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隋亂:大風歌(40)
第144章 隋亂:大風歌(40)
城頭上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令攻擊方大感惱怒。片刻后,叛軍中又有數名作戰不利的低級將領被當作替罪羊拖出隊伍。一些將領不服,圍著李密大喊大叫。韓世萼卻抱著雙臂在遠處看熱鬧,不肯替軍師解圍。忽然,李密抓起了豎在地上的長槊,一個橫掃,將圍著他的將領迫退數步。然後手腕一翻,長槊指向了距離他最近的一名都尉。
所有人,包括站在敵樓中看熱鬧的守軍將士都楞住了,誰也沒想到李密武藝竟然如此出色。在旭子和宇文士及驚詫的目光里,那名督尉左躲右閃,卻始終避不開李密的槊尖。他終於無法承受這種羞辱,用胸口頂著槊尖不再閃避。李密好像問了什麼話,那名督尉不停搖頭。李密又追問,那人依舊搖頭。忽然,叛軍將士紛紛後退,李密用長槊將敢於置疑他的督尉挑起來,遙遙地甩向了戰場。
「呼啦!」幾十名將領全圍了上去。緊接著,從李密身後也衝出了幾十名將領。雙方對峙,叫嚷,劍拔弩張,好長一段時間,居然沒意識到城牆上有人正在看笑話。
城牆上響起了斷斷續續的鬨笑聲,無論參加過遼東戰役的老兵還是剛被脅迫入伍的新卒,所有人心中對叛軍都生出了輕蔑之意。通過將近一天的苦戰,新兵和老兵們的關係迅速升溫,在叛軍的逼迫下,他們很快認同了彼此的自家人身份。眼下看到叛軍出乖露醜,登時信心大漲。
韓世萼終於忍無可忍,走過來,大聲呵斥。衝突的雙方都悻悻地退開,幾名被綁在隊伍外圍的替罪羊也因此死裡逃生。李密和韓世萼又開始爭執,片刻后,李密將長槊再度插入泥土中,走到中軍,親自擂響了戰鼓。
「咕嚕嚕——」戰鼓聲再度激越。凄厲的號角聲與之唱和,宛若垂死猛獸發出的悲鳴。
韓世萼翻身上馬,在侍衛們的簌擁下,朝著黎陽城奔來。一邊疾馳,他口中一邊發出吶喊,全身鎧甲被夕陽一照,燦若天神。
數以萬計的叛軍將士跟在韓世萼的戰馬後,掀起一股人浪。波峰所指,正是黎陽。
「咕嚕嚕——」戰鼓聲連綿不絕。另一支隊伍從人浪後分出來,快速撲向魚梁大道。當先的是十幾名碩果僅存的鐵甲兵。鐵甲兵身後是十幾名壯漢,抬著數根長長的木杆。再往後,是大約三百多兵器各異,鎧甲也大相徑庭的傢伙,一個各身材高大,滿臉殺氣。然後,是數千名沒有鎧甲,青布包頭的勇士,步履整齊,目光堅定。
「這是才是李密的血本兒!」宇文士及指指慢慢掩向魚梁道的煙塵,低聲說道。剎那間,他的話中居然帶上了一絲緊張。
「讓弓箭手準備!」李旭用命令來回應。他再度抓起腳下的步弓,把羽箭搭上了弓臂。他在敵軍隊伍的尾端又看到了兩個最不願意見到的熟人,兩個指揮士卒攻城的敵將。
其中一個身材非常普通,看上去像個江湖郎中,只是手中拿得不是虎撐,而是一把厚背長柄大刀。[3]
另一人,長得卻像個貨郎,市儈氣滿臉。
手中這張弓只是普通的步弓,李旭沒有把握再對兩位故人手下留情。箭尖在眼前顫抖著,他瞄準了站在敵軍隊列之外的江湖郎中牛進達,沒等手指鬆開,牛進達的身體忽然晃了晃,消失在前沖的人群里。
旭子猛地覺得自己心裡好一陣輕鬆,雖然他知道牛進達和他手中的那桿長柄厚背三環刀在一刻鐘之後就可能出現在城牆邊,但是依舊不願意讓老牛命喪在自己之手。他快速換了口氣,把弓箭轉向奸商張亮。走在隊列外的張亮也好像有了預感般,身體快速地縮進了親兵之後。旭子的手不得不鬆開,用羽箭射中了一名抬著巨木的壯漢。那名狀漢慘叫著倒了下去,巨木脫手,將其周圍的人絆倒了五、六個。
敵樓和魚梁道側對的城牆上都陸續有羽箭飛出,將叛軍將士射翻了十幾個。行進在魚梁道上的隊形有些亂,但很快就回歸了正常。未被射中的人從血泊中抬起了巨木,走在前排的重甲步兵用盾牌豎起了一堵移動的牆,三百多名鎧甲各異的壯士,齊聲發喊,高高地舉起的手中兵器……
下一刻,牛進達又出現在旭子視線里。沒等旭子把羽箭搭上弦,他的身體再度隱進了人群中。他和張亮已經通過吳黑闥的罵聲,知道旭子就在城樓上。草原上一百步外取人性命那一箭,早已給兩位豪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二人不想在沒靠近城頭之前就被人抬下去,所以在組織進攻的時候,盡量不讓自己成為明顯目標。
李旭沒有時間再刻意找目標了,敵軍上來得太快,他需要用最快速度製造死亡。又一個抬著抬著巨木的漢子倒在了他的羽箭下,緊接著,是一名提著板斧的死士。旭子快速彎弓,又射中了一名手持雙頭短矛的傢伙,但那人身上穿的鎧甲明顯是件寶貝。破甲箭只射進去半個箭頭,就被鎧甲的內層襯墊給阻住了。「啊啊——呃!」持矛者劈手遮斷羽箭,舉起半截箭桿向城頭怒吼著示威。旭子快速又射了一箭,這次正中此人的咽喉。
手持巨盾的鐵甲武士再次靠近的城牆,他們沒有向上攀登,而是快速向隊伍兩側散去。沉重的巨木終於派上了用場,幾名叛軍一齊用力,把巨木的一端搭上了城牆。在這一瞬間,兩三個抬木材的壯漢被射倒。但後排的叛軍踩著他們的屍體跑過來,冒著城牆上的冷箭,將另一根巨木搭上了城頭。
兩根巨木在城牆和魚梁大道之間構成了一道完美的斜橋。第三根巨木已經抬近,但鐵甲步卒們沒耐心再等待了,他們跳上木橋,順著斜坡衝上城頭,然後是那些鎧甲各異的傢伙,大叫著,彷彿群狼撲食。一瞬間,叛軍衝上來三十餘人,其中有人呼喝了一聲,橫刀向北指了指,所有人立刻轉身,快速撲向敵樓。
「來得好!」宇文士及帶著一隊弟兄迎了上去,雙方立刻展開了激戰。撲上來的這群鎧甲和兵器雜七雜八的傢伙陣型不整,但個個身手都不錯。宇文士及快速用長槊捅死了兩名敵手,身邊的護衛同時也倒下了兩個。整齊的隊形立刻出現了空檔,叛軍的勇士立刻抓住了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不顧生死地湧上前,將護衛們排出的陣型沖了個七零八落。
沿著巨木搭成的斜坡,更多的叛軍死士湧上。有人被冷箭射中,居然在倒下的瞬間撲向了宇文士及的親衛,抱著對方一同栽下了城牆。有人拎著兵器在狹小的城頭以一敵二,居然絲毫不落下風。
「你在這掠陣!」李旭射出最後一支破甲箭,將步弓丟給了張秀。宇文士及頂不住了,跟在鐵甲步卒身後打頭陣的這群死士個個都是亡命之徒。他們是李密和楊玄感重金雇來的江湖豪傑,兩軍列陣而戰,這些人起不到什麼作用。在狹小的空間內捉對廝殺,這些人的殺人經驗卻遠比雄武營的弟兄們老到。
一個手持厚背砍刀的壯漢沖了上來,旭子前沖半步,在對方手臂剛剛抬起的剎那,用黑刀刺破了他的喉嚨。他快速轉身,黑刀順著身體轉動的力量從敵人的喉嚨里拔了出來。血噴如泉,干擾了另一名叛軍的視線,旭子的黑刀貼著此人脖頸掃過,將頭顱和鐵盔一同掃上了半空。 「殺了他,殺了他!」旭子聽見身敵人在大喊,接著,更多的人向他撲來。身邊的弟兄陸續倒下,使得他一下子突入了敵軍的重圍。他砍翻正前方的敵人,卻來不及後退。側翼、正前、斜后,都有人高舉著兵器衝過來。
周大牛砍翻自己的對手,撲上前,用一面鐵盾拚命地護住李旭的側翼。一把斧子,一柄橫刀同時劈來,砸得周大牛兩臂發麻。「啊——」周大牛口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叫喊,卻不肯放棄自己的職責。他哭喊著,雙手握住盾牌,拚命向外擠。忽然,他感到前方壓力一輕,一名敵人從眼前消失。另外一人驚恐地看著他,嘴巴張得可以看見喉嚨里的小肉垂。周大牛知道了敵人驚惶的原因,雙手繼續前頂,然後猛地從盾下踢出一腳。這是馬路上打群架的陰損招術,在兩軍陣前依然有效。包了鐵的戰靴前段傳來一股巨大的阻力,敵軍慘叫著,仰面朝天落下城牆。
「保護將軍,保護將軍!」周隊正大聲沖親兵們叫喊。他再也沒時間在計算自己殺死了幾個敵人。他是親兵隊正,平時吃穿住宿都比其他隊正高,但如果在兩軍陣前看著主將戰死,按軍律,所有他和所有親兵都要殉葬。
更多的雄武營弟兄想衝出敵樓迎戰,但狹窄的城牆上容不下更多的人。一名敵軍倒下,魚梁道上立刻湧上新的一人,接替他的位置。一名守軍倒下,雙方為了立足之處,還要經歷好一番廝殺。
「保護監軍大人,保護監軍大人!」宇文信的喊聲和周大牛一樣聲嘶力竭。他們這隊形勢比李旭那隊還慘。自從陣型被敵軍擠散后,家將們就陷入了各自為戰的境地。大夥身手都不錯,但敵軍的打法太兇殘,幾乎是在以命換命。宇文家的家將不適應這種亡命打法,連續有人被砍翻或者推下城牆。宇文士及的身邊越來越空,敵軍欺上前,長槊已經發揮不出威力……
宇文信拋出長矛,將迎面衝過來的一名敵軍射翻。他俯身撿起一把環首刀,砍死另一名對手。然後快速靠向宇文士及,試圖用自己的兵器換下宇文士及手中的長槊。沒等主僕二人互相靠近,數名叛軍死士又怒吼著撲將上來。
宇文士及抖槊,刺入其中一人的胸口。「啊——」那名叛軍士卒大聲慘嚎,丟下兵器,雙手握住槊桿。宇文士及抬腕沉肘,欲把瀕臨死亡者甩出去。圍攏過來的敵人卻抓住了同伴用生命換來的機會,雙刃闊劍貼著槊桿,快速滑向宇文士及手腕。
宇文士及棄槊,抬腿,一腳踢中敵軍護襠。他感覺到自己聽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看見手持闊劍的亡命徒口吐鮮血。但那個亡命徒卻沒有倒下,張開雙臂,抱住了宇文士及的肩膀。然後,白森森泛著紅光的牙齒一開一合,咬向他的喉嚨。
宇文士及偏頭,脖子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狼口。對方將頭快速一偏,牙齒叼住了宇文士及護頸邊緣的一片皮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讓宇文士及大聲叫喊起來,他轉動身軀,試圖將對手摔下城牆。對手卻死死抱著他的肩膀,雙腿隨即也夾上,牢牢卡住了他的腰。
「救我——!」宇文士及大喊。雙手握拳,沖著敵人脊背猛擂。巨大的力道震傷了咬人者的內臟,此人的鼻孔,耳朵,眼睛都流出了鮮血,但是,牙齒和四肢卻像被膠在了宇文士及身上般,死活不肯鬆開。
宇文信還在與人糾纏,其他雄武營弟兄也陷入了苦鬥。數息之後,宇文士及感覺到自己的腳步開始虛浮,全身力量順著脖頸快速流逝。「救我!」宇文士及驚恐地大叫。他曾經為自己想過無數種死法,包括喝酒醉死,掉河裡淹死,被宇文家的仇人買刺客暗殺,他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一場戰鬥即將結束時,被人活活咬死。
「希望父親別因此難為旭子!」下一個瞬間,絕望到極點的宇文士及挪動已經發軟的雙腿,一點點靠近內側城牆。那一側沒堆沙袋,跳下去相對容易。就在他臉上浮起笑容的時候,敵人的腦袋突然高高地飛了起來。
「噗!」眼前除了一片紅色外,什麼也看不見。宇文士及感覺到有人拉著板著自己的肩膀向後退了幾步,他伸手抹去眼前的血,轉身,看見李旭揮舞著黑刀,擋住了兩名衝上來的叛軍士卒。
「我一定會報答你!」宇文士及心裡對自己說。他撿起一把環首刀,順手抹攏倒在自己腳邊的宇文信的眼睛。敵人已經控制了魚梁道所對的半面城牆,但小半面城牆和整個敵樓還在自己人手裡。衝上城牆的敵軍在一名江湖郎中的指揮下正在拆除兩段城牆之間的沙包,李安遠在另一段城牆上試圖組織人手阻攔,卻被順著雲梯攀援而上的敵軍死死纏住。
「大夥向我靠攏,把他們趕下去!」李旭站在城牆上舉刀高呼。他全身上下都是紅色,不知道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別人的。親兵隊正周大牛舉著一面盾,一把刀,站在他的左側,親兵校尉張秀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有了勇氣故意違抗將令,從敵樓沖了出來,拎著把橫刀站在了他的右側。二人身上也掛了彩,但臉上的笑容卻豪情萬丈。
「向李郎將靠攏,把敵人殺下去!」宇文士及舉刀大吼,快步上前,擠到了周大牛和李旭中間。四個人並成一排,大喊著向敵人擠壓過去。四柄刀,一面盾,彼此呼應著,將眼前敵軍逼退數步。
雄武營的弟兄們陸續擠上前,擠在李旭和宇文士及側后,形成個小小的方陣。方陣來回移動,推倒一個又一個敵人。周圍的空隙漸漸加大,更多的人衝過來,填補袍澤用生命換回來的空間,一寸寸地奪回失去的城頭。
遠處的幾處城牆也有敵軍爬上,守城的校尉搖旗求援。李旭和宇文士及脫不開身,只能儘力催動方陣,爭取儘快解決眼前的戰鬥。但形勢發展卻不如他們所願,不斷有新的叛軍士卒通過巨木搭成的斜橋衝上城頭。那道叛軍用人命堆出來的斜橋雖然簡陋無比,卻可以使敵軍的補充保持源源不斷。
三百名江湖豪傑消耗過半,李密在軍中擂動戰鼓,將那些青布包頭,身上只有布甲護身的壯士也驅趕上城牆。這些人比江湖豪傑們還要勇敢,死亡在他們眼中好像成了一件搶手的美差,前排只要有人倒下去,後排立刻有人補上他的位置。一瞬間,敵我雙方推搡,互相用兵器砍殺,陣線不斷變幻。至於大夥彼此之間有什麼仇恨,雙方為什麼而戰,十個死去的人中,九個對此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