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隋亂:揚州慢(25)

  第182章 隋亂:揚州慢(25)

  「今天鷹的叫聲很古怪!」獨孤林用槊柄敲了敲馬鐙,低聲說道。


  「鳥飛得也足夠慌張!」羅士信大聲補充了一句。緊跟著,所有騎兵都拔出了武器,有大隊人馬準備進山,秦叔寶沒有邀請魯郡的郡兵前來助戰,來者肯定是敵非友。


  「那邊有塊緩坡,更適合咱們出擊!」秦叔寶用手中長槊向斜前方點了點。眾將士一同加速,豹子一般湧向遠處的山坡。那片平緩的山坡上樹木稀少,位置正卡住入山的大路。


  「來的又是一群亡命徒!」旭子一邊帶隊前行,一邊鞍后抽出黑刀。在戰場之上,他不敢對流寇有任何同情。事實上,在看到流寇們於北海境內的所作所為後,他對流寇的同情心也越來越淡。


  他們本來都是些受盡欺凌的弱者。但他們提起刀后,卻去迫害被自己更軟弱的人。對於人性的這種轉變,旭子很不理解。在他的心目中,經歷過苦難的人應該更富有同情心才對。而他看到的大多數情況恰恰與主觀臆測相反。很多經歷了苦難的人非但沒有同情心,反而有一種看到別人遭遇更慘才能得到發泄的心態。


  「流寇們不懂如何煉兵,當然希望麾下人越多越好。為了養更多的兵,他們只好去搶。被搶的人沒了吃食,也只好去當流寇!」閑聊時,獨孤林曾這樣解釋為什麼流寇都熱衷於糟蹋百姓的現象。但旭子不認同這種說法,他總覺得發生在齊郡和北海的悲劇還存在著不同的解釋。但具體答案是什麼,他說不清楚。


  騎兵們在秦叔寶的指揮下,很快佔據了有利地形。出乎眾人預料的是,發覺自己受到威脅的流寇沒有像郭方預、齊國遠麾下的嘍啰們那樣亂成一團,相反,他們迅速組成一個方陣,騎兵和步兵互相掩護著,退向了道路另一側的山坡。有沖在前方的郡兵迫不及待地射出了羽箭,一個月來他們採用這種騎兵漫射戰術,不知道擊跨了多少股流寇隊伍。而今天,第一波羽箭射入敵陣后,對方陣型只是顫了顫,然後立刻有漫天的羽箭射了回來。


  流寇佔據了人數優勢,手中步弓的射程亦比騎弓略遠。衝上前騷擾敵軍的騎手們快速後撤,有人在後撤的過程中受傷落馬,血順著山坡染紅翠綠的草叢。有人大聲叫喊著請求同伴支援,但沒等主陣做出任何反應,他和坐騎身上已經插滿了羽箭。


  戰鬥幾乎在敵我雙方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一接觸,一個多月來所向披靡的郡兵們就吃了個小虧。流寇頭目的應變速度極其快,麾下流寇也堪稱精銳。這是將士們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一時間,他們簡直無法適應戰場上的變化。


  「士信,仲堅,咱們還是先羽箭騷擾,馬速能加多快就多快!點子有些扎手,破綻不多!」秦叔寶指了指敵軍左翼,低聲命令。


  敵軍排的是個中規中矩的方陣,步兵在中央,還有兩百多騎兵分散在步兵兩翼。這種陣型破綻不多,但未必能承受得住齊郡精兵最拿手的輕重騎兵混和攻擊。只要李旭和羅士信二人能讓中央的步兵發生混亂,秦叔寶麾下的兩百具裝甲騎就可以從正面踏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無論勇氣和戰鬥力,齊郡精銳都絕對不可能輸給一夥遠道而來的山賊。


  六百名輕騎兵風一樣卷下山坡,這個戰術他們練習了無數次,又在敵軍身上實踐了無數次。雖然這點人馬放在空曠的坡地上就像一縷青煙,但青煙之中所蘊涵的殺氣卻令天上的陽光都變得寒冷。沒有人吶喊,也沒有角鼓聲助威,瑟瑟馬蹄聲是風中的唯一旋律。馬蹄帶起的煙塵翻卷,越來越快,越來越濃,猛然間,煙塵的軌跡折轉,無數支利箭升入半空。


  不止是郡兵們射出的利箭,敵軍在同時也射出了漫天白羽。死亡的風聲在戰馬前後呼嘯,有人在賓士中落地,有無主的戰馬悲嘶著逃向戰場之外。大部分郡兵卻依舊在疾馳,邊疾馳邊彎弓搭箭。


  流寇射來的羽箭大部分都失去了目標,命中速移動的戰馬需要非常好的射藝,嘍啰們的訓練程度達不到,只好漫無目的地亂射。疾馳中,李旭射出了三箭,每一箭都帶走了一條生命。他身後的騎兵們也與主將保持了同樣的射擊節奏,大部分羽箭射偏,但由於流寇隊形過密,依然有近百支羽箭射中了目標。


  敵陣晃了晃,但是沒有亂。騎在戰馬上的敵軍主將揮動令旗,在方陣深處有人舉盾而出,護住前排的長矛兵。後排的有更多的士兵舉起弓箭,射向高速移動中的騎兵頭頂。


  「脫離,迅速脫離!」李旭大叫,整個心臟瞬間跳到了嗓子眼。對方的舉措太令人吃驚了,他曾經和張須陀等人探討過以步卒對於突厥人的狼騎戰術,大面積覆蓋式射擊是最恰當的選擇之一。


  騎兵們快速調整方向,斜著衝出羽箭覆蓋範圍。流寇陣型居然沒垮,他們還是流寇么?有人不甘心,邊策馬逃命,邊引弓回射。這是經李旭指導過的殺招,可今天此殺招完全失靈。零星而去的羽箭打在盾牆上面,如露水撞到了岩石,毫無收穫。


  李旭在一百步外再次引弓,這是流寇們意想不到的距離。自從藝成之後,這個距離上他很少失手。一箭取敵主將,足以徹底混亂流寇軍心。


  長箭如流星,直撲站在第一排的敵軍將領。在羽箭即將到達敵將面前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馬背上的那個人影很熟悉。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旭子驚叫出聲。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將羽箭一折兩斷。就在這電光石火間,遠處的敵將舉起了騎盾,「叮!」的一聲從旭子心中響起,羽箭被擋住了,他繃緊的心也猛然鬆開,汗水自額頭淋漓而下。


  沒等旭子考慮是否發動第二輪騎射攻擊,敵將就做出了反應。他先向疾馳而回的騎兵們看了看,動作十分緩慢,彷彿在尋找著什麼。然後,他將手中令旗急速揮舞了數下,方陣兩個側翼的騎兵立刻沖了下來,迎住李旭和羅士信馬頭。


  「彎弓,疊射!」李旭的命令被傳令兵轉化為號角聲傳遍整個戰場。以騎制騎,這是破解騎射戰術的第二種恰當方法。李旭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探討過類似戰術。當時,大夥認為如果想達到預期目標,雙方人數應該大體相等。可流寇只有兩百多名騎兵,卻毫不猶豫地和官軍展開了對攻。


  羽箭撕破空氣的聲音凄厲刺耳,但效果不明顯,射移動中的目標,郡兵和流寇一樣沒太多準頭。衝過來的敵騎在兩射之間落馬三十餘人,其餘的人以頭緊貼馬頸,手中兵器穩穩地指向了正前方。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在戰場上響起,敵軍變陣。整個步兵方陣在向前推進中變成了三角型,如一把長了牙齒的尖刀,緩緩地向郡兵們壓了過來。


  軍陣正中是一名年青的武將,銀甲白袍,槊鋒如霜。


  旭子在策馬狂奔的過程中射出第三箭,收弓,拉下面甲。眼前世界突然變窄,窄到他再也看不見斜前方那個軍陣中的武將的身影,事實上,在一箭落空后,他就儘力命令自己不要向那邊看。「沙場上,即便是親生父子相遇也不能留情!」這句話是宇文士及說的還是劉弘基說的,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刻自己是官,對方是賊,官兵殺賊天經地義。反之,亦然。


  跟在他身後的輕騎亦拉下了面甲,收弓,提刀。跑動過程中,大夥自然地形成一個楔形。旭子為鋒,羅士信為左刃。隊伍的右刃是校尉張江,他一邊策馬,一邊大聲地喘息。敵人強悍得令人緊張,在和流寇交戰時,從來沒有一支流寇的騎兵能在衝鋒過程中保持著完整隊形。而今天這支流寇不但擺出了標準的楔形攻擊序列,而且在羽箭的打擊下陣型絲毫不顯散亂。


  「砰!」兩支隊伍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處。「矛尖」正對矛尖,鋒刃正對鋒刃。旭子聽見自己右側的張江發出一聲慘叫,然後他就再沒有絲毫精力顧忌身邊血肉橫飛的慘狀。迎面而來的敵軍將領身材與他齊平,肩膀卻寬出了足足半尺。旭子手中的黑刀端端正正地擊中了對方長槊的鐵鋒,沒能如願將那長達一丈八尺的長槊撥飛。相反,從刀背處傳來的巨大力量震得他肩膀發麻,整人在馬背上歪了歪。來將的長槊貼著他的肩膀走空,連人帶馬一道從他身邊沖了過去。


  旭子揮刀回掃,來人藏頸低頭。二馬交錯而過,敵我雙方主將都無心纏鬥,帶著自家弟兄突入對方陣列。「跟上,別戀戰!」旭子大喊,順手一刀削掉眼前的半個腦袋。騎兵的衝擊依靠速度,二馬相錯的瞬間交換不了幾招。馬身錯開后,敵手是生是死,那是身後同伴的事情。你的眼睛只需要盯住正前方,盡量在第一時間將看得到的敵人砍倒。


  第三名對手年齡與旭子差不多,雙眼中明顯蘊藏著恐懼。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血戰時的最佳狀態是什麼也別想。旭子提臂帶刀,將刺向自己梗嗓的長槊舉過頭頂。然後刀刃藉助戰馬的慣性貼著槊桿滑過去,將對手的手指、肩膀和脖頸一併斬斷。


  羅士信的長槊就在這個時候從旭子身邊掠過,將另一名敵軍刺落馬下。「點子扎手!」他策馬踩斷落地者的脊梁骨,然後長槊平揮,刺得下一名高速奔來的對手捂臂而走。「大多數弟兄們都沒跟上來!」他又補充了一句,話語里充滿了焦慮。


  「殺穿他們,然後帶弟兄們兜回去。我纏住那名敵將,你擊殺其餘流賊!」李旭大喊著命令。揮刀砍翻一個對手,接著又卸下一支胳膊,當他再次將一名騎兵從馬背上抹下來后,身前已經沒有了敵人。敵陣被殺穿了,但透陣而過的只有他、羅士信和十數名武藝高強的親衛。身後的五百餘齊郡精銳被對方以一百多名騎兵左右交錯著卡住了,慘叫聲不絕於耳。


  「回殺!」旭子撥轉馬頭,用刀尖指向正在自家隊伍中往來衝突的敵騎。這次,他看清楚了那名敵騎頭目的模樣。此人沒有帶面甲,長著一臉像傳說中張飛那樣的絡腮鬍子。手中長槊上下翻飛,每刺,必令一人落馬。貼在此人身邊的是另一名用槊好手,身披一件暗紅色的披風,胯下騎得是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兩人並肩而戰,所過之處,沒有一合之將。


  李旭驚詫地側頭看了一眼羅士信,剛好看見羅士信驚詫地目光。二人誰也沒將第一個對手刺下馬背,所以才造成現在這種混亂局面。雖然敵軍的騎兵序列被徹底衝散,但自家的騎兵也再形不成完整序列。以六百人對二百人卻只得到如此結果,實際上,這第一次交手,官軍已經輸了半分。


  「怎麼這麼多用槊好手?」旭子驚詫地想。他記得某人曾經說過,只有家境殷實的人才請得起師父指導槊藝。而家境殷實的人又何必與流寇為伍?沒有人能回答他,眼前的激戰也容不得他去仔細推敲其中關竅。被敵騎堵住的郡兵們捨生忘死,圍著一百多名流寇呼喝酣戰。不斷有人落馬,不斷有人被馬蹄踩成肉醬。但敵我雙方卻沒有任何人退縮。死亡就在眼前,所有人視而不見,每當擋在自己面前的戰友倒下,立刻衝上去填補他的位置。


  「弟兄們,跟我來!」羅士信兩眼冒火,帶著一小隊親兵突入人群。他挑飛擋路的流寇,用戰馬撞翻不自量力上前送死的山賊,徑直衝向騎著紅馬的敵將。李旭跟他相隔十步左右,馬頭與馬頭齊平,黑刀過處,帶起一層血浪。必須將流寇中帶隊的兩名頭目制住,否則即便此戰獲勝,弟自己一方的損失也難以承受。敵將彷彿與他抱著同樣的心思,戰馬突然轉彎,拋下眼前的對手,迎面飛馳過來。


  夾在雙方將領之間的騎兵都快速地撥馬避開,騎戰需要速度,擋在自家頭領面前只會幫倒忙。四十幾步的距離瞬間被馬蹄拉近,旭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鬍子上的血珠。他又一次吃了兵器短的大虧,擋了兩槊,只匆匆還了一招。二馬剛剛錯鐙,腦後就有一股勁風吹來,旭子猛然一低頭,將脖子緊緊貼住馬頸,一柄黑色的大斧從他頭上盤旋而過,砍入人群,接連砍翻了兩匹戰馬。


  「無恥!」李旭大罵了一句,前沖數步,迅速撥轉馬頭。他不想給對方屠殺自己麾下弟兄的機會,對方同樣也不願意看到麾下弟兄被高手屠殺。兩匹戰馬咆哮著相遇,二人又交換了兩招,李旭被長槊上的力道震得膀子發麻,敵將被黑刀得招術逼得哇哇怪叫。


  雙方騎兵在外圍各自為戰,或者砍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翻。郡兵們人數多,兩三個對付敵軍一個。敵軍訓練程度高,以一敵三亦不落下風。雙方都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勇士,雙方都堅信自己代表著正義。雙方一同滾入泥土,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雙方的熱血一同染紅半面山坡。


  第四次將馬頭撥轉回來的時候,旭子知道自己沒有勝算。平素他自詡有些膂力,但敵將的臂力明顯比他大。三輪硬拼耗幹了他的體力,此刻,他握刀的手臂已經有些發軟,但對方依舊穩穩地平端著馬槊,目光中充滿挑釁。除了馬槊外,此人鞍子后還掛著一溜短斧,每一柄的斧頭都有尺把寬,剛才從背後偷襲旭子的那柄飛斧顯然就是此人的傑作。旭子稍不留神,還會受到這傢伙的暗算。


  他滿懷期待地看了一眼羅士信,希望同伴能儘快戰勝對手,趕來救援。卻發現羅士信抬手擦了把嘴角流出的血,然後毅然擰身,再次撲向那名穿紅披風的敵將。


  「拼了!」旭子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再次加快馬速。這個距離上他無法舉弓暗算,只好憑手中黑刀硬扛。二人再次相遇,刺、格、劈、擋、回掃,金鐵撞擊聲不絕余耳,火星四下亂濺。


  兩雙人影快速分開,羅士信趴在馬背上,身體遙遙欲墜。他的對手前仰後合,用盡全身力量掌握著身體的平衡。李旭肩膀上的鎧甲破了一角,鮮紅的肉貼著破碎的甲葉翻了出來。他的對手胸前紅了一片,哇哇大叫著,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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