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隋亂:塞下曲(19)
還有幾個帶了漆器、彩陶的,心中亦對孫九的決斷不服。見綢緞商講不出道理來,又怕惹了張三這個黑臉漢子回程受氣,也只好悻然作罷。倒是那些帶了獨家貨物的商販,一個個興高采烈,滿心歡喜地盤算著明天如何賺個盆滿缽圓。
李旭的貨物帶的貨物比較單一,除了幾十斤粗茶就是數匹蜀錦。那粗茶是草原上的流行貨,買賣雙方對其行情都心知肚明。商販們即便想趁機抬價,也抬不高多少。而蜀錦不是北方所產,價格在上谷郡本來就已經高得離奇,一干想賺快錢的商販,沒人會販賣這種又厚,又重,且成本高的東西。見自己與眾人沒什麼衝突,他便早早地地從人群中退出,坐在另一個火堆旁喝酒解悶。
「你明天別跟他們攙和,那幾匹蜀錦,想辦法折了銀子賣!」趁人不注意,徐大眼湊在李旭耳邊叮囑道。
李旭愁的正是這件事,皺了皺眉頭,低聲問道「怎麼換啊?大夥換得可都是生皮!」。他對於做生意的門道幾乎一竅不通,原來的計劃是按照在中原蜀錦和綢緞的價格,把手中的錦全部折了皮貨,托孫九帶回上谷,再由父親出手換成銅錢彌補家中虧空。但從今晚大夥統一制定的價格來看,明天能換到的生皮數量遠遠超過了出塞前的估計。這麼重的貨物托他人往回帶,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把蜀錦按中原的價格折成綢布,再把綢布按今晚的價格折成生皮,然後按霫族人的價格,把生皮折成銀塊。這裡人身上綴慢銀鈴,估計銀子的價格不會太高!」徐大眼根據自己這幾天的觀察,拿了根一段燒黑了的樹枝,在地上寫寫劃劃。
很快,他就算出了蜀錦和生皮的價位比。把數字讓李旭記住了,然後用靴子底從地面上抹掉。
李旭默默地背了兩遍徐大眼給出的數字,認同了對方的建議。如果托九叔向家中帶銀子,路上就不會太累人。且以孫九的為人,交給他再多的銀兩,他也不會半路把他給吞掉。
「我明天還要換一到兩匹馬,否則生皮太多,九叔沒法幫我往回帶!然後再換些他們吃的乳酪和炒米,如果在這裡常住,不能總白吃白喝人家的東西。」李旭非常坦誠地對徐大眼說道。
霫人再熱情,最終也有個限度。在中原,一個人在自己親戚家住久了還會遭人厭惡,更何況眼下自己和徐大眼兩個與霫人無親無故。
「我托九叔幫忙打聽了一下,每年在冬初,部落中所有男子要結隊出門打獵。今年風調雨順,附近黃羊特別多。所以,咱們吃的東西應該問題不大!」對如何在草原上生存,徐大眼早有準備。但對李旭說的買馬,他卻提了一個非常荒謬的建議:「買馬可以,盡量買個頭小,跑得慢劣馬。能馱貨即可,千萬別買模樣高大的!」
「為什麼?」李旭驚問。徐大眼卻不肯跟他解釋,只是要求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照做。李旭本來性子就隨和,見徐大眼說得鄭重,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
第二天,臨近數個部落的霫人紛紛聞訊趕來,把蘇啜部的營地擠了個滿滿當當。此地距離長城太遠,中間又隔了奚人部族,中原貨向來緊俏。況且每年落雪后商路即斷絕,一直到明年五月其他商隊也有可能再次出現。因此,很多部落居然是族中長老親自率隊,一方面向蘇啜部的頭領和長老表示謝意,另一方面也防止自家的兒朗因為經驗不足而上了中原商販的當。
生皮在草原上本來就是個賤東西,每年秋天,部落中都要根據積累的乾草數量近草場情況大批地淘汰老弱病殘牲口。這些皮子剝下來用不完,霫人又沒耐心一張張去硝制。在手裡放上一兩年,生皮上就會磕滿蟲子洞,變得一文不值。所以商販們手中貨物的價格訂得雖然有些高,卻還在霫族人承受範圍內。況且商販們所帶的全是新貨,即便質量最差的,也遠遠比奚族商販運來的二手貨高檔得多。
王麻子、杜疤瘌等人賺得眉開眼笑,連跟跟人說話時的語氣都比平常客氣了三分。正如九叔所言,有了盈餘,商販們的手腳就比原來大方了許多。特別是杜疤瘌,李旭親眼看見這個吝嗇鬼在第一天收攤時偷偷地包了一大塊茶磚,塞進了幫他照看攤位的霫族女子手中。
那名女子連聲致謝,雖然與杜疤瘌彼此之間沒有太多了辭彙可用於交流,可一剎那的目光中,竟是分外的溫柔。
那種目光李旭也曾見過。當時,妗妗正端著一碗葯,抱怨舅舅身體不夠結實,總是生病拖累她受苦。嘴裡的話說得很難聽,看向舅舅的目光卻與此別無二至。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裡不再那麼噁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么?發什麼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迹。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麼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及時地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你想買錦么?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裡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迴轉驚艷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么?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凈,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髮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彷彿突然間懂得了什麼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裡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乾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后,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麼一擺弄,立刻吸引了周圍無數人的目光。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時斤兩尺寸給的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盡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為什麼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象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怦然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赤裸著胳膊,頭髮上系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著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里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著,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著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沖著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沖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著,拎著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群,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著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著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為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艷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調。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為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著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為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著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為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么?」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說話也愈髮結巴。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搜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著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里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處,試探著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