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隋亂:大風歌(4)
第108章 隋亂:大風歌(4)
「你可不傻!」眾無賴兒郎們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賴馬賭我們的六匹良駒,怎麼不兩個人打我們六個!」
「那也行,比兵器還是比拳腳?」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腳,不,兵器!」周姓無賴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猶豫著回答,「點,點到即止,大,大爺我可不想傷人性命!」
「隨你!」李旭低聲回答了兩個字,俯身從馱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個無賴見他開始擺弄兵器,也紛紛跳開去,在前方圍做半個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長,李旭雖然看著它很溫馨,卻沒把握用它以一對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了黑彎刀。張秀的武藝很平常,雙方如果正式開打,李旭必須保證在第一個回合內將對手鎮住。
李旭輕輕地從鞘里拔出了黑彎刀,內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違的平靜。看了看持刀在手,躍躍欲試的張秀,他用左手輕輕地放鬆了馬韁繩,正欲策動坐騎,卻聽見對面傳來「噹啷」一聲,姓周的潑皮將手中兵器拋到了地上。
「您,您老說是懷遠鎮,懷遠鎮護糧軍的?」不顧周圍幾個潑皮驚詫的目光,周姓無賴陪著笑臉問道。
「是!」李旭點點頭,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無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手中的彎刀,追問。這柄彎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橫刀略長,且如草原彎刀般拉了個弧度,刀刃寬度是橫刀的兩倍有餘,據遼東還家的老兵們傳言,整個大軍只有一個人使這樣的彎刀。
「你到底比不比了,不比就認輸!」張秀受不了對方羅嗦,大聲喝問。
「我,我怎麼敢跟校尉大人動手呢。您大人大量,大人別記小人過,大人肚子能撐船,大肚能容天下事……」周姓無賴口中阿諛之詞滾滾如潮,腦門上的汗水也如溪流般滾落下來。到了這個時候,其他幾個潑皮也明白了自家老大為什麼棄刀認輸,張開了嘴巴,手中兵器「叮噹」「叮噹」依次落地。
是那柄黑魔刀,去年從軍中回來的老兵們傳說過,有個姓李的校尉手持黑色魔刀追隨薛世雄將軍轉戰千里,從萬馬軍中幾度進出。大夥剛才肯定是被冤鬼附體了,居然想搶李校尉的戰馬。一旦對方把刀揮起來,不知道這邊有幾顆腦袋夠人家砍……?
「如果不比了,就麻煩你們把馬背上的行李卸下來,我忙著趕路!」李旭掃了一眼臉色慘白的眾潑皮,冷冷地命令。
「是,是,哎,校尉,校尉大人,馬給了您,我們怎麼去遼東啊!」潑皮們哭喪著臉答應。想厚著臉皮向對方求個人情,卻看見李旭沒有將兵器收起來的意思,只好紛紛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卷卸到了大路邊的草叢中。
「呵呵,謝謝了,承讓,承讓!」張秀一邊和潑皮們打著哈哈,一邊將六匹劣馬的韁繩拴在了一塊,見李旭騎著黑風,帶著兩匹馱馬已經慢慢走遠,他一抖手中韁繩,拉著六匹劣馬向前追去,臨走,還不忘回過頭來,對著潑皮們調侃道:「我在護糧軍做隊正,你們如果來投軍,我保證你們受照顧!別忘了啊,是護糧軍李校尉麾下張隊正!」
說罷,快馬加鞭追向李旭。一路上只覺得耳邊的風輕輕柔柔,仗勢欺人的感覺,真好!
五日後,他們到達了懷遠鎮。經過半年多冷清時光,這個邊陲小鎮再度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軍營。皇上的侍衛六軍馬上就要開過來了,所以護糧軍的營寨再度移出了城外,還是同樣的那個小山坡上,還是負責同樣的任務。只是經過一年,每個人的心態都於去年大不相同。
軍官之中,武士彟和元仲文二人沒有請假回家,所以他們兩個早早地替李旭和張秀安排好了營帳。知道自家校尉大人喜歡早起練武,武士彟特地在李旭卧帳前留出了大片空地,並且帶人將地面用石頭碾子壓平,周圍用石粉灑出了隔離線。
「大人看看還有什麼需求,劉將軍吩咐過,虎翼團的所有要求,各級參軍都必須滿足!」新來的司倉參軍秦行師幫李旭安頓好了行李,陪著笑臉問道。
「謝謝秦參軍,現在沒事情了。將來有需要,我會親自去找你!」李旭微笑著回答。這個參軍也姓秦,和在遼河畔失散的秦子嬰同姓。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會不會有血脈相連。
想到這,他心裡又痛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空曠整潔的練武場,耳畔彷彿又聽見了眾人的笑鬧聲。去年春天的時候,記得自己在此將秦子嬰一遍遍打倒,一遍遍以期待的目光將對方再拉起來。
可今天,自己縱使把眼睛望穿,也不可能將幾個朋友從遼河對岸的黑土地上拉起來了。
「破遼,破遼!」遠處一所巨大的營壘中,傳來將士們聲嘶力竭地呼喊。從營壘的旗號上,李旭知道那是新建的左翊衛大營。宇文述老將軍在停職待罪半年後,又被皇帝陛下擢升為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總領左路十二軍兵馬,以上大將軍楊義臣副之,臨河煉兵,待皇帝陛下到來後過河討伐高句麗。
挨著左翊衛營壘的是左武衛,大將軍王仁恭因為去年率軍首渡遼河有功,被加封為左光祿大夫,食邑千戶。左武衛營壘旁邊那座略顯混亂的營寨是驍果們集中報到的地方,分別打著折衝、果毅、武能、雄武等旗號,每面鮮紅的戰旗下,隱約都有數百名壯士在列隊操演。不時傳來的喊殺聲與其他幾營大軍的吶喊遙相呼應,震得人耳朵嗡嗡做響。
去年渡河前體曾經現在大軍身上的士氣和威風又回來了,雖然今年在此集結的兵馬以新卒為主,很少有曾經追隨將軍們東征西討多年的府兵精銳。他們之中,也很少有人還記得去年遼河對岸發生過怎樣的悲劇,經歷了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那些人頭壘成佛塔早就腐爛坍塌了,白骨中長滿了荒草。
「據劉將軍說,這次大軍過河,將不會再對高句麗人手下留情!」武士彟悄悄走到李旭身邊,低聲說道。
「嗯!」李旭淡淡地回應,目光依舊盯著遠方,盯著天邊錦緞般盤旋而去的遼河。
「這幾天找你的人很多」武士彟看了看參軍秦師行遠去的背影,壓低了聲音彙報:「唐公世子請你回來后先去他那裡坐一坐,他要親自為你洗塵。薛世雄將軍派他的兩個兒子來邀請你過營飲宴,說要答謝你的救命之恩。」
武士彟說著,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緻的拜帖,交給李旭。名帖上的字寫得很大氣,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行伍之人手筆,李旭輕輕翻開拜帖,看見裡邊署著薛家兄弟的名字,一個叫萬鈞,一個叫萬徹,兩個名字讀起來和筆跡一樣遒勁。
「駙馬督尉上午也來過!」武士彟笑著拿出第二張拜帖,「代表他父親宇文述大將軍來的,說等你回營,宇文大將軍要親自過來答謝救子之恩!」
「替我準備三份禮物吧,士彟!」李旭接過拜帖,低聲吩咐,「都別太貴重了,張秀手裡有我錢箱的鑰匙!」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三家請客的目的。他不想拒絕。 武士彟很高興自己的上司沒有拒絕其他兩家人的善意,無論是薛大將軍還是宇文大將軍,都不是一個小小的校尉可以得罪的起的,對方只要稍稍動些手段,就可以讓虎翼團再面臨一次全軍覆沒的風險。關於禮物,他不建議李旭破費太多。李、薛、宇文三家都不是短視得要向下屬搜刮來滿足自己慾望的鼠輩,和這些人交往,禮物只是代表著一種態度,而不在其價值的本身。
李建成很喜歡李旭送給他的橫刀,雖然比起李家任何一件收藏品來說,李旭送的橫刀都上不得檯面。「其實應該我這當兄長的送你一件禮物,慶賀你傷愈歸來才是!」唐公世子摩挲著橫刀的皮鞘,笑逐顏開。「不過送你兵器吧,沒什麼比你那把黑長刀更鋒利。送你馬匹呢,整個軍中又找不到第二匹黑風!所以,我還是請你喝酒吧,把劉兄一起喊上,家中有幾壇御賜的蘭陵精釀,咱們仨找個清凈之處不醉不歸!」
「還要算上我,四個人一起喝酒,肯定比三個人熱鬧!」李世民從屏風后竄出來,大聲抗議。順手奪下李建成手中橫刀,仔細把玩了兩回,很快又嘟起了嘴巴,「有大哥的禮物,我和二姐的呢,仲堅兄不會把我們兩個都忘了吧!」
「胡鬧,咱家又不是貪官,哪有自己向客人討要禮物的道理!」李建成劈手搶回橫刀,微笑著呵斥。
「能收到仲堅兄的禮物,我就是做一回貪官又何妨啊!」李世民順口應付。
「胡說,也不怕爹聽見了用棍子打你!」李建成低聲警告。
「若是爹知道,我便說是你的身教,我只不過是效仿大哥所為而已!」李世民振振有辭地反擊。
「……」
對於兩兄弟相親相愛的氛圍,李旭一直比較羨慕。等二人鬧夠了,從身邊拿起三個小方盒,遞到李世民手中,笑著說道:「這三件小玩意,送給世民、婉兒和元吉,都是我老家的特產,給大夥看個新鮮!」
「我又不是小孩兒!」李世民低聲抗議,顯然,對哥哥手中的橫刀比對自己手中的禮盒要感興趣。待把第一個盒子打開,他目光卻立刻被裡邊的「小玩意兒」所吸引,瞪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高興之情涌了滿臉。
盒子裡面裝的是一排陶人,每個都只有拇指大小,分別捏成了前代將軍,軍官,士兵的模樣,一個個惟妙惟肖。更難得地是每個陶人表面都燒上了紅、青、黃三色彩釉,看上去精神抖擻,盔甲鮮明。若是將每個盒子中的陶人按級別排開,則可以從大將軍、將軍、驃騎一直排到伙長,剛好代表了一府將士。
「難得他們燒得生動!」李建成的目光也被陶人所吸引,湊上前說道。
「這裡可沒你的份!」李世民向哥哥扮了個鬼臉,雙臂做了個保護私人物品的姿態。閑時他與婉兒紙上談兵,總是覺得沒有真刀真槍上戰場來得盡興。如今有了陶人,就可以與二姐畫地為陣,一方為高句麗,一方為大隋。每一個將軍代表一府兵馬,一個伙長代表一隊小兵,來來往往分個勝負。
陶人是李旭在離開上谷郡之前買的。李婉兒喜歡收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也無意識地開始留心地方特產。買時想著不能讓人說出是非這個環節,所以才給李世民和元吉各自捎上了一套。此刻見到李世民喜歡,李旭也覺得開心,拔拉了幾下陶人,信口問道:「婉兒呢,你們姐弟不是日日形影不離么,今天怎麼沒見到她?」
「二姐啊,前幾天玩得太瘋,被娘關在後院里做女紅。估計沒個三、五日不會釋放。一會兒我把仲堅兄的禮物送過去,省得她憋出犄角來!」李世民信口作答,隨手打開其他兩盒陶人,在陽光下比較著欣賞。
「婉兒如果知道你這位胞兄千里之外還想著她,不知道多歡喜呢!」李建成上前拍了拍旭子的肩膀,「不管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咱們且去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李旭的目光從陶俑上收回,眼裡剎那間涌滿了笑意。
饒是李旭酒量好,三天之內也醉了三次。一次跟李建成、劉弘基和李世民,一次跟武士彟等自己營中弟兄,第三次跟劉弘基、薛世雄老將軍和薛家哥倆兒。對於這位年齡不大,但勇悍異常,行事又大方得體的少年,大夥看重之餘,在酒桌上難免抬愛了些,總是把他當作敬酒的主要目標。李旭則有酒必飲,飲則必盡,幾輪酒宴下來,倒也落了個爽直的名聲。
沒有人看見旭子低頭向酒杯時眼中露出來的憂傷,人們熱衷於談論他馬踏連營時的勇敢,樂於談論他一箭射殺高句麗將軍的機智,卻都忽略了這些根本並不是少年人最在乎的東西。只有老於世故的劉弘基,偶然注意到李旭的酒量大不如以前,在結伴從薛世雄將軍營壘歸來的路上,帶著幾分醉意打趣道:「你好像比原來容易醉,難道受了幾次傷,把酒量也打小了么?」
「沒辦法,有時我一端起杯子,就想起老齊他們幾個!」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回答。在劉弘基面前,他隱瞞不住,也不想隱瞞太多的心事。當日一同喝酒胡鬧的弟兄們只剩下了劉弘基、武士彟他們三個,旭子不想再失去更多友誼。
劉弘基啞然。他知道李旭重情義,這也是他非要把李旭帶到唐公麾下共謀富貴的原因之一。但是他卻沒想到,事情過去近半年了,小兄弟依然對同伴的陣亡耿耿於懷。
這不是一件好事情,人有時候不能活得太明白。想到這,劉弘基低聲勸解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即使你再傷心,他們也不可能活轉過來。人活著總得向前看,況且唐公已經……」
「如果只是為了救薛將軍一人,我們何苦賠上三百多弟兄?」李旭輕輕搖頭,打斷了劉宏基的話。唐公李淵不負仁義之名,所有埋骨遼東的護糧軍弟兄,他都盡所能及地為他們爭來了身後榮耀。在去年死於遼東之難的三十餘萬人中,三百多護糧軍弟兄的留下名字的比例最高,家人得到朝廷撫恤和表彰的比例也最多。但這些能彌補什麼呢?能讓死去的人醒轉么?李旭不敢相信。
「旭子,忘了這事兒吧。子固當時已經儘力了!」劉弘基停住戰馬,急切地勸告。
「我從來沒怪過建成兄,他只是一個軍中長史,連宇文述老將軍都阻攔不住的事情,他更是無法阻攔。」李旭再次搖頭,澄清了劉弘基對自己的誤會。
李建成是個重情義的人,對浮橋被燒毀的事情,他已經多次當面向劉、李等人表示了歉意。李旭從來就沒怪過他,他同意劉弘基的對李建成的評價,『子固不是個有急智的人』!而當時事發突然,沒有任何幕僚在李建成身邊為其謀划,循規蹈矩的他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阻擋衛大將軍的命令。
李旭甚至不怪衛文升心狠。犧牲掉可能生還的幾百殘兵,從而保護整個遼西大地,對見慣了死亡的衛大將軍而言不是什麼錯誤選擇。換了宇文述、李淵甚至劉弘基在那個位置上,可能都會做同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