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隋亂:大風歌(32)

  第136章 隋亂:大風歌(32)

  黎陽郡就在黃河岸邊,此刻城內城外的士兵也均以河道附近的百姓為主。大夥聽了宇文士及這真真假假的一番話,登時氣惱起來。剎那間,城上城下一片鼓噪之聲。李密氣得臉色青黑,手指城頭,大罵宇文士及撒謊騙人,不知廉恥。宇文士及卻鼓動如簧之舌,反過來喝問道:「我撒謊?到底何人撒謊?你敢說楊玄感起事,沒聯絡過高句麗人?你敢說洛陽城已經被爾等攻下,城中守軍喪失了鬥志?你敢說你軍中還有糧食,夠幾十萬兵馬吃上數個月?你敢說你能把黎陽輕鬆拿下來,我不會一把火將糧倉全部燒掉?」


  「回答,回答!」李安遠在宇文士及身邊,跳著腳呼喊。


  「回答,回答!」城頭上,雄武營的新兵老兵們齊聲追問。


  「你,你!」李密本來想擾亂雄武營軍心,卻沒想到自家的軍心反而被宇文士及說亂了,氣得一轉身,拍馬便走。宇文士及哈哈大笑,沖著李密的背影繼續喊道:「法主兄,皇上有旨,只誅首惡,協從不問。你可想清楚了!」


  「只誅首惡,協從不問!弟兄們,大夥散了吧!」李安遠在旁邊火上澆油。他的話被城頭上的守軍齊聲喊了出去,引得城下叛軍一片喧嘩。


  「小樣,跟我鬥嘴!」宇文士及得意洋洋地總結。回過頭來,試圖聽聽李旭對自己剛才表現的評價,卻猛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旭子已經不見了蹤影。


  「李將軍呢?你們誰看見了?」宇文士及大聲追問。忽然,他覺得城內城外的嘈雜聲有些詭秘。風中不光是西城牆這些弟兄們的轟鬧聲,風聲中隱隱還藏著殺機。


  「敵軍第一輪進攻剛結束的時候,李將軍就下城了!」有士兵大聲彙報。城牆下叛軍的戰鬥力那麼差,想必不值得李將動一次手。


  「西城牆交給你了!」宇文士及一把拉過李安遠,大聲叮囑。然後,他帶著親兵,飛快跑下城牆,跳上戰馬,向黎陽城另一側疾馳。


  傍晚的日光有些熱,宇文士及感覺到有汗從腦門上滾了下來,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才跑出的西城牆陰影範圍,宇文士及就看到對面有一匹戰馬匆匆忙忙的向自己衝來。馬背上的人正是張秀,看見宇文士及,他連禮也顧不上行,趴在馬鞍上氣喘吁吁地喊道:「宇,宇文大人,將軍請你趕緊,趕緊帶人增援城,城東,敵軍,敵軍,殺,就要殺進來了!」


  「啊!」宇文士及驚得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從馬背上栽下去。「李將軍呢?」他用馬鞭指著張秀大聲追問,「李將軍在哪?他還說了什麼?」


  「李,李將軍已經帶著親兵去,去堵城門了,讓,讓我來求援,快,快,慢了就來不及了!」張秀抹了一把汗,邊喊,邊撥轉馬頭。


  西城外又傳來劇烈的喊殺聲,敵軍開始了第三次強攻。宇文士及顧不上回頭,跟在張秀馬後直向城中心沖。縣衙附近,還集結著一千多名雄武營弟兄。那是他和李旭留在備用的最後家底。除了無法親自趕回來調兵的李旭外,只有他這個監軍有權差遣這波兵馬。


  「我怎麼這麼笨啊,連這麼明顯得聲東擊西計謀都沒看出來!」宇文士及一邊瘋狂地縱馬狂奔,一邊懊悔地想。昨日分配防守任務,李安遠主動請纓,拿下了任務最艱巨的西城防衛工作。諸位核心將領中實戰能力最差的長史趙子銘,被宇文士及和李旭安排在了東城。大夥都認為李密著急奪糧,決不會捨近求遠,不攻城西而攻城東。誰料到反賊李密最擅長玩的就是陰謀,他今天下午這手聲「西」擊「東」,不但成功吸引了城中防守者的主意力,並且恰巧打中了黎陽城的防禦薄弱點。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過於輕視了李密,此人既然能攛掇著楊玄感造反,手中肯定不止下午所表現出來的那點兒實力。如果不是旭子反應得快,恐怕黎陽城現在已經落入敵手。急中生亂,宇文士及就打算從南北兩門就近抽調人馬,剛把這個命令吩咐給自己的家將,跑在前面的張秀然又回過頭來,大聲喊道:「李,李將軍命令你只帶預備兵馬。不得從其他城牆向下撤軍!」


  「知道,你趕快去保護李將軍!」宇文士及用非常不耐煩地語氣回答。張秀在話中用了命令一詞,讓他感到非常刺耳。無論按大隋軍規還是眼下官職,作為主將的李旭都沒資格向宇文士及這個監軍發號施令。但眼下顧不得爭這些虛禮,守城要緊。一旦東城門被敵軍攻破,大夥就面臨戰敗,什麼主將,監軍,落到李密手裡都難逃一劫。


  李旭的判斷有道理,叛軍之中有用兵的高手。如果出現在東城外的兵馬也是佯功,敵軍的重點放在南門或北門附近,撤下來的兵馬可就再也派不回去了。想到這,宇文士及皺了皺眉,收回從南北兩門調兵的亂命,徑直衝向縣衙。好在此刻城中百姓都被李旭嚴令關在家中了,否則他真難在長街上跑這麼快。戰馬距離衙門口尚有數百步距離,就看到一千多名作為預備隊的雄武營弟兄已經列隊站在了長街上。


  「隊伍已經集結完畢,請監軍大人下命令!」明法參軍秦綱看見宇文士及的身影,迎上前,大聲彙報。


  「弟兄們,跟我來!」宇文士及手指城東,沖著袍澤們大喊。「增援李將軍!」


  「增援李將軍!」一千多名弟兄齊聲吶喊,邁動腳步,跟在宇文士及的戰馬後向東門方向狂奔。


  從遼東到黎陽,處事公證,待人厚道,每戰必身先士卒的雄武郎將李旭早已成為大夥的主心骨。即便宇文士及不趕來,弟兄們也要冒著被軍律懲罰的危險去救援郎將大人。郎將大人在疆場上不肯丟下一個袍澤,大夥在關鍵時候自然也不能背棄他。


  與西城外那半真半假的戰鬥相比,東城門附近傳來的吶喊聲格外蕭殺。離城門越近,喊殺聲越強烈,伴著嘈雜的兵器撞擊聲和羽箭破空聲,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當宇文士及終於帶著人衝到城門口的時候,透過重重人牆,他已經能看見敵軍的鎧甲。


  叛軍不知道採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在頃刻之間攻破了瓮城和主城兩道城門。眼下,大股的叛軍正潮水一般從城門口湧進來,而雄武郎將李旭正帶著自己的幾百兵卒,分三個方向堵在城門附近的街道上。[2]

  令宇文士及感到欣慰的是,那個平時最喜歡一個人沖在前頭的楞小子這回終於有了幾分主將的模樣,沒有親自提刀與人對劈,而是理智地坐鎮在距離城門六十步左右的地方擔任指揮。只是在調度兵馬的時候,楞小子也沒忘了殺敵。只見他手持一張步弓,搭箭而立。站在他身邊的親兵隊正周大牛,抱著半壺羽箭,正隨時準備向將軍手裡遞箭。


  「啊!」有名叛軍將領慘呼一聲,被李旭發出的冷箭射倒。敵軍的攻勢停滯了一下,守城的官軍立刻奮力前沖。砍翻數名因將領慘死而分神的叛軍士卒,將防線向前推了四、五步。很快,又有一面新的叛軍將旗在城門洞下豎起,恢復了士氣的叛軍士卒吶喊著,再度將守城的官軍從城門附近逼退。 這伙叛軍的裝備和戰鬥力簡直和西城外擔任佯攻的那些傢伙有天壤之別。他們每個人右手中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大隋橫刀,左手中提的則是以厚重堅實著稱的大隋步盾,身上的頭盔是開皇年間製造的鑌鐵盔,就連皮甲也是經過多層牛皮加厚的大隋軍鎧。武器優勢一失去,由雄武營老兵和黎陽城降卒混編而成的守軍就再擋不住對方攻擊。雖然此刻擠在主城門口的他們人數足有對方的三倍,卻被叛軍逼得接連後退。若不是作為主將的李旭親自帶著人在身後督戰,恐怕黎陽城內門早已落入叛軍之手。


  雖然平時總被李旭傻頭傻腦,並土氣十足的舉止氣破肚皮。看到對方安全,宇文士及還是精神一振。眼見自己一方防線吃緊,他趕緊加快腳步,急衝到李旭附近,大聲喊道:「弟兄們莫慌,援軍來也!」


  「弟兄們莫慌,援軍就在你們身後!」跟在宇文士及身後的一千多名老兵齊聲吶喊。城門附近的空間過於狹窄,大夥一時半會兒無法衝上前幫忙。因此,只能對自己的袍澤進行聲援。聽見來自背後的呼喊,正與敵軍接戰的官兵士氣大振,齊心協力,再次又將敵軍推向了城門洞。


  「你速帶五百人上城,城頭危急!」這時候,李旭也看見宇文士及,大聲命令。


  「好,你小心些!」宇文士及答應一聲,喊齊兩團老兵,沿著馬道直奔城頭,壓根沒顧得上計較自己和李旭到底誰該指揮誰的問題。


  長史趙子銘倒在與城牆相接的馬道上,被一群親兵圍著,不知道是生是死。大部分身穿大隋雄武營號衣的老兵都被擠了下來,站在馬道上束手無策。不斷有失去了膽氣的新兵從城頭跑下來,又被馬道上的老兵們攔住了去路。「為什麼不准我們下城!」絕望的新兵們哭號著,拚命向前擠。攔路的雄武營老兵毫不客氣,直接用刀刃來回答他們的質問。


  「住手!」宇文士及大喝。帶領著家將,快速擠到馬道與城牆相接處。「怎麼回事?」他大聲質問,沒等周圍的士卒回答,一夥新兵已經哭喊著向他擠了過來。


  「監軍大人,你不說既往不咎了么?」帶頭的新兵一邊哭,一邊指責。「你說話不算。借刀殺人!」


  「什麼?」宇文士及被問得一楞,這才發現,城頭上根本沒有他預料中的敵軍和雲梯,只有無數身穿民壯服色的雄武營新兵拿著菜刀、木棍「乒」、「乒」、「乒」相互亂砍。沒有人在乎自己的對手是誰,彷彿不砍翻身邊所有人,他們就沒有了生路。


  「全都給我住手!」宇文士及鼓足中氣,向城頭斷喝。炸營,這是新兵臨戰時最容易發生的倒霉事,偏偏今天所有厄運都被雄武營趕上了。沒等他做出進一步行動,擠到他身邊的幾個新兵突然同時舉起了菜刀。


  「找死!」宇文家的家將拔刀,將試圖謀殺監軍的新兵砍下了城頭。「監軍來殺我們了,大夥和他們拼了!」城牆上,立刻有人大聲鼓噪。靠近馬道,親眼目睹宇文士及的家將殺人的新兵們放棄了與同伴廝殺,一起紅著眼睛沖了過來。


  「弟兄們別上當,有細作,有細作從中挑撥!」宇文士及大聲為自己辯解。生死關頭,誰肯聽他的解釋,越來越多的新兵放棄對手,拎著帶血的刀沖向馬道。


  好一招離間計!宇文士及立刻明白了敵軍為什麼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連續攻破了瓮城和主城兩道城門。李密利用雄武營收編了大量新兵,各級軍官對士兵面孔不熟悉的漏洞,安插了大量細作進來。或者說,這些細作本來就藏在黎陽守軍中,在元務本投降后,他們不得不跟著投降。但看到李密和韓世萼領軍前來,他們立刻趁機反水。


  「靠近馬道者,一律格殺!」宇文士及大聲下令。此時他已經別無選擇,寧可錯殺千人,不可放一個細作衝到城門下。他身邊的親衛舉刀迎了上去,與城頭上衝下來的亂軍戰到了一處。沒有合手兵器的亂卒自然不是雄武營老兵的對手,一瞬間,就被砍死了幾十個,剩下的發出一聲哀嚎,又亂紛紛向城牆中央退去。


  「傳令其他幾側城牆守將,有躁動不安者,殺!」宇文士及毫不猶豫地將屠殺令傳達到全軍。「如果其他幾面城牆上也有細作潛伏,不知道李安遠他們能否震得住場面。」聽著近在咫尺處的慘呼聲,他痛苦地想。「剛才趙長史肯定也是這樣下的令!」宇文士及猛然意識到為什麼剛才自己上來時,發現所有老兵都堵在馬道上。這已經是最佳處理方案,雖然長史趙子銘沒能守住城頭和城門,但他已經在最短時間內找到了應急辦法。


  「子銘,你千萬不要死!」宇文士及默默在心中求乞。強忍心中的懊悔抬起頭,他看見城牆上的亂兵又互相砍殺起來。無數人稀里糊塗地死在同伴的刀下,無數人絕望地砍翻自己身邊的袍澤,然後被其他人砍成肉醬。有人被心中的絕望折磨瘋狂,直接跳下了城牆。有人則丟下了兵器,蹲在了城垛口。但這種求饒的舉動並沒有為他們帶來更多的安全。殺紅了眼的袍澤衝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他砍死。


  「殺!」「殺了他!」「殺!」「殺!」「殺!」城牆下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分不清是來自敵軍還是自己。宇文士及心急如焚,眼睛像著了火般在城頭上巡視。東城門分為內外兩重,兩重城門之間,是十丈方圓的瓮城,如果城牆上的情況不像眼下這般混亂的話,站在城頭的隋軍完全可以居高臨下的,在四面對沖入瓮城的敵軍進行打擊。而現在,他卻只能站在馬道上,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自相殘殺。


  忽然,一個巨大的鐵制部件映入了宇文士及的眼帘。那是控制內城門的鐵轆轤,只有搖起它,充當內城門的鐵柵欄才會被吊起來。敵軍在這麼短時間沖入城內,肯定不是用強力將鐵柵欄撞毀的。宇文士及覺得有靈光在自己眼前閃動,他的目光穿過人群,向鐵轆轤附近的一夥亂卒掃去,發現那伙人沒有自相殘殺,而是冷靜地站在鐵轆轤旁,警覺地四下張望。這幫傢伙每人的左手臂上,都臨時繫上了一根黑布條。雖然在髒兮兮的步甲襯托下不怎麼扎眼,但足夠他們互相之間彼此識別。


  「你們排隊向前推,命令所有人放下兵器,不放下兵器的,殺無赦!」宇文士及叫過自己的親兵校尉宇文信,大聲命令。


  「監軍大人有令,所有新兵放下武器,不放下者,殺無赦!」宇文信大聲喊道,帶著三百名衣甲鮮明的親兵,直接衝上了城頭。


  「放下武器,不放者,殺無赦!」親兵們大聲喊道。他們之中很多人是宇文家培養多年的武士,身手遠遠強於一般人。狹窄的城牆上,未經訓練的亂兵哪是這幫殺星的敵手,頃刻間,城牆上已經被推出了一條血路。堅持不放下武器的亂卒,和沒來得及放下武器的亂卒,全部被宇文士及的親兵們砍倒,血,河水一般順著城牆向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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