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隋亂:功名誤(53)
第103章 隋亂:功名誤(53)
遠處,敵軍的陣型已經開始收縮,戰鬥越來越慘烈。山坡能提供的勢頭被大隋官兵們用盡后,每前行一寸,大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但那條血染成的歸途卻始終不屈不撓地向前延伸,無論高句麗撲上來多少人,也不能阻擋他們分毫。
「回家!」大隋將士縱情狂吼,殺氣直衝鬥牛。高句麗人的阻攔越來越疲軟,越來越脆弱,有人已經開始向方陣兩側跑,有人開始回頭看主帥會不會做撤離戰場的決定。這種頹勢讓新城守將高芮心急如焚,只好不斷地從側翼警戒隊伍中調動士卒補充到正前方,不斷收縮陣型。此時,他的戰鬥策略已經由對攻完全轉為收縮防禦,卻依然無法重新奪回戰場上的主動權。
不得已,高芮咬著牙把側翼防禦人馬全部調了回來,隋軍前鋒馬上就要衝破他的防線了,他不能不冒險一博。
與此同時,站在山坡上的薛世雄親手舉起了身邊的血紅色大纛。
「弟兄們,殺出一條路來!」薛世雄高舉大纛,拚命搖動。
「弟兄們,回家!」李旭的手臂猛然揮落,認鐙,上馬。
「殺——」六百忍耐到極限的鐵騎洪流般衝出山谷,在疾馳中自動分成兩根長矛般的隊列,一矛從側翼直插高句麗軍陣核心,一矛拐著彎,撲向高句麗軍背後。
高句麗將士被突然出現的敵軍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敵方主帥如此能忍,居然忍到最後時刻才把致命的一擊使出來。他們嗅到了馬蹄帶來的漫天殺氣,可他們手中已經沒有任何棋子可用。
沒有他們考慮變陣的時間,第一根「長矛」飛速刺到,面對慌忙轉身迎戰的高句麗士卒,「長矛」只是稍做遲滯,然後,便摧枯拉朽般刺進了高句麗軍的軟肋。
矛鋒為劉武周、矛刃是宇文仲和宇文季,王元通、齊破凝和宇文士及三個帶著大隊人馬組成了又粗又長的矛柄。長矛入陣,高句麗人的協調立刻被攪亂,主將高芮拚命晃動戰旗,調人來封堵缺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鐵蒺藜骨朵在他的方陣里縱橫,在前方和側翼的雙重壓力下,轉眼之間,方陣即面臨崩潰的危險。
劉武周手中用的鐵蒺藜骨朵是在遼水之戰時,大將軍王仁恭親手交給他的。當日,左武衛余部在王仁恭大將軍的帶領下,列隊沖陣,憑藉半衛人馬將高句麗數萬大軍逼得連連後退。當日,整個遼河兩岸,都記住了左武衛那桿威嚴的戰旗。
今天,左武衛已經不存在了。王仁恭將軍不知道去了哪裡,同生共死的袍澤都被壘在了馬砦水邊,劉武周能找到的,只是他身邊這幾個人。但這幾個人,卻決不肯墜了麥鐵杖老將軍、王仁恭大將軍憑熱血鑄就的威名。
「左武衛!」劉武周大喝,揮動鐵蒺藜骨朵將迎面殺來的一名高句麗將領搗了個稀爛。
「殺!」數名老兵怒吼著,馬蹄踏過敵將的屍體,在人群中趟出一條血衚衕。幾隊身穿親兵服色的高句麗人從兩側夾過來,試圖把劉武周等人切斷,卻被王元通和齊破凝帶著騎兵硬頂在了兩側。
「殺光他們,咱們回家!」王元通大喝,一根長槊舞得呼呼作響,他用槊的手法依然生澀,卻只攻不守。他身邊兩個原護糧軍壯士手持橫刀,死死護住王參軍腰肋,只守不攻。
三人奮勇向前,用兵刃劈開回家的路。
家是一寸土地,一寸無論你走到哪裡,都始終割捨不下的土地。
家是一縷燈光,無論山崩於前,還是虎狼環伺,你卻始終挺直本不結實的脊樑,勇敢護衛的燈光。
他們要回家,這條路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在隋軍強大的攻勢下,高句麗士兵四散奔逃。他們實在支撐不住了,對面殺過來的那些隋軍不是人,他們是一群大象,一群眷戀著故園草木的大象。無論誰當了他們的路,結局必然是粉身碎骨。
「頂上去,頂上去!」高芮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沒法不哭,側面的鐵蒺藜骨朵已經距離他的大纛不足二十丈了,正面的士兵卻抱著腦袋跑回來,跑過他的身邊,頭也不回一直向東。
而東北方,一縷煙塵正高速捲來,煙塵掃過的地方,只留下屍體。 吼叫聲,馬嘶聲,頻死者的呻吟,絕望者的哭喊,皮鞭一樣抽打著高芮的心臟。突然,他不再狂喊,提起長槊,迎著鐵蒺藜骨朵衝去。
那一刻,高芮聽見四下里一片寂靜。他知道自己會戰死,但他要與鐵蒺藜骨朵同歸與盡。附近士兵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目送著自家將軍與敵將對決,就在此時,斜刺忽然吹來一股風,高芮本能地側了側頭,然後,他看見一根長箭從自己脖頸處長了出來。煙塵中,有個少年收弓擎刀,馬蹄過處,捲起一片血光。
「噗!」劉武周揮動手臂,將高芮的屍體掃下了坐騎。緊跟著,他提起鐵蒺藜骨朵,一錘砸折了高句麗人的帥旗。
「回家!」騎兵們大聲吶喊,在高句麗人之中往來馳騁,每個來回,都踏起重重血霧。在血霧的邊緣,高句麗人如炸了群的綿羊般東躲西藏,根本提不起抵抗的念頭。無數人慌不擇路跳進了小遼水,被浪花一卷,慘叫著向西南漂去。
前沖的隋軍從後背將高句麗人追上,砍翻。跳過他們的屍體,再追向下一個目標,砍翻,跳過,不離不棄……
斜陽不忍看這慘烈景象,悄悄地將頭躲進了雲后。血一樣的流雲瞬間染紅血色長天,血色長天下,是一條血色大河。
有桿血紅色的戰旗插到了大河畔,老將軍薛世雄一手擎旗,一手持刀,鬚髮飛揚。
有人攙起了受傷的同伴,有人在屍堆中抱起了垂死的袍澤。戰旗下,人們慢慢開始匯聚,匯聚,匯聚成一個血紅色的軍陣。
「弟兄們,咱們回家!」薛世雄揮揮手,帶領著生還的所有弟兄,沿著河畔大步向西。
血紅色的河水,滔滔奔流。
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一併匯入大遼河。十餘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為香,裁葉為錢,燒起一股青煙為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裡,大夥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后,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征遼大軍,除了衛文升一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迴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餘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隻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佔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隻呆鳥的擔心是多餘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一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游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麼多人被一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麼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呵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霉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著大夥不讓舉火,說什麼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著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著,硬要大夥再等幾天。
等,他奶奶的皇上自己怎麼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著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一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一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