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隋亂:揚州慢(23)
第180章 隋亂:揚州慢(23)
「嗚嗚——嗚嗚!」帶隊的校尉張江吹響號角。五十幾名郡兵快速轉身奔遠,拉開與反擊者的距離。四條腿的戰馬總是比兩條腿的活人跑得快,屠夫侍衛領者嘍啰們撲了個空,只好望塵興嘆。
「界,界叫什麼事兒!」沒等他的話音落下,數十支羽箭從夜空中飛了下來,將其身邊的嘍啰射到了十幾個。對手又兜回來了,邊策馬邊放箭。「頂住,頂住!他們沒多少銀(人)。」屠夫一手舉刀,一手持盾,大叫。在他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不講理的騎兵們兜轉馬頭,再次跑到了一百步以外。
「嗚——嗚嗚——嗚嗚!」校尉張江吹響號角,第二次帶著騎兵衝殺過來。屠夫侍衛組織人手反擊,卻根本碰不到對方寒毛。很快,又一批嘍啰倒在了紛飛的羽箭下,倖存者打著哆嗦,四下張望,口中不停地發出逃命的請求。
「鄭頭領,撤吧。弟兄們都跑光了!」
「鄭頭領,撤吧,咱們打不到他們,老挨打也不是事兒!」嘍啰們七嘴八舌地勸著,惹得屠夫侍衛火冒三丈。「撤,撤什麼撤,咱們逃了,這些細軟都便宜誰!」他罵罵咧咧的反駁,舉起盾,帶頭向對面的騎兵攻去。
如果敵人不敢纏鬥,他就可能一直將他們趕得遠遠得。雖然今夜的戰鬥義軍肯定輸了,但有了這批珠寶,就不怕招不到弟兄。待一會兒大夥拿些珠寶,趁亂逃遠了,用不了多久,河南諸郡的群英榜上就會多出一名叫鄭恩的大當家。這樣想著,屠夫侍衛膽氣越來越盛,雖然明知道身後跟上來的袍澤沒幾個,依然腳步不停地奮勇反擊。
忽然,他發現不再有亂箭射到自己身邊。抬起頭,名叫鄭恩的屠夫侍衛看到不遠處的騎兵們散開了。而他身邊,剩下的兩百多名鐵杆弟兄個個腿打哆嗦,上下牙齒的碰撞聲清晰可聞。
「界,界是什麼玩意啊?」屠夫侍衛驚詫地瞪圓雙眼。他看見那伙輕甲騎兵的側面出現了二十多匹高大的怪獸,每匹怪獸身上都覆蓋著一層厚厚鎧甲,正前方除了蹄子外,只露出兩隻暗紅色的眼睛。怪獸背上,是一個全身被鐵甲包裹的怪人,青面獠牙,巨齒紅髮。持著丈八長槊的他們前進速度不快,卻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般,根本不是人力所能阻擋。
「咯咯,咯咯,咯咯!」屠夫侍衛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清晰地響。他感覺到勇氣正從身體上溜走,很快溜得一乾二淨。對面的怪物開始進攻了,腳步踏在地面上猶如驚雷。它們的速度不快,如果人撒開腿跑,未必不能逃得性命。[3]
「逃啊!」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屠夫侍衛身邊的弟兄們陸續轉頭,以平生能達到的最大速度向大營深處衝去。他們的動作提醒了屠夫侍衛,丟下沉重的盾牌,他亦加入了逃命的隊伍。
「追!」校尉張江只說了一個字,策馬追向潰散的流寇。輕騎兵們以最快速度從背後趕上,把逃命者一一砍翻在地。沒人敢再回頭迎戰,那些畫者鬼臉的具裝甲騎成了嘍啰兵心中的永久夢魘。直到若干年後,這場戰鬥中倖存的流寇提起此夜來,說話的聲音依舊還會打哆嗦。
「界,界,爺爺那天倒霉,碰上了秦叔寶的具裝甲騎!」若干年後,終於弄明白了對手是什麼怪物的鄭恩對著自己的孫子說道。那場戰鬥是他平生參加的最後一戰,逃離戰場后,他便找了個偏僻的村落隱居下來,任誰來請,也再不出山。他承認自己被嚇落了膽子,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那個漫長的亂世中,他居然保住了一條性命。而當年他的朋友和大部分對手後來都戰死在沙場上,為著不同的目的和理想。
也許對手的本意在於製造混亂而不是在於殺戮,也許是因為那一刻逃命的人太多,官兵們追不過來。總之,郭家軍的侍衛統領鄭恩於亂軍中逃離生天。但他的大當家郭方預就沒那麼好的命了,當夜死在秦叔寶的槊下。秦叔寶的所率領的具裝鐵騎速度那麼慢,怎麼可能追上輕裝逃命的郭大當家呢?其後很多年裡,鄭恩一直為其中緣由而困惑。「也許郭大當家那晚上在女人身上浪費了太多力氣!嗨,界,界,紅顏色的禍水,界,其實沒大錯的!」憑著前半夜偷聽的印象,鄭屠夫得出如是結論。「你們這些男人,明明是自己笨蛋被人偷襲了,卻非把所有責任向女人身上推!」他婆娘聽到這話,立刻用菜刀敲了敲厚重的砧板,大聲反駁。
鄭恩不敢還嘴,只好把所有疑問憋在肚子里。後來一個偶然機會,他終於知道了事情真相。「的確是紅顏禍水啊!」一邊吃著豬頭肉,他一邊嘆息。說這話時,他婆娘已經做古多年,幾個兒子也開始張羅著娶媳婦。
當晚,郭大當家的確是間接死於女人之手。只是和鄭恩最初想象得不一樣,郭方預不是因為前半夜耗費了太多力氣,導致後半夜逃命時腿肚子抽筋。他是被女人用軟刀子殺死的,一直到死都沒明白過對方的心思。
發現敗局無法挽回后,郭大當家的立刻決定放棄弟兄們,帶著女人一同逃命。這樣做倒不是因為他對帳篷里的女人心生憐惜,只是覺得對方既然是前郡守的女兒,實在逃不掉時也可以架在刀下當人質。誰料到那個女人很聰明,當他沖回帳篷的時候,立刻主動幫你收拾行裝。郭方預最喜歡的衝天冠、黃金甲和鍺黃披風都被她親手取來,利落地幫他穿戴整齊。
「你不是巴不得秦叔寶殺了我么?」郭方預不明白女人為什麼溫柔起來,瞪圓了一雙三角眼問。
「我想親眼看到你死,所以我自己不能死在亂軍當中!」女人咬著牙回答了他一句,然後舉了根火把,跟他一道去牽戰馬。
「發騷的小娘皮,等老子逃出去了,一定收拾死你!」郭方預破口大罵,心中卻沒來由地湧起一縷溫柔。「她心裡不是完全沒有我!」這個答案讓其精神為之一震。帶著幾分自豪感,他一手持刀,一手牽著女人的馬韁繩,從人流中硬闖開了一條血路。
「大當家,大當家救命啊!」途中,無數被自己人踩傷或者被燒傷的嘍啰們趴在地上呼喊。郭方預充耳不聞。欲成大事者必須心黑手狠,這些嘍啰們丟就丟了,用不了三年,他就能再拉起一支同樣規模的隊伍。
「跟著大當家,跟著大當家殺出去!」有人在逃命的關頭似乎還沒忘記尊卑秩序。這讓郭方預更頭疼,他沒想到弟兄們對自己這麼崇拜,也沒想到自己在人群中這麼容易被認出來。身邊的嘍啰越聚越多,不到半柱香時間湊了近兩千人。這些人圍在郭方預的鞍前馬後,發誓要追隨大當家重整旗鼓。
「也好,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女人面前,郭方預不想表現得太熊。同時他也不願意做孤家寡人。於是,他做了這輩子最笨的一個決定。
逃命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流寇們缺乏戰馬,並且很多捨命不舍財的傢伙把搶來的輜重也背在了肩膀上。「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咱們將來還能搶到!」郭方預用刀尖指著一個嘍啰身上的楠木箱子喊。對方卻不肯理會,眼睛自管直勾勾地盯著他身邊的女人。
允許大當家的帶女人跑路,就不能禁止小嘍啰背著箱子逃生。流寇的規矩向來如此,混亂之中,郭方預不敢再多羅嗦。只好一邊督促著大夥快速趕路,一邊祈禱敵軍不要追上來。
他的祈禱顯然不太靈驗,在半個大營都被火光籠罩后,敵軍立刻開始對逃命者展開了尾隨追擊。對流寇們而言,戰場上的情景很慘烈,因為這簡直是一邊倒的屠殺。騎著高頭大馬的輕騎兵快速從背後追過來,將躲避不及者一個接一個砍倒。而連日來一直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的北海城也有兵馬衝出城門接應,抓住俘虜立刻就地正法。北海城的出來的兵馬大多都是臨時躲進城裡的普通百姓,見到城外的火光,他們知道報仇的機會來了,拎起木棍菜刀跟在了郡兵的身後。
一小隊輕騎發現了郭方預,吶喊著從背後追來。另一小隊騎兵也被這邊的人流吸引,迂迴著包抄到逃命者的正前方。雙方眾寡相差太懸殊,他們不敢迫得太靠近,卻狼群般在前後徘徊著,一邊跟蹤,一邊放箭。逃命的隊伍稍不留神,就會被咬下一大塊。 郭方預麾下嘍啰數量是對方二十倍,他卻只能且戰且逃。每當正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住,他就不得不命令弟兄們調轉方向,從敵軍側面衝過去。導致這種被動局面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如果停住腳步和追殺者糾纏,他無法保證大隊官軍會不會很快攆上來。第二,大夥雖然跟著他走,這個時候卻不肯認真聽從指揮。每當他試圖指定一個人作為留下來阻擊者的臨時頭領,那個人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在被人追殺了小半柱香時間后,剛才還信誓旦旦說要跟著郭大當家重整旗鼓的嘍啰們開始四下逃散。身後人數陸續增加到兩百餘人的追兵們的視線卻沒有被這些四下逃命的嘍啰們所吸引,他們全力加速,緊銜著郭方預的馬尾。
越來越多的騎兵向這裡追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居然能清楚地從亂軍中分辯出郭方預是個大人物。嘍啰兵們崩潰了,他們提不起與騎兵對抗的勇氣。那個扛著楠木箱子的小嘍啰也丟棄了他的財寶,敞開的箱蓋中,郭方預看到一大堆女人衣服。
「快熄掉火把!跟我趁亂逃命!」郭方預一邊逃,一邊對身邊的女人大聲命令。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周圍的包圍圈暫時無法合攏,嘍啰們逃散后,他的目標也會降低到最小。但那個女人卻好像嚇傻了,不但沒有聽,而且把火把舉得更高。
「熄掉火把,你這個笨蛋!否則咱倆都會成為人家的箭靶子!」郭方預氣急敗壞的命令。已經有羽箭交替飛來,不斷擦過女人和他的耳邊掠過。但那個女人臉上卻沒有絲毫懼色,只是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著郭方預,彷彿看著一個小丑。
「你這個騷娘們!」郭方預發覺自己上當了。揮刀,向女人的手臂砍去。刀刃上傳來的感覺告訴他,自己如願砍中了目標。但身邊的火把卻沒有滅,女人用身體硬扛了他一刀,在落馬的瞬間,把火把戳到了他胯下坐騎的眼睛上。
受了傷的戰馬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將郭方預摔下馬背。身邊的嘍啰們丟下武器,財寶,四散奔逃,沒人肯停下再多看郭大當家一眼。
衝天冠、黃金甲、鍺黃披風,不用問,騎兵們也知道落馬的人是條大魚。他們吶喊著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試圖將郭方預生擒活捉。最後關頭,自知失去生路的郭大當家卻突然來了勇氣。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別人丟棄的木棒,將衝過來的騎兵一一逼在圈子外。
「我就是郭方預,我要死在秦叔寶手裡!我要與秦叔寶單挑!」郭方預揮舞著木棒,大聲嚷嚷。「這是她的願望,他是北海郡守鮮於樂的女兒」指著血泊中掙扎的女人,他狂笑著叫喊。
騎兵們在十步外停住了馬頭,他們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瘋子。他們都看到了郭方預因何而落馬,實際上,大夥之所以能在如此黑的夜裡沒有追丟目標,也是得益女人手裡始終照亮郭方預一身金鎧的火把。
「我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郭方預緩緩走到女人身邊,用手托起對方的頭顱。那雙曾經充滿仇恨的眼睛已經慢慢黯淡,最後一縷閃亮,卻依稀帶著幾分欣賞。
遠處傳來的沉重的馬蹄聲,二十餘匹具裝鐵騎緩緩而上。郭方預扶正女人的頭,讓她看清楚鐵騎上人那個人的身形。
然後,他放下女人,拎著木棒,沖著當先一名騎手擺出了個挑戰的姿勢。來人臉上帶著面甲,面甲上為了嚇人而畫著獠牙和巨齒。但郭方預知道面甲后的人就是秦叔寶,除了他,沒有第二人手中的長槊鋒刃長達五尺。
「丈八槊所向披靡,黃驃馬日行千里。還有一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裝鐧,鏟奸除惡!」卧在血泊中的女人動了動,微笑著合上了雙眼。
郭方預的武藝並不差,可惜他挑戰的是秦叔寶。對方只用長槊輕輕一撥,就撥飛了他手中的木棒。然後又順勢橫著掃了一下,這不是馬槊常用的招式,卻更有效率地要了郭方預的命。鋒利的槊鋒貼著他的喉嚨滑過,將氣管和血管一併割裂。
「呃!」郭方預不敢相信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頸,拚命地喘息著。當他發現自己已經戰敗的事實后,鬆開手,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屍體倒地之前,他吐出了一聲嘆息。不知道是驚嘆對方武藝高強,還是心有不甘。
「把他的頭收好,身體葬了吧!」秦叔寶掃了倒在地上的屍體一眼,命令。對方死得像個男人,按道理他應該給對方留一具全屍。但對方的名字叫郭方預,他的頭顱註定要掛在高桿上被冷風吹。
馬背上跳下兩個輕騎兵,將郭方預的人頭割下,用泥土止了血,然後用繩子拴了頭髮掛在馬鞍子后。做完這些,士兵們沒有上馬,而是看著血泊里的女人,臉上充滿了不忍之色。「郭方預說他是鮮於太守的女兒!」一名郡兵向秦叔寶彙報,「這個女人一直把咱們弟兄引到郭方預身邊!」
秦叔寶提了提馬韁繩,向前走了數步。血泊中的女人已經氣絕,有道傷口從她兩乳之間一直割到小腹。這幅身軀很嬌小,充其量不過十四歲。破碎的衣裳下露出十分細嫩的肌膚,雖然此刻已經被血污染,但依然可以分辨出來肌膚的主人沒受經過什麼風霜。
「郭方預說,這個女人想看著他死在秦將軍槊下!」那名郡兵還記得郭方預最後的瘋狂言語,大聲轉達給了秦叔寶。
「什麼?」秦叔寶驚問了一句。旋即,他便迅速恢復了冷靜。「把這女子的屍體帶回城裡去,著地方官員安排厚葬。就說」他頓了頓,著重強調後半句話,「就說她是為了反抗郭方預強暴而死的,致死未曾墜了鮮於家門風!」
「是!」又有幾名郡兵答應著跳下坐騎。
「你們也都回城吧,窮寇莫追。黑燈瞎火的,傷著自己不划算!」秦叔寶又叮囑了一句,用力撥轉了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