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隋亂:揚州慢(13)

  第170章 隋亂:揚州慢(13)

  可他的人生最精華歲月卻全浪費在與流寇作戰中。對手不是什麼名將,豪傑,而是不入流的蟊賊,剛放下鋤頭的農夫。一次次打敗他們,將他們追得雞飛狗跳,沒有任何可得意之處。並且一波盜匪被剿滅了,新的一波很快憑空生出來。他們就像田裡的草,除掉一茬又一茬。


  他們像田野里的狼,被打傷了,躲進山裡自己舔凈傷口。沒幾天,又撲出山谷擇人而噬。


  此刻,剛剛被張須陀在歷城外打得大敗虧輸的灰衫軍和白帶軍躲在岱山邊緣的一個小村莊內修養生息。為了防止被官軍找到蹤跡,裴長才下令將村內的僅有的十幾個男人全部殺掉了。女人們則根據他自己的審美標準排了個名次,由自己的麾下的大小頭目們按官職順序挑選。


  岱山屬於齊郡管轄範圍內,照常理,裴長才和石子河二人不該在此地停留。但大夥來時在濟北郡造的孽太重了,濟北郡的郡丞聞聽他們在歷城外戰敗的消息后,立刻召集人馬準備痛打落水狗。所以,他們暫時無法取道濟北退向巨野澤。而從魯郡向回退,又要經過伯城、梁父、龔丘等地,路途太過於遙遠不說,那一帶治安也不太好。一旦被別的響馬抽冷子黑吃了黑,二人好不容易積攢的這點本錢就為人做了嫁妝。


  左思右想,兩位大當家還是決定在岱山附近留下來。第一,當年王薄大當家帶領人光顧過這一帶,所以附近人煙稀少,輕易不會有膽大者發現義軍蹤跡,去給官府報信。第二,很多弟兄們被打散了,流竄在齊郡民間。如果有機會,他們兩個還希望能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


  事實證明二人的選擇很有道理,入山後的第二天,已經有被打散的弟兄沿著山寨留下的獨特暗記跟了過來。還有一部分被官軍釋放的俘虜,發現自己沒有能活命的營生可做,不得重操舊業。石子河非常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需要在山中蟄伏的時間大大縮短。但裴長才非常不滿意,因為官府釋放的俘虜全是灰衫軍,被抓住的白帶軍卻一個沒有釋放。


  如此明顯的厚此薄彼行為更加深了裴長才的疑慮。雖然在大部分時間內,他也覺得官府此舉,挑撥離間的意味很明顯。但看看迅速恢復實力的灰衫軍和自己身邊稀稀落落的弟兄,忌妒又燒紅了他的眼睛。


  山裡遠不及平原暖和,十一月的風吹得狗都呲牙。但裴長才的心裡卻如被點了一把火,烤得他口乾舌燥。他原本是個擁眾近萬,跺一跺腳整個巨野澤都晃蕩的大當家,如今卻不得不帶著兩千多人兒躲在深山裡掏老鼠窩。如果不是掌管輜重的老軍師退得及時,保住了大夥從長清縣掠奪來的大部分輜重,眼下這兩千多弟兄都得去喝西北風。而這一切孽都是石子河造的,假如此人不以打下歷城的重利相誘惑,裴長才認為自己絕對不會去招惹什麼張須陀。


  眼下倒好了,歷城沒打下,還得時刻提防著張須陀老賊前來報復。如果明年開春之前還恢復不了元氣,不知道還有哪個仇家會找上門來。


  琢磨來琢磨去,裴長才想到一個自保的好主意。那就是火速將青衫軍和白帶軍合併。兩家雖然都遭受的重創,在逃命過程中走散了不少弟兄,但合併之後還能湊出七千多人。


  「爹,那可不行,此刻咱們就兩千多弟兄。那姓石的卻有五千多手下。並且,灰衫子們手裡的長短兵器也比咱們多!」裴長才的大兒子裴光聽了父親的主意,立刻跳起來反對。自己關起門來當家,無論人數再少,都是個大寨主。投靠別人,就只能做第二把凳子,這買賣實在不划算。


  「誰說手底下人多就一定當大當家的!」裴長才抬手給了兒子一個爆鑿,「你就不會動動心眼兒,做買賣,哪能實大實地做!」


  他有三個兒子,裴光,裴干,裴凈。三人中頂數老大武藝好,也頂數老大心眼少。少年人多嘴多舌的毛病和魯莽的性格讓裴長才經常犯愁,如果哪一天自己真的干大了,這份基業應該傳給誰。


  「實力在哪擺著,咱再有心眼,還得石長才肯上當啊!」老二裴干也不同意雙方合併。當初攻打歷城的計劃他就不同意,可大夥沒人聽他的。如今,說什麼他也得堅持一下自己的意見。


  「上午的時候我打了頭麝,剛好派上用場。爹爹準備一下,我去石大當家過來吃晚飯。」老三裴凈素來有急智,一聽看父親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他攔住兩個還欲爭辯的哥哥,徑自去請客。快月末了,月黑風高,是個干大事的好天氣。


  流寇們臨時駐紮的村子叫許家窩鋪,距離歷城不到一百里。當張須陀帶著郡兵星夜趕到的時候,村子里已經炸了鍋。


  「怎麼回事?」張須陀對此非常不滿。他謀划的是一場完美的奔襲戰,試圖一戰而竟全功。流寇們恢復能力太強,如果你不能一次將其全殲,沒多久,他們還會野草一樣重新生長出來。


  為了確保任務萬無一失,臨行時,張須陀曾經多次叮囑秦叔寶,命令他只負責在敵軍外圍監視。在大隊人馬沒趕到前,不得擅自出擊。而今晚,平素最為穩重的秦督尉居然違抗了他的命令。只帶了五百人就衝進了駐紮著近萬流寇的村落。


  「不怪秦將軍,是,是村裡自己先著了火。土匪們四處亂跑,秦將軍怕耽誤了戰機,才不得不沖了進去!」被秦瓊留下來等候大部隊的小校張江畏懼張須陀的威嚴,說話有些結巴。但這並不影響他用極短的語言把敵情變化描述清楚。


  聽了他的介紹,張須陀顧不上再發怒。人算不如天算,戰場上的情況就是這樣,對手不是死的,隨時會做出令你無法預料的舉動。他相信秦叔寶下令出擊自有他的道理,於是,把麾下弟兄分為兩部分,命令其中四個營繞到村子西頭去,堵住敵人逃命的出口。其餘四個營直接從村東殺入,支援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騎兵。


  對流寇恨之如骨的郡兵們立刻衝進了許家窩鋪。他們都是本地人,流寇們禍害的就是他們的家鄉。所以大夥士氣很高,根本不用將領們做什麼動員。


  村子里的景象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屍體。田野里、山坡上、還有低矮的茅草房前,黑壓壓地,一個挨著一個。他們不是被秦叔寶所帶領的騎兵砍殺的,他們死在自己人,或者說是從前的友軍手中。借著火把的光芒,郡兵們可以看見死者不肯合攏的眼睛。那一雙雙瞳孔中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神彩,但依舊充滿不甘,充滿了怨毒。


  秦叔寶和羅士信所部的騎兵已經衝到村中心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戰馬的嘶鳴聲和敵軍絕望的哀嚎。騎兵們通過的道路上,馬蹄在血泥中留下的印記清晰宛然。一串串,火焰般衝撞著人的眼睛。


  郡兵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他們一度對侵擾自己家鄉的流寇恨之入骨,巴不得對方被天打雷劈。但眼前這種凄慘景象還是超出了他們心理承受極限。有人立刻俯下身,不顧上司就在身邊,大吐特吐。有人則閉著眼睛蹲在地上,眼淚忍不住淌了滿臉。


  即便惡鬼從地下鑽出來,也未必能造成這種凄慘景象。這裡猶如和尚們口中的阿鼻地獄,或者說,在秦叔寶的騎兵殺進來前,這裡已經變成了地獄。


  「衝進去,讓活著的放下武器。如有抵抗,格殺無論!」張須陀長嘆了一聲,把鐵矛指向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也許黑暗處還有活人吧!」見慣了死亡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郡兵們以百人為基數分成小隊,開始拉網式搜索。很多沒有被火光照到的地方的確還有活人,見到郡兵們到來,他們不想抵抗,乖乖地丟下兵器,跪倒在地。個別偏僻的角落裡,悲劇還在繼續上演。三四個灰衫軍的嘍啰圍住一名白帶軍,用能找到的一切兵器向對方身上招呼。寡不敵眾的白帶軍用方言乞求活命,「大哥大爺」地叫個不停,卻換不回曾經為老鄉的友軍半絲憐憫。郡兵們衝上去,強令他們停止自相殘殺。灰衫軍的嘍啰們在投降之前猶自不甘地向昨日的友軍臉上重重地吐上一口吐沫,而被那些僥倖逃得一命的白帶軍嘍啰卻不敢擦拭,任殷紅的血和骯髒的痰交替著,從臉上慢慢滑落。


  戰鬥剛剛開始就毫無懸念地接近了尾聲。張須陀不再強行要求李旭跟著自己,他撥給了旭子一個營的精銳老兵,由對方帶著去肅清殘匪。待把所有善後的任務都分配完畢,老將軍找了一個相對乾淨的地方,將中軍大旗插了下去。然後,他命人從俘虜中押過幾個頭目模樣的傢伙,從他們口中詢問流寇之間到底因何而發生了衝突。


  「他們大當家請俺們大當家吃飯,在酒菜里下毒!」灰衫軍頭目惡狠狠地瞪著身邊的白帶軍頭目,恨不能將對方一口吞下。


  「胡說,我們大當家好心請客,他們卻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四下里一起動手!」白帶軍小頭領知道的內幕消息遠比普通嘍啰清楚,因此不肯唾面自乾,反駁起來理直氣壯。


  「兩個沒出息的蟊賊!」張須陀冷笑一聲,罵道。他沒興趣繼續審問了,山賊火併,黑吃黑而已。這一年多來,每時每刻幾乎都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河北的張金稱在酒桌上殺了孫安祖,杜伏威和輔公佑吞併了苗海潮;轉而,杜、輔二人的兵馬又被海陵軍統領趙破陳看上,雙方衝突不斷,直到最近杜伏威在赴鴻門宴的過程中突然發難,親手砍了趙破陳的腦袋,他們之間的內爭才告一段落。石子河和裴長才今天所做的,不過是兩支響馬在一起活動久了必定會發生動作,除了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實在太出人意料外,其他沒什麼好奇怪的。


  「大隋朝對百姓雖然苛刻了些,畢竟它還有秩序!」老將軍在心裡長嘆了一聲,擺擺手,命人將兩個小頭目帶走。他抬起頭,看見村子中的火光已經漸漸黯淡。


  許家窩鋪中心的祠堂里,戰鬥還在繼續。三百多名灰衫軍憑藉著相對高大的院牆,在此做最後的抵抗。石子河的臉已經變成了黑色,不斷有暗紅色的血從他的鼻孔中流出來,沿著兩腮淌滿身下的青石板。


  「裴家的人,裴家的人呢?」聽著院牆外的喊殺聲,石大當家不關心自己能否平安突圍,反而更加「關心」昔日的盟友。


  「裴子才挨了咱們一刀,捂著肩膀衝出去了,官軍已經殺進了村子,那個王八蛋跑不遠!」二當家張弘生走上前,握著石子河冰冷的手指,說道。他的另一隻手上拎著兩個人頭,一個是裴光的,另一個顆原來的主人是裴凈。


  「裴家的三個小兔崽子,咱們也砍了兩個。剩下的那個中了咱們的毒箭,估計也活不長!」三當家趙連城走上前,笑著彙報。「您放心去吧,咱們的家業給姓裴的毀了。姓裴的也沒撈到好處,一樣是全軍覆滅。


  「嗯!」石子河答應了一聲,心滿意足。獃滯的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空,從那裡,他看到了自己曾經的理想。「殺富濟貧,替天行道。」是這八個字鼓勵著他拿起刀來,殺掉前來徵稅的衙門幫閑。也是這八個字讓他縱橫齊魯,闖出了赫赫聲名。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他這輩子走得轟轟烈烈。唯一不甘心的是未能如願殺了張須陀,反而白白送給了他一場勝利。


  「豹子呢,他去哪了?」想到這,石子河努力張開嘴巴,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石豹是他的長子,按理說應該能繼承他的家業,還有他的遺願。雖然他的灰衫軍已經沒了,家財大部分也失落在此戰當中。


  「豹子帶人在院牆上呢,這附近的官軍都是騎兵,一時攻不進來!」二當家張弘生俯下身,大聲答道。


  「那二丫呢,二丫在哪?」彌留之際,石子河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兒子也許不會被官府放過,女兒應該不會被處死。


  「二侄女藏在正堂中,您放心,只要郡兵攻破大門,咱們就四下放火。絕對不讓人侮辱了她!」三當家趙連城抹了把眼淚,回答得斬釘截鐵。


  「讓,讓他們活……活……」石子河突然不知道突然從哪裡找來了力氣,抓住三當家的手,大聲喊道「不,不用……」。話沒說完,又一口黑血湧上來,淤塞了他的喉嚨,「給,給我報仇!」他喘息著,吐出最後的心愿,再次陷入昏迷。


  「是,大當家,如果我們之中任何人能活下去,一定給您報仇!」二當家張弘生哭喊著答應。


  「大當家死了!」「大當家死了!」嘍啰們驚惶失措,最後一點士氣也消散殆盡。看到情況不妙,三當家趙連城當機立斷,高舉橫刀,大聲吶喊:「弟兄們,衝出去,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能衝出村子的,記得給大夥報仇!」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大小嘍啰們瘋狂地答應。絕望的時候,人的行為往往不能用理智來約束。木質的大門被流寇自己從內部打開,眾嘍啰跟在兩位當家身後,向秦叔寶的馬隊發動了決死反擊。


  秦叔寶沒有和瘋子拚命的興趣,他用槊尖輕輕向前指了指,二百枝羽箭立刻從半空中飛了過來,將瘋狂的流寇們射了個七零八落。緊接著,眾騎兵藏弓,舉槊,在秦叔寶的帶領下驟然加速,斜著切出一個扇行,將試圖突圍的流寇們一一戳翻。


  在高速奔跑的戰馬前,個人的勇敢起不到任何作用。衝出院子的流寇無一倖免,被長槊戳倒后,隨即被馬蹄踩成了肉醬。剛剛衝到門口的其餘流寇們發出一聲慘叫,轉身逃了回去。大門再次轟然關閉,在四下湧來的火把中間,隔出一個黑暗的孤島。


  沿著院牆向外跑出二百餘步,秦叔寶撥轉馬頭,又帶著騎兵們兜轉回來。他沒有命令弟兄們下馬強攻,而是沖著黑暗中的宅院高高地舉起了長槊。


  「放下武器,出來投降。如有抵抗,格殺無論!」二百名騎兵同聲大喊,震得院子內的殘匪魂飛膽喪。


  「別上當,官府說話向來不算!」有人在院子內大聲鼓動。秦叔寶聽完,笑了笑,大聲反問:「無膽匪類,你們自己說,張將軍曾經食過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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