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隋亂:塞下曲(42)

  第42章 隋亂:塞下曲(42)

  「行了,行了,麻子叔,您愛說什麼說什麼。出了蘇啜部,沒人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李旭有些憤怒地拉住王麻子的手腕,大聲命令。


  張三叔何等精明,見到李旭不快,趕緊上前幾步,先唱了個肥諾,然後低聲說道:「令尊托小可帶了一封家書給附離大人,孫九哥也捎了個口信給大人,大人在蘇啜部地位顯赫,卻為我等忙碌,真是折殺我等了!」


  客套的話讓人頭皮發麻,目光卻黃鼠狼一般四下猛掃。李旭見到張三如此舉動,亦明白了他制止王麻子說話,是怕此處人多嘴雜,將來招惹麻煩。無奈地搖搖頭,向張、王二人發出了邀請:「三叔和麻子叔千萬別客氣,我可不是什麼大人。我的氈包距此不遠,二老可否賞光到氈包中坐坐!」


  「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張三得意洋洋地四下看看,故意把聲音抬得老高:「附離大人相邀,是小老兒的榮幸。咱們當年共闖塞外的情誼,小老兒什麼時候都銘刻於心的!」


  眾商販方才與牧人們喝酒時,已經知道了李旭是部落中的貴客,族長西爾的未來女婿。此刻聽見張三和王麻子被邀請到附離大人的氈帳喝茶,立刻將羨慕的眼光投射了過來。李旭被眾人眼中的羨慕盯得渾身不自在,四下拱了拱手,然後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坐騎。張三、王麻子和兩個陌生少年趕緊跟上,在眾人複雜的目光里走向部落核心位置。


  女奴阿芸還沒敢休息,見氈包里來了客人,趕緊上前倒茶。張三和王麻子見李旭已經可以使喚奴婢,更是羨慕不已。一個讚歎附離大人有見識有運氣,另一個則自我標榜和李旭父親的交情好。亂了半柱香時間,才終於從懷中取出了精心收藏的一個厚紙信封。


  「這是令尊託付小老兒交給附離大人的,大人請查驗上面火漆!」張三叔雙手捧起信封,恭恭敬敬地舉到李旭面前。


  「三叔,這裡沒外人,您還是叫我旭子好一點!」附離大人四個字,李旭聽得實在彆扭,一邊接信封,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怎麼成,那怎麼成!當初是小老兒見識短,才敢自居長輩。您現在是蘇啜部的大官兒,我們能進您的氈包喝茶,已經是高攀,又怎敢再自命為長輩!」張老三連連擺手,客套道。


  王麻子和兩個少年也隨聲附和,李旭沒辦法,只好由他們亂叫。反正附離只是自己的突厥名字,算不上什麼官職。至於大人二字,就當沒有聽見。


  眾人都在,他也不方便讀信。借著打水的由頭把阿芸支開,然後低聲問道:「三叔,麻子叔,這裡已經沒有了外人。九叔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我能不能給他幫些忙?」


  「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心的。九哥他如果看到了,也會覺得感激。這個忙,恐怕誰也幫不得!」張三嘆了口氣,說道。「上次托您的福,大夥都賺了些錢。不知道是命中注定還是被沖昏了頭,每個人都買了高頭大馬。本想著回鄉去威風威風,咳,哪知道命里沒有終歸無……!」


  「是啊,我們命賤,不該學人家那麼擺闊!」王麻子搖著頭插了一句。


  兩個老商販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把九叔的遭遇說了個大概。原來眾人得了好坐騎襄助,回中原路上甚為順利,不到二十天已經到了漁陽郡。正當大夥騎著駿馬拉風的時候,官差卻突然攔住了整個商隊。


  孫九等人以為自己沒打點周全,趕緊上前贈送孝敬。誰料到官差們卻不吃賄賂,而是拿著郡守大人的手令,告訴所有商販,按朝廷最新聖旨,邊塞駿馬一律官買。給每匹駿馬打了張七百文的紙條,命令商販們回鄉找地方官領錢,隨後就要把馬匹強行拉走。眾商販求了又求,最後搬出了虎賁鐵騎的步校尉出面說項,官差老爺們才把馬價漲到一吊錢,並答應給商販們三天時間重新購買腳力,三天之後,所有被官府看上的坐騎必須被主人牽了自行到衙門交割。


  民自古鬥不過官,大夥也只好認命。一邊想方設法收購驢、騾等畜生替駿馬馱貨,一邊將大部分皮貨就地甩賣。如此一來,收益比預計得折損了一半。好在眾人此行的紅利足夠多,才勉強保住了本錢。


  隨後大夥就各自回鄉,孫九去易縣替李旭捎了趟貨,回鄉的時間就拖延了三、五日。到了家鄉后,縣令卻不肯按官府白條上的價格支付其馬錢,只是付了百十斗陳穀子頂帳。孫九惱怒官府失信,拒絕收穀子,拿著白條到郡里討說法。結果還沒等走出縣界,就被差役們以偷羊的罪名給鎖了回去。


  「這,這不是栽贓陷害么?」李旭從來沒聽說過如此離奇的故事,憤怒地說道。


  「豈止是栽贓,孫九他這麼多年行走塞上,誰見過他貪過別人一文。他們分明是想要九哥的命啊!九哥家裡多少也有幾頭羊錢,他的兩個女婿湊了錢去縣衙門贖人,縣太老爺卻說他以民告官,有傷風化。非但不肯放人,還要治孫九一個充軍的罪名!」張老三搖頭,不住嘆息。


  「這天殺的狗官!」李旭氣得長坐而起,伸手就去摸刀。手掌摸到了腰間的革帶上,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在塞外。如果回了中原,恐怕連靠近衙門口的資格都沒有。那個狗縣令顯然是準備置孫九於死地,出錢贖買的方法已經行不通。而中原官場上,自己好像沒一個熟悉的人?徐大眼家裡倒是有些門路,可徐大眼去與契丹人交涉,人在千里之外。等他回來想辦法,恐怕九叔早已遭遇不測了。


  『原來,我依然一點力量都沒有!』孫九隻是偶爾得罪了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父親讓自己以經商為名出塞避禍,一旦被官府追究了……。李旭的手顫抖著,臉色慢慢蒼白。


  「附,附離大人,您和步校尉有些交情。所以咱們這次出塞,就,就想請您給步校尉去封信,讓他老人家想辦法救,救一救九哥。官對官的事情,怎,怎麼也比民對官好糊弄些!」整晚上說話詞不達意的王麻子終於口齒利落了一回,結結巴巴地勸道。


  在李旭心中,早已把孫九當作了自己的一位親人。聽王麻子說事情尚有轉機,休說是寫一封信,即便是要他親自跑一趟漁陽,也是千肯萬肯的。當即出帳找來紙筆,準備托步校尉救人。待把墨沾飽了狼毫,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居然連步校尉的名字都未曾問過。


  「步將軍名諱單一個兵字,小老兒歸家途中曾經打聽過!」王麻子做事倒有幾分眼色,見李旭提起毛筆遲遲不寫,立刻猜到了他不記得步校尉的名字。另一邊的張三叔聞言卻變了臉色,如果李旭當日連對方名字都沒問的話,交情想必也是泛泛。以萍水相逢的交情去求人家出頭,恐怕步校尉不會有太多閑功夫。況且以虎賁鐵騎校尉的身份去過問地方政務,本來也不能算作舉手之勞。


  李旭跟在徐大眼身後歷練了這麼久,早已不似當日出塞時那般毫無心機。見張三叔突然間冷了臉,知道他是為九叔的未來擔憂。笑了笑,放下筆,低頭從屋角的木箱子中掏出了一隻玉樽擺到了桌案上。 「不知道這一隻酒杯,可否讓縣令大人的火氣小一些?」李旭一邊繼續修書,一邊問。


  「那,那,那自然會,會消,消些怒氣!」張三叔被玉的顏色晃得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回答。他知道李旭在蘇啜部地位不低,卻萬萬沒想到半年不見,一個懵懂少年突然間變得如此有錢。官場上的事情,向來是哪裡不抹油哪裡不轉動。有這樣一個玉樽送上去,甭說是買通縣令放孫九一馬了,就是買統郡守大人向縣令施壓也足夠了。


  「九哥就是太,太相信那些當,當官的!」王麻子吞了口吐沫,嘆息道。一個玉樽,足夠上百頭羊的價。九哥如果去年不非和官府鬥氣,大夥分了玉樽,今後都可以回家養老了。現在可好,兩匹馬錢沒討回說法來,上百頭羊又倒貼了進去!


  「王叔,你的貨全部折給我。明天一早,就麻煩您和徐家大夥計二人趕回中原去,把這封信交給步校尉,然後,用這隻玉樽替九叔打點!」李旭放下筆,一邊吹紙張上的墨,一邊說道。


  把九叔的救命錢交在王麻子手裡,他實在不敢放心。但眼下也沒有什麼人可托,只好讓徐家的夥計監督著王麻子行動。徐大眼和自己結義的事情,徐家的長者已經知曉。借著好兄弟這個靠山狐假虎威一番,想必夥計們也不敢不從。


  這已經是明顯的不信任了,王麻子立刻黑了臉。但他又不敢向李旭發做,只好強壓著火氣答應下。李旭看了看對方的臉色,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人猜透,搖搖頭,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您老放心,貨物交給我來賣,絕不會賠本。我這裡還有些金銀,待您救九叔脫了難,我必然會感謝您的好處!」


  說完,信手把自家存放金銀的儲物箱蓋一掀,露出半箱子的黃、白之物。


  「為九哥儘力,也,也是應該的。你,你還小,這些錢應該,應該攢,攢起來,說,說媳婦!」王麻子的喉嚨拚命移動著,話已經說不成句子。箱子里的寶石、金玉隨便拿出幾件,都夠他半生衣食無憂。李旭今日既然許諾了大夥分帳,將來當著孫九的面兒,即便是反悔,也會拿出一部分來虛應故事。而有了其中一、兩件寶貝,誰還千里迢迢地在塞上吃這風霜之苦。找大城鬧市盤個門臉,後半生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李旭又拿出了幾件銀器,交給王麻子作為路上的盤纏。喜得麻子叔眉開眼笑,把剛才的得罪之處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待敲定了所有細節后,王麻子收起了信和盤纏,抬手把兩個跟班的年青人拉到了李旭面前。


  「這,這是老張和小老兒的犬子,您的兩個侄兒,想,想在塞上討口飯吃。拜託,拜託李,李大人照顧!」王麻子一邊向李旭拱手,一邊解釋道。


  「見過李叔!」兩個比李旭大上好幾歲的年青人立刻下拜,一口一個李叔,親熱無比地叫了起來。


  李旭早就注意到跟在王麻子身後的兩個年青人,一直以為他們是張三叔和王麻子雇傭的夥計。猛然間大了對方一個輩份,登時鬧了個措手不及。趕緊向旁閃身,一邊伸手攙扶對方,一邊連稱不敢。


  張三叔見李旭神色尷尬,怕他不肯收留。立刻上前祈求道:「李,李大人,小老兒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可小老兒就這麼一個兒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官府拉到遼東去。您,您就行行好,讓他們跟著您在霫部混口飯吃罷!」說完,撩起衣服便欲下拜。


  王麻子見張三說得凄涼,也衝上前跪倒磕頭。李旭攙了這個,攔不住那個。只好硬著頭皮把此事答應下了。如今他已經算個小財主,養活兩個閑人也不費什麼力氣。況且有了這兩個年青人在,麻子叔替九叔奔走也會更盡心儘力些。


  「我早就說過,旭子,不,李大人是個厚道人!」王麻子見李旭答應留下自己的兒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李旭當日為什麼放著書不讀而出塞從事賤業,他和張三叔早已推測了個清清楚楚。今年邊塞諸郡已經開始大肆徵兵,把孩子送到塞外躲避的確是小戶人家的最佳選擇。況且自己的兒子遠比李旭機靈,人家能半年內飛黃騰達,自己的兒子數年後少不得也弄個富家翁做。


  「犬子不懂事,還請李大人費心。你是他們的長輩,該收拾他們就收拾,千萬別手軟!」張三叔見得世面比王麻子多,說出的話也更有條理。


  李旭知道人家賴定了自己,只好笑著把照顧兩個年青人的事情應了。五個人各懷心思地說了幾句閑話,阿芸又進來添茶。張三和王麻子彼此用目光打了個招呼,站起身說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咱們不能再打擾大人休息,回去吧,明天好忙九哥的事!」


  「明天一早,我會給麻子叔準備好快馬!」李旭站起身,打著哈欠回應。不到半個時辰的交談,竟然令他感覺比打了一場惡戰還疲憊。


  待氈包中又只剩下了阿芸和他兩個,無力的感覺才再度從四肢百骸湧上心頭。「官府沒有那麼差勁!」這是半年前九叔信誓旦旦跟他說過的話。當時老人還勸他不要留在塞外,待徵兵風聲過去后早日返回中原。可如今,王麻子和張三的後輩也跟著逃到了塞外來。中原那個家近期顯然是歸不得了。而蘇啜部……想想當日蘇啜附離給俘虜割喉放血的情景,李旭渾身的毛孔就開始發緊。


  「主人,您要安歇么?」阿芸將火盆向李旭的腳邊挪了挪,怯怯地問。眼前這個少年並不像傳說中般可怕,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草原上的男人還溫柔,經歷了昨夜一場風波后,她清楚地明白了這一點。但對方畢竟是她的主人,無論怎樣溫和的主人發了怒,對奴隸來說其傷害力都絕對不亞於一場暴風雪。


  「睡吧!明天我找人給你起一頂氈包!」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倒頭栽於氈塌上。胸前被硬硬地咯了一下,才想起還有一封的家書尚沒有讀。借著昏暗的酥油燈光扯出信紙,他看見父親那生硬親切的字跡。這種家書歷來都是一切安好之語,父親和母親即使遇到任何危難事都不會說出來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擔憂。偶爾流露出幾分思念的味道,也很快被要他閑暇時盡量多讀些書的激勵之語沖淡了。倒是對於孫九的遭遇,父親和母親都非常關心,一再叮嚀李旭如果力所能及,定然要想盡一切辦法。


  「我一定儘早回去!」把信蓋在胸口上,李旭默默地想。夜色已深,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酸痛,他卻無法儘快睡著。野蠻蒙昧的蘇啜部,對自己情深意重的陶闊脫絲,溫馨卻無法歸去的家,交疊在一起,讓他輾轉反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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