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隋亂:大風歌(28)
第132章 隋亂:大風歌(28)
「理由都會很動聽,包括搶劫和殺人!」宇文士及儘力用平和的語言安撫主將的情緒。他也被楊玄感的作為驚呆了,雖然那些百姓在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賤若螻蟻。可如果螻蟻們如果都死絕了,接下來要餓死的就是蟻王、蟻后和蟻兵。同一個螞蟻窩遭了災,大夥誰都跑不掉。
「希望他們將來有勇氣面對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他不想再為生擒某些人或陣斬某些人再費心思了。除了恩師楊夫子外,這些人都該死。不管他們是誰的兒子,家族曾經為大隋立下過什麼功勞。
就在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怒火燒焦了的時候,在距離目的地五里左右,斥候發現了敵軍的旌旗。
「嗚——嗚——嗚!」警報聲接連從遠方傳來,旭子帶住了戰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嗚嗚嗚,警報聲越來越急,折磨著人的精神。派往前方的斥候陸續跑了回來,除了校尉李孟嘗直接沖向中軍外,其他人都遠遠地避開本軍正面,打馬向側翼繞去。跟在斥候帶起的煙塵后,是一股巨大的煙柱,遮天蔽日。
「敵軍出城迎戰,大概三萬餘人,打得是黎陽郡守元務本的旗號,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戰馬,不到百匹!」李孟嘗氣喘吁吁地彙報。在斥候頭領這個位置上,他做得非常盡職。李旭點點頭,示意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把黑刀高高地舉了起來,斜指向前:「搶站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攻擊陣形!」
「將軍有令,搶戰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列攻擊隊形!」傳令兵們從旗牌官手中接過令旗,高舉起來,大聲叫喊著向隊伍後方馳去。
整隊人馬驟然加速,飛卷過原野,在敵軍之前衝上右前方的一個緩坡。以主帥為中央散開,列出一個巨大的牛角形陣列。
大隋兵馬以團為基本單位,戰時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軍。如果訓練有素且士卒人數滿額的話,五軍可以再變化出雁陣、缺月、鋒矢、利錐等二十餘種陣型。而眼下雄武營的訓練程度遠沒達到隨意變陣的地步,所以只能勉強擺出一個牛角形。分出左右兩翼和中軍,以應對戰場上的變化。
「快,快點,麻利著!「親兵校尉張秀氣喘吁吁,催促著周大牛等人從馬背後的行囊中找出一面乾淨的大纛旗,綁在長槊上,由幾個人合力舉直,重重地插入地面。
「大隋」「雄武」旌旗兩側,四個金色的大字迎風飄舞。
「雄武,雄武!」李旭縱馬出列,在軍前揮刀吶喊。四千餘人立刻跟進,用橫刀和長槊舉出一片鋼鐵叢林。
對面的煙塵慢慢凝固,叛軍陸陸續續停了下來,一邊議論著,一邊用驚詫地目光看向了山坡上高高飄揚的戰旗。
『敵軍訓練程度很差!』李旭在心中快速做出了判斷。『他們的兵器很差,鎧甲很差,隊形很差,主將?』他目光看向對方中軍,卻看到一群身穿錦緞的傢伙。
楊夫子的筆記上,隋軍突然遇到缺乏訓練的陳軍,採取的戰術極其簡單。
「敵軍沒準備,咱們一鼓而破之。一會兒,我帶左翼騎兵直搗其中軍,士及兄從側面繞過去,擊其後路!」李旭回過頭來,對著宇文士及命令。目光轉向張秀,他的話變得嚴厲,「你,帶著大牛他們幾個守旗,人沒死光,戰旗就不能倒!」
「怎麼又是我——遵命!」張秀抗辯了半句,後半句話被李旭的目光硬壓回了肚子。
宇文士及卻彷彿受了什麼打擊,反應速度遠比平時慢。「你叫我什麼?」他如夢初醒般追問,壓根沒注意到旭子以主將的身份給監軍下命令是否越權。
「左翼各團,跟我來!」李旭躍馬向前,舉刀高呼。劇烈的馬蹄聲瞬間淹沒了宇文士及的聲音。十幾個團兵馬洪流一般衝下了山坡,以李旭為刀鋒,直搗對方中軍。
「仲堅,你小心!」宇文士及在心中小聲嘀咕,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右翼兵馬,高高地舉起了手中長槊。
「右翼,跟我迂迴,殺他娘的!」宇文士及縱馬衝下山坡,心中覺得說不出地痛快。
標準的騎兵攻擊陣型為多重橫隊,每重橫隊之間,同一橫隊每名成員之間都有固定的距離。這樣,才能更好地防止敵軍羽箭齊射。在衝鋒時,前排騎兵和後排騎兵的位置也要交錯開,以避免因接觸敵軍,速度驟減而引發的誤傷。雄武營的將士們沒經歷過嚴格的軍陣訓練,自然無法達到動作標準。他們軍官們的大聲指點下,剛剛勉強地在疾馳中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迫近到叛軍一百步之內。
好在叛軍的訓練程度更差,兜頭一陣稀稀落落的羽箭射來,竟然有一半沒射達騎兵們所在位置。另一半羽箭從騎兵們頭頂的天空落下,大部分亦沒有擊中目標。只有少數幾支幸運的羽箭完成了使命,力道卻被胸甲和頭盔抵消,造成的傷亡如同嬰兒搔癢。
騎兵們見對方戰鬥力如此之差,興奮地大聲嚎叫起來。「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著,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雖然只有三千多人,氣勢卻好像百萬之眾。馬蹄掀起的煙塵遮天蔽日,遮住了叛軍的視線。對面的叛軍有些害怕了,顫抖著雙手放出第二波羽箭。由於雙方距離的迫近,這輪箭雨造成的傷害稍大些。但騎兵們已經收不住速度,他們無視身邊袍澤的死亡,拚命磕打馬鐙,將坐騎的速度壓榨到極限。
李旭收起了橫刀,從親兵的手中接過長槊,提臂,沉肘,將長槊端平,伸直,借著戰馬的速度沖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沖在第一排的騎兵與主將做了同樣的動作,提臂,沉肘,端平長槊,微弓下腰,將槊尖對準敵人的胸口。
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桿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敵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桿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敵兵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旭子壓根來不及做出姿勢調整,他的長槊就又接觸到了另一個目標。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桿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緊借著,他的槊鋒找上了第三個人,將他刺倒,借著戰馬的慣性拖出老遠,然後抖落,任那條尚未結束的生命在泥地上翻滾掙扎。
長長的馬槊對付沒有鎧甲,不懂得結陣自保的步兵,威力瞬間發揮到了極致。旭子身邊大部分騎兵用的是硬槊,不具備主將手中那桿複合槊所擁有的緩衝和蓄力能力,但憑藉著戰馬的速度,他們依然敵軍造成了巨大的殺傷。叛賊的前軍就像雪崩一般坍塌下去,有人的身體竟然被硬槊刺透,整個人糖葫蘆般在槊桿前段掙扎,哀嚎。長槊的主人一臉茫然,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況,只是咬著牙,用全身力量把槊身端平,壓低,直到槊尖又刺到了下一個目標,手掌的力量再也把握長槊不住。 瞬間后,第五個對手倒下了李旭馬前。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有些駝,長得十分像舅舅張寶生。見到李旭的戰馬衝來,他嚇得丟下手中木棒,轉身就逃。驚慌之中,竟然不懂得向旁邊閃避。銳利的槊尖從他背後捅入,前胸刺出,帶著他的身體向前沖了十幾步,然後將他遠遠地甩入了人群。
剎那間,李旭心中覺得有些不忍。但戰場上的喊殺聲很快令他清醒,敵軍是己方的五倍,生死關頭容不得軟弱。手臂向上提了提,他再度將長槊端平,任由槊尖上那一點寒光,在戰馬的驅使下奪走新一條生命。
叛軍如砧板上魚,任人宰割。
「頂住,頂住,咱們人多!」半年前最多只指揮過二十餘衙役,如今卻一躍成為三萬叛軍統帥的黎陽郡守元務本聲嘶力竭地吶喊。「殺,殺,後退者殺!」面前的戰鼓被他敲得如驚雷般轟響。他看見眼前人流涌動,不斷有膽小者被自己的親兵執行軍法,但被鋼刀逼出的勇氣卻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當那些船夫和民壯發現前方的騎兵殺人手段比後方的督戰者更狠時,他們往往用比前沖更快的速度向後退,壓得本軍陣型不斷收縮,不斷破裂,馬上就要破裂到主將腳下。
叛軍們無法頂住。
楊玄感倉卒起事,主力兵馬本來就是由船工、民夫拼湊而成。此刻隊伍雖然膨脹到了三十萬,但協裹而來的百姓和混水摸魚的蟊賊卻佔了隊伍中的大多數。而為了早日拿下洛陽,楊玄感又聽從了韋福嗣的建議,把能戰者都調到了黃河以南,所以此時留在黎陽為叛軍守老巢的,是叛軍中戰鬥力最弱的一支。
而雄武營自打從遼東回來后,便已經進入了精銳行列。
元務本被直衝他帥旗而來的李旭殺得手忙腳亂,欲戰,手中無良將可用。欲逃,又捨不得數萬弟兄。就在他猶豫不絕的當口,宇文士及的迂迴兵馬也成功地抄到了他的側后。
「殺啊,別走了元務本!」宇文士及帶領兩千多名弟兄,從背後直搗偽黎陽郡守元務本的中軍。為了給敵人製造更大的混亂,他在遠處留下了五百多匹戰馬,由二十幾個弟兄驅趕著,往來馳騁。
「他叫我士及兄!」宇文士及的心被友情溫暖著,暖得他通體舒泰。放著表字不叫而直呼人名,在世家子弟眼中這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被稱呼者為了表達自己的抗議,往往不惜與失禮者絕交。可宇文士及卻覺得旭子叫自己「士及兄」,比他客客氣氣呼一聲「仁人」或宇文監軍更令人感到舒坦。
宇文士及知道自己融進了這堆兵痞中,就像乳汁入水般融了進去。雖然這些人出身寒微,見識短淺,有數不清的壞毛病。但在這伙兵痞中,他卻覺得自己像入了水的蛟龍,自由,愜意,隨時都能發起一波風浪。
他用馬蹄踏出的血浪徹底擊潰了叛軍的抵抗。
敵人的信心早就被李旭帶人砍掉了一多半,又被宇文士及帶人從背後一衝,立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來自背後的煙塵令他們不知道來了多少官軍,所以大部分人絕望地丟下刀矛,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少部分膽子稍大的,則撒開雙腿,四散著逃去。他們不指望自己能逃過戰馬,只想著比同伴跑得快些,再快些。至於被他們糟蹋過的荒野里能否找到吃食,有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他們一概不顧。
家丁給元務本牽來戰馬,請他上馬逃走。元務本將靴子踏入馬鐙,用力,腳卻滑了出來。他再次伸腳,再次用力,大腿卻哆嗦著,使不出半分力道。
忠心的管家趴下身,用肩膀將元務本頂上馬背。元務本滿懷感激地看了管家一眼,剛欲揚鞭,胯下戰馬突然發出一聲悲鳴,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就在他狼狽地從地上向起爬的過程中,身邊的家丁一個接一個被羽箭射倒。
「大勢去矣!」元務本心中發出最後的哀鳴,拔出佩劍,試圖自我了斷。手臂剛抬起來,耳畔卻聽見「叮」地一聲,緊跟著,有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劍柄,三尺青鋒飛上了藍天。
「元大人,你輸了!」李旭抬手,將另一支羽箭扣在了弓臂上。
元務本慢慢站直了身軀,一切都結束了。正如對方主將所說,自己輸了,輸了個乾乾淨淨。這場所謂的「順應天命,解民倒懸」的舉義,從開始就是一場鬧劇。自己帶著三萬大軍,卻在不到一個時辰內被一個來歷不明,職位不過五品的無名小將以四千衣衫不整的騎兵擊潰。照這種比例算去,楚公麾下號稱三十萬眾,能得當對方几萬大軍?
人在極度絕望后,往往會表現出來某種異乎尋常的冷靜。眼下元務本就是如此,他不再試圖自殺,也不再想著如何為自己的侄兒報仇,而是很禮貌地向旭子拱拱手,像朋友初見般客氣的問道:「將軍從何而來,可否告知在下?」
李旭被元務本的古怪表現弄得一愣,沒等他來得及回答,李孟嘗已經沖了過去,用刀尖指著元務本的臉,高聲罵道:「爺們兒從遼東千里迢迢趕回來的,要不是你們幾個小丑鬧騰,爺們現在早已蕩平了高句麗!」
「遼東?」元務本驚詫地問。今天他只所以敢領軍迎戰,就是以為來人不過是附近州郡臨時拼湊起來的,試圖趁大軍主力圍攻洛陽時前來揀便宜的地方兵馬。今天早上據細作彙報,從遼東匆匆回趕的兵馬還在七百里之外,根本不可能這麼快衝到黎陽城下。
「元某已經認輸,將軍何必騙我這將死之人?」元務本不願相信李孟嘗的話,冷笑一聲,抗議道。
「我等的確是從遼東而來!」李旭見元務本不再試圖反抗,收起弓,禮貌地回答。黎陽城還在叛軍手中,而元務本是奪取黎陽的關鍵人物,因此旭子不敢對其稍有慢待。答完了話,他又叫過長史趙子銘和校尉崔潛,命令二人去約束眾將士,不准他們傷害那些放下兵器的降卒。對於已經逃得很遠的潰軍,也不要繼續追殺,由著他們自謀生路。
元務本靜靜地看著李旭安排完了一切。這種結果正是他想跟對方交涉的。自己謀反,罪不過一死。但那些被協裹而來的農夫和船夫沒有罪,朝廷的官軍不應該將他們趕盡殺絕。見對方不用自己出言請求,就滿足自己的最後願望,他心情稍安,凄涼地笑了笑,問道:「將軍既然不準元某自殺以謝天下,又準備如何處置元某?」
「黎陽城還在你手裡,我不希望再多死人!」李旭又是一愣,倉促地回答。在他的設想中,大部分叛賊應該是一幅窮凶極惡的模樣,這才對得起沿途自己所見到的那些暴行。而元務本的睿智與坦誠有些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在他剛剛下令不準殘害俘虜時,對方好像就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
跟太聰明的人打交道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旭子知道憑自己的口才未必能說服元務本。正當他搜腸刮肚想著下一句說辭的時候,元務本又搶先開了口,「郎將大人想令元某獻城,敢問大人,這樣做對元某有何好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