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隋亂:功名誤(29)

  第79章 隋亂:功名誤(29)

  「干!」錢、孟兩位將軍爽快地陪著豪飲。麥老將軍背後的陳年往事他們不想關心,跟著老將軍活得痛快,官升得實在,對大夥來說已經足夠。


  身邊的酒罈很快就空了,麥鐵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來幾壇。給大將軍喝的酒味道很淳厚,雖然勁頭比起舅舅張寶生的私釀差了些,但入口后的感覺更溫潤柔和,很適合親近的人邊聊邊飲。當侍衛們第三次放下酒罈退出后,麥鐵杖放下杯子,說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有些可惜。大戰在即,護糧兵根本沒有機會上戰場。過後縱使能分些功勞,也不會太多……」


  「晚輩武藝並不精熟,弓法還湊合,但戰時雙方都披著重鎧!」李旭舉起酒盞,抱歉地笑了笑。


  麥老將軍有拉攏之心,他從錢士雄等人平素的話中就能聽出來。但想想唐公李淵對自己的好處,他實在有些不敢相負。


  「仲堅,那天府兵和護糧兵的糾紛因誰而起,我想事後你也能猜出一二來!」麥鐵杖見李旭有拒絕之意,低聲提醒。


  「晚輩知道。老將軍想必也看出來有人在暗中挑撥!」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將軍!」麥鐵杖搖頭,「或者說不止是他,嗨,咱不提這些,我麾下還空著幾個校尉的缺兒,你若答應……」


  「謝老將軍好意,但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體,毫不猶豫地答覆。


  麥鐵杖沒想到這麼快就從李旭嘴裡聽到了答案,有些楞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著搖頭,嘆道:「也是,否則那人也不會看中你,教你學武。」


  「無論如何,晚輩依然感謝老將軍美意!」李旭也笑了起來,舉盞相敬。


  「幹了!」麥鐵杖大笑著捧起自己的酒盞,「士雄,有空多陪仲堅過過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練習!」


  「是,將軍!」錢士雄坐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駐蹕望海頓,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見,你好生做答!」麥鐵杖在幹掉最後一盞酒之前,無意間提醒。


  「陛下怎麼會召見一個小小的旅率?」李旭邊喝邊想。他斷定麥鐵杖一定是喝過量了,決定不把這話放在心上。


  賓主盡歡而散。


  錢士雄將軍絕不是個合格的老師,或者說,他有攜私報復的嫌疑。五天之內,他至少讓李旭落了二十次馬。好在隨著天氣轉暖,地面已經開始變軟,過招時,二人的兵器上都裹著厚厚的一層白氈,否則,不必參加遼東之戰,現在李旭已經可以因傷除役了。


  但這些跟頭也沒白摔,至少讓李旭明白疆場交手和平時喂招的差別。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膽大包天替劉弘基下場比武,他心裡就一個勁笑自己愚蠢。如果當日不是錢士雄懷著和解的心思,三個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個照面。


  「身體,身體和戰馬配合。動作,動作要准,不是快,是准。別管招術,招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槊又來了!」錢士雄大呼小叫著,一次一次打得過癮。儒子可教,這是他對李旭的評價。從彼此過招的情況上推斷,他知道李旭並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這個少年能在弓馬上能取得今天這份成就,全是憑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後來遇到銅匠這個名師的緣故。所以,錢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只是拿馬槊常見的招術與之反覆拆解,以培養他在戰場上的反應速度和應變能力。


  兩軍交戰本來也不同於私下過招,除非雙方將領的心都被豬油糊住了,否則,傻瓜才放著大把士兵不用,非衝上來和人單挑。所以,比招術精妙更重要的人馬配合程度和個人應變速度。能在二馬相遇的瞬間做出正確反應,就是保命和取勝的關鍵。兩匹馬錯開了,勝負誰都沒資格再去追究。你前面還有新的敵人,你錯過的對手自然有本隊同伴招呼。


  本著這種想法,錢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戰場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幾個招式。他隨軍征戰多年,殺人無數,同樣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語。李旭能對付了這些招術,將來上戰場自然也不會因經驗不足而輕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馬的次數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從目睹秦子嬰與未婚妻的遭遇后,李旭在心裡立志要建一番功業,以免得將來妻兒老小受人欺負。所以被錢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堅持。如是小半個月下來,他的武藝未見得有多大提高,臨陣機變本事卻是一日高過一日。開始時錢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氣,在十個照面之內打他下馬,到後來,他再想讓李旭落馬,就不得傾盡全力,費上一番功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閑時間,秦子嬰和李婉兒也過來湊熱鬧。錢士雄心裡為當日府兵們逼走秦子嬰未婚妻之事覺得負疚,所以也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職出身的秦子嬰身體雖然沒李旭結實,毅力卻比李旭還要驚人。校場上,從沒有人聽見他喊一聲累,一聲痛。偶爾錢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掃落馬下,片刻功夫,大夥就可以看到他拍乾淨皮甲上的泥土,咬著牙再度爬到馬鞍上。 李婉兒雖然身為女子,學武時也甚為認真。除了跟隨錢士雄學一些人馬配合技巧,兩軍陣前交手經驗外,平素她還拉著所有能找到的對手過招。劉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著陪她練習的,幾乎每天都被她騷擾了個遍。眾人看她年齡小,又是女孩子的份上手下留情,卻往往被她揪住一個破綻窮追猛打。沒幾天,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人便怕了這個李家二小姐,聽到她的笑聲即望風而逃了。只有劉弘基和李旭拗不過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時間來陪她練習。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人少的時候,李婉兒仰著脖子經常追問。好像隔幾個時辰不提醒,李旭就會把自己的職責忘記掉。無論得到李旭肯定的答覆,還是敷衍的說辭,她都會眉開眼笑,揮舞著手中兵器補充:「我也會自己保護自己。還會保護父親,世民,元吉,還有母親和大哥。」


  李旭微笑著,替婉兒捋順被風吹散的頭髮。關於李婉兒為什麼會突然迷上練武的原因,他心裡非常明白。府兵和護糧兵衝突那日,唐公李淵明顯露出了老態。雖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對於敏感的女孩子來說,一瞬間已經讓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長大。看著這時候的婉兒,李旭就像看著當年離開易縣之前的自己。當有一天發現平素高大魁梧的父親不再如巨樹般結實的時候,所有孩子都會逼著自己儘快長大。這一點,平民和孩子和公侯的孩子沒有什麼分別。


  平素在大夥一同吃酒的時候,錢士雄等人總喜歡談一些關於這次討伐遼東的話題。對於他和孟金叉、麥傑這些府軍高級將領,大隋朝為東征做的準備、軍隊的位置和朝廷的動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談資。但對於李旭和劉弘基兩個輔兵小校而言,這些談資卻是他們非常難接觸到的大秘密。什麼「皇帝陛下在薊城南桑乾河上築社稷二壇,設方牆,行宜社禮」啦,什麼「大軍在正月辛巳(初一)齊集涿郡,大夥都沒過年,接受陛下校閱」啦,什麼「右尚方署監事耿詢試圖阻止東征,被削職為民」啦,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通過這些酒桌上東鱗西爪的談資,李旭隱隱推斷出軍隊的大致動向。皇帝陛下是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詔宣布討伐高句麗,大軍具體數目為一百一十三萬人。分為左右兩翼,每翼十二個軍。左第一軍走鏤方道、第二軍走長岑道,一直在地圖上平鋪致第十二軍的樂浪道。右十二軍也是如此,從第一軍走的黏蟬道一直平鋪到了第十二軍的樂浪道。二十四支人馬,浩浩蕩蕩,潮水一般席捲而來。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據契丹獵人描述的遼東地圖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條路可走。馬訾水(鴨綠江)西側這邊還好說,多少有些平地。過了馬訾水后,據契丹獵人講,那邊的高山一個挨著一個,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過三條。二十四路大軍如何齊頭並進,移山填海,恐怕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歸疑惑,李旭卻沒敢把這些疑問向人提出來。從前年出塞到現在,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經歷了太多的風波。每經歷一次,他都會變得更謹慎小心一些。雖然在別人眼裡,此時的他仍然是一個不通事務,有些愣頭愣腦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少年了。有時候,想起當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對著記憶中那個單薄的身影會心地笑上一笑,雖然這份笑容中,偶爾包含著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凄涼。


  據錢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遼大軍在正月初三從涿郡出發。每軍相距四十里,連營漸進。每路大軍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鼙、長鳴、中鳴等各十八具,棡鼓、金鉦各二具。後部鐃吹一部,鐃二面,歌簫及笳各四具,節鼓一面,吳吹篳篥,橫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麗君臣隔海聽見鼓樂,知道大隋天威,不戰而自來請降。[4]

  因為要保持軍容,所以兵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陛下在望海頓(錦州遼西縣)禿黎山設壇,祀黃帝和歷代諸神。二月初五大軍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繼續前行。李旭根據大軍從涿郡走到望海頓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個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後這一百多里路,來到懷遠鎮這個遼河西岸最後一站。


  「這次實萬歲御駕親征,只要有戰功,絕對沒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麼准,難道不想取些功名回來么?」每次赴宴,錢士雄總是借著酒勁兒煽風點火。雖然李旭已經明確拒絕過了麥鐵杖老將軍的提拔之意,他卻不甘心對方在護糧軍中被埋沒。眼前的少年人品、武藝都是上上之選,有麥老將軍做後台,建功立業只在朝夕之間。遼東一戰根本沒什麼懸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機立功,跟著李淵這落勢的國公身後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說話了。御駕親征就不會吞沒戰功,這種說法他可不信。九叔當年跟隨以前的晉王,當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就誰吞了就很難說。反正能讓以素公正著名的高穎大帥徇了私的,職位一定不會太小。


  功名自在馬上取,這話不假。但高麗之戰,從徐大眼到楊老夫子,沒人認為大隋勝算在握。


  在李旭年少的夢中,他想當大將軍。但在成為大將軍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著。為了自己年少的夢,也為了父親在易縣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維持幾天而平平安安地活著。


  大業八年春三月,東征大軍終於來到了遼水東岸。諸路大軍前後長達八十餘里,馬蹄帶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各路兵馬依次在懷遠鎮周圍紮好營盤后,派遣精騎護住官道,並調遣民壯,以黃土重新墊平被人馬踩葬的路面,用清水洗掉路兩邊樹榦上的灰塵。待一切收拾妥當,天子御營十二衛、六軍中的前、外軍兩萬將士,頭頂銀盔,胸系彩帛,踏著隆隆地戰鼓聲,走入懷遠鎮的南門。[5]

  跟在天子的前軍身後,是九隊內衛騎兵。每隊百人,擎巨纛。每隊將士胯下戰馬為一種顏色,九隊戰馬顏色各不相同。九色騎兵過後,路上又走來懷遠鎮四野選來的九名年過七十,子孫兒女俱全的鄉老,他們手持綠色竹蔑編的掃帚,一邊做出清掃道路之狀,一邊前行,不時還俯身下去,「拔除」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草。


  待道路掃清,野草「拔」凈之後,皇帝陛下那寬一丈九尺長三十餘尺的御輦緩緩映入懷遠鎮護糧兵們的眼帘。他們所能看到的,也只有是御輦而已。為了防止刺客襲擊,天子六軍中的左右二軍將御輦兩旁護了個水泄不通。御輦在白馬的牽引下前行一步,左右二軍的將士們的身體也隨著向前涌動一步。


  文武百官都跟隨在御輦旁,以便天子隨時傳召入內商議國事。為了體貼百官們的辛苦,皇帝陛下特地准許三品以上官員,鄉侯以上勛貴攜帶家眷同行。與百官同行的還有西突厥可汗、高昌王、吐谷渾太子以及西域、南洋各國使者,他們的車杖排在內衛之外,天子六軍中的后軍之前,由專門征來的民壯伺候行止起居。


  入城儀式恢宏盛大,即使隔著遼水的高句麗「野人」也能感受到其氣勢之壯。由於事先經過多次演練,儀式的整個過程都可謂完美。唯一的一點暇紕出在城門上,懷遠鎮是為了替大軍屯糧而建,城牆和城門的督建者眼界狹窄,施工時只考慮到了城防安危,沒考慮到天子威儀。所以城門寬度只能并行四馬,不足讓御輦通過。但這點兒小問題難不到素以聰明著稱的工部尚書宇文凱。老大人一聲令下,便有數千勇士沖了上去,肩扛手抬,片刻功夫將外城和瓮城的大門、門框拆掉,將門洞又擴出七尺有餘。


  「天威所至,摧枯拉朽!高元[6]小丑,克日必亡。」為了避免皇帝陛下因為拆除城門耽擱時間而內心不快,善禱善頌的大臣們同時躬身賀吉。於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稍做停留的御輦又緩緩而行,走到了懷遠鎮並不寬闊的大街上。


  好在懷遠鎮的建築事先已經清理過,沒有誰家的房子不長眼睛敢擋了天子御輦。天子車駕一路順利,經過整整兩個時辰的示威,入住到事先搭建好的行宮。百官和外夷山呼,辭駕,被宮監接引著安排進行宮附近的管驛。半個時辰后,內宮太監在行宮門口宣旨,召喚文武百官和外番入宮晉見,共同商議渡遼事宜。


  「如此大的排場,怪不得他們走得慢!」李旭牽著自己的戰馬,緩緩走向城外新開闢出來的軍營。護糧兵在城內的兵營被內軍接管了,包括裡面的房舍和所有糧草輜重。但這不等於李淵麾下這一千二百多號人可以解散回家,此番東征,除了宣揚大隋威儀的天子六軍和各軍執旗者外,前往遼東作戰的士兵們每人還隨身攜帶了三石米。護糧兵們要負責組織民壯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些米分類歸倉,以備大軍不時之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