征剿他!」
「我不知道這個消息!」李旭喃喃地道,他覺得自己心裡很亂,身體也疲憊得要死。但此刻,他卻必須表現得堅強,沉著。他不能表現出半點兒軟弱,無論造化如何弄人。
「仲堅,我相信你!」羅士信望著李旭鐵青的臉,低聲說道。李仲堅不是心機陰狠的傢伙,羅士信相信自己的眼光。二人是朋友,當朋友被流言所傷時,羅士信覺得自己應該予以援手。
他轉過頭,向幾個低級軍官狠狠地瞪眼睛。「我們也相信李郎將不是壞人!」幾個軍官被羅士信殺人般的目光逼得無處藏身,言不由衷地說道。
「謝謝!」李旭轉身,向著周圍的同伴說道。他抬頭長嘆了口氣,發現剛才還瓦藍瓦藍的天空已經消失了,此刻頭頂上是數重厚厚的雲,冥冥中不知道哪雙手正在準備著一場風暴。
此刻,旭子需要的,卻不僅僅是同僚的信任。
羅士信無意中提及的謠言比天邊隱隱的風雷聲給他的震動還大。他為九叔的死而深深地難過,雖然自從聽說九叔成為盜匪頭子的那一刻起,他已經做好了類似思想準備。在無數個沙場奔波的日子裡,旭子甚至暗中乞求上蒼,請求冥冥中的諸神千萬別安排自己去河北剿匪,千萬別讓自己與九叔於沙場相見。
喜歡捉弄人的老天滿足了旭子的要求,沒有讓孫九死在他手裡,轉而給他安排了徐大眼做敵人。讓曾經的好兄弟在沙場上面對面舉刀,讓旭子在功名、責任和友誼之間,一次次地煎熬翻滾。「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年少時,旭子記得自己讀過這樣幾句,當時不懂古人心中的無奈,只會扳起臉臉強裝一幅老氣橫秋模樣。現在,他發現自己隱約懂了一點,卻苦笑著,不願與任何人訴說。
「士信,幫我帶弟兄們回營房!」李旭從親兵手中拿過令旗,一股腦地塞入羅士信手中,乞求。
「仲堅兄別意氣用事,張大人不會相信這些無聊的鬼話!太守那裡,自然有咱們兄弟幾個為你擔保。」羅士信顯然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為對方要交出兵權以示清白,著急地大叫。 「要下雨了,今天的訓練就到這兒!我先回,明天早上在校場等你!」李旭沖著羅士信笑了笑,解釋。然後轉過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騎。
他並不是很擔心太守裴操之的反應,在對方眼裡,自己背後有著皇帝陛下這個大靠山。只要朝廷不理睬紛涌而來的流言,太守府的官吏們即便心存疑慮,也不敢有所動作。
讓他感到萬分沉重的是孫九的死訊,還有隱藏於流言背後的那些別人體會不到的毒牙。對漸漸成熟的旭子而言,隱藏在流言背後的那些東西,殺傷力遠遠超過了流言本身。
旭子不同情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敵人。流寇們絕不是什麼傳說中的俠盜,義賊,可能他們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都是出於無奈,但他們要吃飯,要壯大,要集聚實力對抗官府的征剿,就難免會四處劫掠,四處殘害比自己更弱的人。通過半年多的剿匪生涯,旭子對流賊的行徑和他們所製造的災難已經有了深刻認識,戰場上對這些人絲毫不會手軟。但九叔和這些人不同,在他的印象中,九叔是那樣的正直、善良。這個熱心腸的老漢身上集中了自己父輩的所有優點,重義氣,敢擔當,雖然貧窮,卻沒被生活磨去人性的光彩。如果沒有九叔,旭子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被張三、王麻子等人丟棄在出塞的路上。那樣,就不會再有多彩多姿的草原回憶,更沒有今天的功名與富貴。
他可以否認自己是孫九的弟子,在遼東時,老謀深算的李淵和劉弘基已經幫他找好了一個無處可察,說出后卻給其身份平添幾分神秘的師承。他的師父是一位隱居草原的世外高手,傳說中的磨鏡老人。把這個名號報出去,足可讓很多存心找麻煩的人無從下手。但旭子無法掩飾他與九叔之間的那份感情,那份視之如師,如父,亦如友的感情。很多時候,旭子甚至自覺身上有一股血脈與九叔相連,起伏同步。特別是在一些令人迷茫的選擇關口,旭子喜歡問一問自己,如果劉弘基在這裡,他會怎麼做?如果宇文士及在同樣情況下,他會如何選;如果九叔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在旭子心目中,劉弘基代表著世故,宇文士及代表著功利,而九叔,則代表著人本性中的純良。偶爾,他還會問一問自己如果徐大眼在同樣情況下,會怎樣處之。心中隨之湧起的則是一份溫暖,一份冬天時令自己的心不結冰的溫暖。
然而,眼下親情和友情都成了造謠者手中的刀劍。那個黑暗處的影子對旭子的了解如此之深,幾乎一動手,就是記絕殺。因為旭子心裡明白,如此清楚地知道孫九、大眼和他們三個關係者,用一個巴掌就能數得過來。其中滿足和三人一同出塞,並捲入眼下河南諸郡剿匪之戰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李旭自己,另一個就是徐大眼。
「這記殺招是茂功想的,只為了逼得我在郡兵中無法立足,由此可以避免我們二人在沙場上再度相遇!」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落下來,打在臉上,然後流進嘴裡,很腥,很苦。
這場雨來得非常快,非常急,又非常冷。天地間頃刻就白茫茫連成了一片,風雨中看不見所有人的真實面孔,偶爾有閃電照下來,顯示出來的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身影。鬼一般,模糊而猙獰。
在雨中策馬急走的旭子記得自己和徐大眼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從最初的彼此不服氣到患難於共,再到後來的生死相交。記得在草原上和陶闊脫思、娥茹那段輕鬆歲月。記得為了維護家族利益,大眼如何逃避娥茹那火一般炙烈的目光。記得在風雪中,大眼為他點起的那一團濃煙。
電光中,他還看到阿史那卻禺的營地。旭子記得大眼和自己如何在馬尾巴上綁乾柴,如何奪門而出,如何躲避追兵。然後,即將走投無路時,大眼突然在黑風屁股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那瞬間的刀光,至今如電。
「把馬讓給你,明著他吃虧,暗裡卻讓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過來。反正馬已經沒力氣了,跑也也跑不出多遠!」雷鳴聲里,吳黑闥當日話清清楚楚地重現。
「不可能,大眼不是那種人!」旭子抹了把臉上的雨,在心中大聲地為朋友辯解。這一切都不是徐大眼做的,包括當日吳黑闥的刻意污衊。但除了徐大眼外,的確沒有人對他的過去知道的如此詳細,甚至能準確地找到並利用他性格上的弱點。
「又不是生死關頭,生死關頭不相負的才是好兄弟。況且馬屁股上捅了一刀,傷了筋骨,短時間之內雖然跑快了,跑不了多遠戰馬就會殘廢!」吳黑闥的話夾雜風雷聲中向旭子打來,打得他臉色煞白,脊背在不知不覺間一點點下駝。
「關鍵時刻在馬屁股上捅一刀,以徐大眼的縝密心思,一定會算到自己不肯拋棄同伴獨自逃生。所以,他算好了自己會點燃衣服,引走追兵。算好了黑風跑上一段時間就會因為筋骨受傷而倒地。」
雨太大,太急,澆得人渾身冰涼。李旭忍不住想哆嗦,他感覺到自己的全身血液一點點在結冰。
「汗血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馬,早已經廢掉了!」吳黑闥的話卻如驚雷,將已經凍成冰塊的血管炸開,讓人眼前染滿紅色。
「恐怕你將來吃虧,也要吃在這耿直與淳厚上!」楊夫子當日的叮囑也透過風雨而來,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原來,淳厚也是錯,這世界上真的是好人做不得。旭子又抹了一把臉,苦笑。九叔為人淳厚,仗義,所以他會被人殺死在酒席宴間,與官兵對抗中積攢下來的那點家底全部便宜了別人。至於自己,李旭知道自己之所以一次次被人出賣,一次次經歷背叛,皆是因為淳厚,對朋友毫無防備的淳厚。
「朋友相交,貴在一個信字。」劉弘基當日如是教誨。但劉弘基相信過別人么?旭子知道,至少在對於唐公的態度上,劉弘基不止一次懷疑過自己的真誠。況且,徐大眼此刻所處的位置,是敵人,而不是朋友。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是笨蛋,無論吃多少次都學不到乖!」李旭嘆息著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如果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與真誠統統是錯的話,他知道自己該如何保護自己。突然間,他覺得自己該感謝那個流言的製造者,無論他是不是徐世績本人。
在雨中努力辨了一下方向,他撥馬朝自己的府邸狂奔。大隋二等伯的府邸就在歷城內最安靜,最雅緻的地段,那裡與他目前所處位置沒多遠。旭子知道自己除了這份辛苦掙扎著掙來的家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發誓一定會守護好,不會像九叔一樣被人輕鬆地將其奪了去。不知不覺間,他的手又握了刀柄。指關節處被雨水凍得白中透青,心裡卻再感受不到其中的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