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隋亂:揚州慢(4)

  第161章 隋亂:揚州慢(4)

  「看你!」李張氏顧完了小的又去顧老的,拿抹布挪盤子,手忙腳亂。趁著兒子和丈夫不注意,她扭轉身,輕輕擦去眼角的淚。兒子是官場上的人物了,自己不能拖他的後腿。自從他當了隊正那一刻起,這個家已經光鮮了許多。作為母親,她明白自己應該知足。


  哪怕每次母子重逢都是聊聊數語后就匆匆而別。哪怕是對著一碗兒子喜歡的吃食空空守望,比起將兒子留在在身邊卻日漸困扃的生活,她寧願望著兒子漸漸遠去。


  「看你,孩子這不是在皇上身邊聽用么?自古以來,何時忠孝能夠兩全過!」老李懋拍了拍妻子肩膀,說出了一句與自己身份極其不相稱的話。這話是誰人來自己家時,看著空蕩蕩的屋子時說過的?老李懋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學會了用這句話來安慰妻子和自己。


  「我只是覺得,覺得旭子還沒來得及看看族裡為他起的忠勇侯府。還沒,還沒來得及進去住一天!」李張氏手足無措,端起桌上已經沒菜的舊盤子,匆匆走向廚房。


  「那宅子不是沒幹呢么?咱們今年冬天先給他燒燒炕,明年開了春兒回來,他不剛好住!」老李懋沖著妻子的背影喊了一句。轉過頭,給了兒子一個寬厚的笑臉,「別跟你娘學,他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好好為皇上盡忠,等下次回來,咱們一家人搬到新房子里,喝酒,把你舅舅也叫上,喝個夠!」


  「明年春天,如果朝廷沒事,我一定回來!」李旭高舉著筷子,手臂突然間有萬鈞之重。


  「先公后私,先國后家!這道理,爹懂!你放心,爹的身子骨還不老,這個家還能撐得住!」老李懋笑了笑,再次舉起酒盞往嘴邊送,手臂接連哆嗦了好幾下,終於一滴未灑地將那盞生活的瓊漿全部倒進了嘴裡。


  「我肯定會回來看你們!」看著強顏裝笑的父母雙親,李旭心中也湧起幾分傷感。他很後悔上次過家門而不入,又很高興自己終於踏出了這一步。明天的路上會很累,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風雪、是非、陰謀、謠言將從此與他相伴,每一步可能都是荊棘,稍不小心就會跌入萬丈深淵。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因為在他身後,永遠站著互相依偎著的父母,頭髮斑白,皺紋滿臉。


  從易縣向南,皇帝的車駕走得是和李旭北返時同一條官道,但於路邊看到的景色卻截然不同。官道兩側的餓殍已經被提前得知消息的地方官員早早出動人手丟到了溝壑中,沿途的乞丐流民也被郡兵們強行驅散。再加上一場突然而來的大雪,整個大地上頓時一片白茫茫乾淨,再也看不見田地里腐爛著屍體,也看不見百姓眼中隱藏的哀怨。


  那哀怨如火,早晚會熊熊燃燒起來。李旭好幾次夢見那個用身體換餅子的女人,還有那些拿著木棍、菜刀,硬生生擋在自己戰馬前的暴民。每當從惡夢中醒來,他背上的汗都是濕漉漉的,下體部位偶爾也是一片冰冷。但這個惡夢他卻無法告訴任何人,無法讓任何人分擔這種恐懼。


  他沒有膽量將沿途的郡縣的災情稟報給皇上知道,他是武官,不能輕言文事。經歷過一次眾叛親離的他學會了更謹慎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事實上,即便他有勇氣反映民間疾苦,也沒辦法讓皇帝聽到。他現在官職是從四品武將,每個月可以上朝六次。遲到或衣冠不整,則要被扣掉一個月的俸祿。但由於對遼東戰事的結果過於失望的緣故,楊廣已經借天氣惡劣的借口取消掉了大部分早朝。從薊縣走到博陵,一個多月的時間內,旭子只上了兩次朝。第一次被皇帝看見,皇帝問了他一句你怎麼不在家中好好養傷?他答了一句傷已經養好,願繼續為陛下奔走,然後,就沒有了繼續跟皇帝說話的機會。第二次上朝發生在十天後,朝中言官們因為他和宇文述之間誰對誰錯的問題爭執了起來,從早晨一直爭吵到下午,把他這個當事人反而晾到了一邊上。


  在那之後,皇帝陛下就不再給任何人被扣俸祿的機會了。早朝成為虛設,皇帝找各種借口避免出席。即便發生的天大的事情,百官們也需要將奏摺交道裴蘊、虞世基等人手上,由兩個皇帝陛下的親信大臣負責根據奏摺上面的內容,分為輕、重、緩、急四類,依次轉給皇上處理。


  在這種情況下,旭子即便寫了奏摺遞上去,也要先經過虞世基、裴蘊等人之手。而這種不合體制的奏摺註定要被打回來,根本沒有讓皇帝陛下看到的機會。旭子私下拜訪過幾個文官,期望他們能為民請命。但那些很熱心替他伸張正義的文官們似乎對民間發生飢荒的事情漠不關心,任憑前來迎駕的地方官員信口開河地吹噓在聖人治下各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在車駕到達博陵的時候,終於,太史令庾質大人實在看不過眼了,入內覲見,請求楊廣下旨賑災。楊廣大驚,將各部官員和親信大臣召集到一起議論了小半日,最後得出了一個「因為叛匪肆虐,所以各地軍備糧倉不可輕動的結論」,下旨令地方官員自己想辦法。


  「除了楊玄感這種人之外,家裡有糧食吃,誰還當叛匪?」李旭對聖旨的內容甚為不滿,但無計可施。這樣的朝廷遠非他讀書時所被人灌輸的理想朝廷。在先生的口中,理想的朝廷應該是皇帝勤政愛民,臣子們鞠躬盡瘁,忠心梗梗。而擺在他眼前的事實卻遠不是那麼回事。旭子很失望,找不到任何發泄途徑。好在經過了這幾年的摸爬滾打,他已經學會了掩飾自己的心情,才又沒有惹出什麼麻煩來。


  他是一隻剛剛走入狼群中的獨狼,必須先學會適應,才能分享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四周都是通紅的眼睛,如果他真的露出破綻,那些眼睛的主人會毫不猶豫地衝上來給他一口。


  博陵是崔氏家族的聚居地,這個家族在北魏一朝曾經出過六個宰相,十四名列侯,所以擁有很多富麗堂皇的宅院。得知御駕經過,崔家人騰出了最好的幾處宅院給供皇上駐蹕,並進獻白壁兩雙,錢二十萬貫以表忠心。楊廣非常高興崔家能如此善解人意,於是在他離開博陵郡之前,崔家又多了一位三等侯,一位三品將軍和一位郡守。


  「這樣陞官倒是快!」旭子再次見識到了世家的力量。他已經是陞官最快的武人之一了,打了兩年多仗,身上負了十幾處傷才換了個武牙郎將的虛職。而崔家的人以二十萬貫錢的價格,便「買」到了更高的職位。


  類似這樣令人長見識的事情隨處可見。旭子幾乎每天都在增加著對大隋官場的了解。以前他與這些上層人物之間隔著一道水晶牆,只能仰望,卻無法踏入對方的圈子。如今他一隻腳已經踏了進來,為了不再被踢出去,就不應該再對官員們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懵懵懂懂。


  一經留神后,旭子大有發現。


  先帝在世時,共有十六人擔任過僕射或納言之類的職位,其中七人出身為世家,九人在軍中戰功赫赫,號稱軍中勛貴。而本朝十二位曾經和正在行使僕射職權的人當中,出身世家的人竟然高達十個。


  先帝設立了開科舉士制度,但先帝在位時,科舉出身的人沒一個能做到三品以上高官。當今聖上喜歡讀書人,但如今朝中同時擁有權力和才名虞世基和裴蘊兩位大人,也都是江南士族。誰也沒有應過科考。


  大隋從朝堂到地方,甚至在郡縣,即便是戶槽、兵槽這樣的底層小吏,也很少是科舉和行伍出身的。本朝有不成文的規定,凡為吏者,需要家世清白,有地方士紳保薦。而那些地方紳士們保薦的人才,絕對不會是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草民!


  比較一下眼前事實,再想想自己當年於縣學苦讀時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旭子忍不住想仰天長嘆。他更加理解了為什麼當年徐大眼的志願是建立自己的家族。這個朝廷簡直就是為了世家大族而設立,平民出身的人通常情況下只有膜拜的資格,根本沒機會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旭子不知道自己現在算寒門還是士族。他有著士族的官職,爵位,卻依舊保持著一雙寒門的眼睛。這種不尷不尬的身份令他極其孤單,越是儘力想融入周圍環境,對孤獨的體會越深。


  御林軍的將校中有許多與旭子年齡差不多的少年,他們躊躇滿志,期待著有朝一日能建功立業。所以,大夥對李旭這些年的經歷很是神往。當與旭子有意或無意中在酒宴上相遇后,他們都喜歡哄鬧著,要求李旭講一講遼東和黎陽城下的故事。


  每當旭子講完那些血染的故事後,卻在大多數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佩服,也不是尊敬。「如果當時我帶兵,就從爬到山谷頂上,居高臨下!」談到無名谷之戰,有人揮舞著手臂,奮力比劃。「幾十丈高的地方,隨便扔一塊石頭都會重逾千鈞。那高句麗將領真笨,居然連這一點都想不到!」


  此人說得吐沫星子飛濺,根本沒想想,如何爬上那麼陡峭的山峰。即便爬上去了,到哪裡去找那麼多石頭。


  「元務本根本不懂用兵,那麼多人,至少要擺一個八卦大陣。生、死、驚、兌……戰馬衝進去,雲彌霧合,立刻迷失方向!」對於黎陽第一戰,有人的看法更是獨特。說話的傢伙是一個易經八卦的擁敝者,臉色蒼白,嘴唇黑青。旭子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只有經常服用五石散的人才會擁有如此虛幻的臉色。臉色每白一分,他們距離天人合一的境界就又近了一重。


  「李將軍守城時,怎麼不在城牆和街道附近堆木柴。先把敵軍放進來,然後柴薪盡燃……」有人幻想著烈焰騰空的樣子,兩眼星光直冒。至於黎陽城內的糧食會不會因此被點燃,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御林軍的將校們出身都很高貴,幾乎從娘胎里就有了功名。雄厚的家庭背景和優越的生活使得他們看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時習慣於俯視,而旭子偏偏沒有學會怎樣仰臉裝出一幅獻媚的笑容。對於這些人的指手畫腳,他能敷衍就敷衍,實在敷衍不了了,就乾脆裝做沒聽見。少年們見自己的「高見」不被人接受,一個個氣得火冒三丈。但他們卻沒有當面和李旭切磋一下武技的勇氣,「那個新進的李侯眼神冷得怕人,跟這個瘋子比武,氣勢上先輸三分!」。


  「早知道伴駕是這種滋味,當時不如……」李旭不止一次為自己輕易放棄的雄武營的做法感到懊悔。如果當時向宇文述服軟,然後陽奉陰違呢?他不知道如果這樣做,自己留住雄武營的可能有多大。但他知道,自己在離開軍營這段時間裡真的很孤獨。


  南行路上的風是冷的,少年人的心一樣慢慢變冷,像官道兩邊的積雪般黑黑的發著寒光。每當隊伍找到大戶人家騰出來的房屋宿營的時候,他總是懷念自己走過的戰鬥歲月。無論是在護糧軍還是在雄武營,旭子從來沒這麼孤獨過。雖然最後的結局是,他不得不從這兩支隊伍中離開,並且先後和兩個朋友因為選擇的不同而疏遠。但他懷念那些謎底沒有揭開前,並肩戰鬥、流血的日子。每每在黑夜裡回首望過去,就像野獸在瞭望著篝火。


  「我一定要想辦法回到軍中去,那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炭盆前,抱著膝蓋,旭子愣愣地想。


  事情做起來總是比想的時候艱難。


  大隋朝在夏天時出動了一百多萬大軍進攻遼東,返回涿郡后,大部分兵馬就地解散,只有那些內府兵和前去平叛的少數幾支隊伍還保持著完整編製。編製解散了,士兵們可以各自回家,一邊清理田地一邊等候新的召集令。而將軍們卻沒有事情可做,只好跟在皇帝車駕后蹉跎。所以,眼下隨著聖駕返朝的三品以上武職就有二十多個,四品、從四、五品的各類郎將更是多得數也數不過來。其中家世顯赫,或已經年過花甲的,自然不在乎領一份俸祿悠哉游哉地混日子。而那些年齡三十剛出頭,心裡有些建功立業想法的少壯將領卻不得不削尖了腦袋尋找實缺兒。


  僧多粥少,實缺的位置自然貴得離譜。而旭子現在身為從四品武牙郎將,職位不高不低。安排他外出獨領一軍,則資歷顯得太單薄。給其他將領做下屬,則其戰功又過於顯赫。因此,他只能慢慢候著,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修身養性。


  這一年是閏年,有兩個九月。第一個九月下旬,東海盜賊彭孝才的勢力飛速膨脹,威脅到了州郡安全,朝廷得到奏報后,認為賊人勢力不大,用不到興師動眾,所以派遣來護兒將軍之子來整領兵前去征討。


  第二個九月到來的時候,餘杭盜賊劉元進拿下了毗陵、東陽、會稽、建安四地,實力擴張到整個東南沿海地區。在部屬朱燮、管崇等人的擁戴下,劉元進自立為帝。朝廷震怒,覺得需要派重兵剿滅,所以差遣左屯衛大將軍吐萬緒、光祿大夫下魚俱羅領軍出征。


  尾隨著皇帝陛下的車駕,旭子從博陵郡走到了恆山郡,又從恆山郡走到了趙郡。眼看著閏九月都快過去了,他依然沒有補上任何一個實缺兒。


  旭子終於感覺到了裨下生肉的滋味,鬱郁不得志,卻毫無辦法。該使的錢他已經使過了,收禮的人總是笑臉相迎,笑著臉誇讚他的卓越戰功,然後笑著臉將他送出來,讓他耐心等待。


  等待的日子,不知道何時才算盡頭。


  可憐的旭子終於明白了宇文述為什麼那樣著急在自己手裡拿走雄武營。那是唯一一支規模不大不小,適合年青郎將做主帥的隊伍。手中擁有這樣一支隊伍,就等於騎上了一匹在加官進爵道路上飛奔的駿馬。不但能夠個人建功立業,而且還能在軍中建立起屬於自己的一派勢力。失去了它,自己這個忠勇伯的官位再升,也是無本之木,無水之魚。而宇文士及擁有了雄武營,就等於讓宇文家在軍中又衍生出來一個生機勃勃的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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