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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尾聲 楊柳依依

  第71章 尾聲 楊柳依依

  陽春四月,天藍如海。


  福州閩縣,中國塔依舊高高矗立於迴轉激流之上。


  順流而下,山崖礁石直插入湛藍大海,嶙峋之中村落散布。


  阿南久久望著這片海邊小漁村,這個她追尋了十四年的家鄉,明明就在眼前,卻又顯得渺茫虛幻。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朱聿恆握住了她的手,帶她向海邊走去。


  迎接他們的漁村裡長黑瘦硬朗,划著一條窄長的尖底小船,送他們穿過狹窄水道,來到一片臨海礁石上。


  這片礁石形成日久,規模足有數十里。福州府位於東海、南海交界處,氣候宜人,礁石上密布螺蜆,岸邊生長著繁盛樹木。


  他們從樹下走過,看見岸邊零星分佈著許多人家,因缺少磚石,多住在用舊船板釘成的木屋中。


  此時正值午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捧著個缺口大碗蹲在門口吃飯,她頭髮亂蓬蓬,小臉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著生人。


  阿南朝她多看了兩眼,想著自己小時候是否也是這般模樣,而那小女孩怕羞,捧起碗轉身就溜回屋內去了。


  破木屋內一個中年男人走出,護著身後怯怯露頭的小女孩,打量面前陌生面孔,等看見里長,才趕緊打招呼。


  里長應了一聲,問:「梁貴,近日沒出海啊?」


  梁貴抱怨道:「嗐,前兩天出海,拖上來的全是蟹爬子,網都爛了。我老婆笨手笨腳,兩天了還沒補好,你說倒霉不啦?」


  里長指指前方被叢生雜草淹沒的道路,說:「既然你也出不了海,就領我們去看看當年老李家的屋子吧。」


  梁貴遲疑問:「李家人不是早死了嗎?如今他家那屋都被草給淹沒了,裡面全是蟲鼠蛇蟻……」


  「叫你去就去,哪那麼多廢話!」


  等梁貴用柴刀劈開灌木,幾人走進去才發現,那居處比梁貴說的還要衰敗。


  道路盡頭的屋子早已不見,李家沒人了之後,屋瓦梁椽土灶門檻全都被人拆分光了,只剩殘存的樁基和灶台痕迹。


  依稀痕迹之旁,一棵柳樹長得尤為高大,垂柳絲絛繁茂無比。


  見她一直看著這棵樹,梁貴在旁邊說道:「這是老李女兒小時候折了村口柳枝扦插在這邊的,結果現在長這麼好了。」


  原來這棵樹,是母親當年種下的。


  阿南抬手撫摸這棵柳樹,對梁貴道:「阿叔,麻煩你詳細講講李家女兒的事情。」


  「你說那個囡兒啊,她小時候長得又漂亮又伶俐,可惜啊,咱們漁村人家,個個都忙,她剛會走路時摔到爐膛去了,周邊沒人救護,那雙手就殘了,落了個殘疾。到十八歲時這邊大風雨毀了屋子,李家出去逃荒了,就再也沒見著他們回來了。」


  阿南聽著他年久模糊的講述,抬手挽著柳樹柔軟的枝條,望著母親故居的廢墟。


  二十年風雨侵襲,依稀殘存的痕迹都已快被草木淹沒,令她心口泛起細細深深的痛意。


  里長問梁貴:「你說她殘疾了,是怎麼個殘疾法?」


  「嗐,她的手上全是疤,還缺了兩根指節,看著挺嚇人的。」


  里長看向阿南,她點了點頭,說:「確實如此。」


  她神情尚還平靜,但喉口忽然一陣哽咽,將她後面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心口。


  朱聿恆見梁貴他們也想不起什麼其他的了,便打發他們先回去。他拉她靠著柳樹坐下,在她父母當年生活過的地方,靜靜坐了一會兒。


  「阿琰,謝謝你……」他聽到阿南的聲音,「不止是我娘,還為了,我那原本不可見人的身世。」


  若不是他的苦心遮掩,她在這世上,早已沒有立足之地。


  「沒什麼不可見人的,既然你說我的棋九步之力能從世間所有紛紜中尋出最準確的答案,那麼你的身世就是這樣,若你還介意自己的出身,那就是在質疑我。」


  阿南心口湧上濃濃的酸澀與感激,在海邊溫暖潮濕的風中,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交握。


  「走吧,我們去找人,在這裡給你娘做法事、建陵墓,讓她可以魂歸故里,九泉安息。」


  阿南緊抿下唇,默然地,重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她此生於世間縱橫,刀山火海盡數闖蕩過,深心裡知道,這世上或許並沒有來生與鬼神的存在。


  可,這一刻她願推翻自己對這世界的所有成見,只要能有一絲微渺的希望,讓厄難深重的母親得脫苦海,讓她下一世終有幸福如意的人生,那麼,她願跪拜於滿天神佛之前,豁出一切。


  從故鄉回來,北上回應天,先經過杭州。


  綺霞肚子已高高隆起,腳背也腫了,靠在躺椅上曬太陽。阿南過去時,楚北淮正抱著蜜棗紅豆湯過來,說是他娘剛煲好讓送來的。


  「其實我娘最近身體也不舒服呢,我爹昨天還陪她去保和堂看大夫。」楚北淮有些憂愁,「南姨,他們好像又出問題了!」


  「咦,還吵架嗎?」阿南和綺霞都有些操心。


  「不吵架,但是我娘身體不好了,我爹一點都不難過,還精神煥發的,最近甚至、甚至……」他嘴巴一扁,氣憤不已,「他還偷我的糖!偷了不是給自己吃,給我娘吃!」


  阿南和綺霞對望一眼,差點笑出聲來:「什麼糖,是不是梅子糖山楂糖什麼的?」


  「對啊你怎麼知道的?」


  阿南朝他神秘一笑:「小屁孩,等你當哥哥就知道了!」


  打發走了一臉茫然的楚北淮,綺霞聽阿南談起要與阿琰一起出海,以後長居海島治病的事情,摸著自己的肚子鬱悶地噘起嘴:「孩子啊孩子,你太可憐了!你還沒出世呢,連乾兒子還是乾女兒都不知道,你的乾娘就要跑啦!」


  「沒辦法呀,阿琰這邊沒法等。」阿南豪氣地將一個金鎖拍在她的手中,說,「收好,我親手打造的。明後年我肯定回來一趟,到時候要是這金鎖沒掛在你娃的脖子上,我跟你算賬!」


  綺霞看見金燦燦的東西就迷了眼,趕緊打開箱籠妥帖地收了,保證道:「放心,我肯定天天指著金鎖告訴他這是乾娘給的,孩子不會叫娘之前先學會叫乾娘!」


  看到箱籠中一包東西,她又猶豫了一下,取出來放在桌上,說:「這個,是白漣的娘上次送給我的。」


  阿南打開看了看,是幾塊未打磨的青魚石,便道:「這是魚驚石,給孩子壓驚驅邪的,這麼大可不好攢呀。江白漣他娘……知曉你們的關係了?」


  綺霞搖了搖頭,說:「我常去她那裡買魚,所以她認識我了。但我不想孩子一生困在船上,或許……等以後,我再告訴她吧。」


  阿南摸摸她的頭,說:「那我幫你把魚驚石打磨好吧,相信它一定能保佑孩子無病無災成長,成為白漣一樣聰明能幹的人。」


  那幾塊魚驚石打磨后橙中帶粉,用梔子花油摩挲浸潤后,顏色比琥珀還瑩澄。


  阿南滿意地收好,拉上朱聿恆:「走,陪我去找找穿魚石的絲絡,再配兩顆珠子。」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人頭攢動。


  阿南抬頭便看到街口張貼的唐月娘通緝令,便扯了扯朱聿恆的手,問:「她不是帶著青蓮宗殘部散入西南大山了嗎,難道又發現她的蹤跡了?」


  「嗯,西南那邊封閉淳樸,朝廷難以在茫茫大山中剿除餘黨,她似是要在那邊紮根落地了。」朱聿恆說著,神情與聲音都是淡淡的,「無論日光如何洞穿人世,可這世上總有貧困、飢荒、黑暗與不公的角落存在,否則,青蓮宗怎能綿延百年,至今不絕呢?」


  阿南望著通緝令上唐月娘的面容,她背負了半生苦痛,面容卻依舊溫厚寬忍,依舊是她記憶中那個笑著拉她參觀自家菜園子的爽利婦人。


  她嘆道:「算了,她也算個女中豪傑。再說有這樣的一股力量在,也能在朝廷朽爛的時候督促警醒,也不必趕盡殺絕。」


  朱聿恆也深以為然,又想起一件事:「說起來,墨先生對阿晏讚不絕口,說他一旦用心就是個人才,前段時間還改進了水車,如今正在北邊試用,要是可行的話,說不定能惠及大江南北。」


  「真好,阿晏現在居然這麼有出息了!」阿南想起他們一起嗑瓜子逛酒樓的日子,不由得笑了,「希望他能堅持己心,以後咱們回來時跟他比比看,誰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拋開朝野大事,朱聿恆陪著阿南細細挑選各色絲絛。


  旁邊趕著牛車的老農在賣時鮮的香椿、薺菜、馬蘭頭,更有人擺下大木盆賣鰣魚、鯽魚、四鰓鱸。


  「哎呀,這可是江南才有的,趁現在咱們多吃幾次。」阿南歡呼了一聲,拉著朱聿恆便過去挑揀著。


  河邊集市的人討價還價,柳樹下閑坐的人聊著最近大小傳聞。耳邊忽傳來錯愕驚問:「皇太孫不是一向身康體健嗎,怎麼會忽然因病薨逝了?」


  「唉,聽說祭陵時出了事,可能因此遭了不幸吧……說起來,太孫殿下誕世之時,太祖不是在夢中授了當今聖上一個大圭嗎,如今天下既定,想必也是聖上將玉圭收回,常伴身側了。」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概是朝廷最好的解釋了,眾人紛紛附和,只是惋惜不已:「怎會如此?太孫殿下天縱英才,本可開一代太平啊……」


  一切紛擾傳言,朱聿恆卻聽若未聞。


  他幫阿南拎著兩捆菜,靜靜站在她的身後等待著。


  而她蹲在一個老婦人面前買鰣魚,一伸手就掐住了一條最肥壯的鰣魚,手指直插入鰓,讓魚只能徒勞地拍兩下尾巴,再也無從掙扎。


  柳枝風動,掠過朱聿恆的肩頭,輕柔閑適。


  阿南抓著魚,認真地向面前的老婦人討教鰣魚要如何燒才最好吃,記得無比仔細。


  阿南啊,無論在何時何地,無論對這世上任何事情,永遠都是興緻勃勃、樂在其中的模樣。


  他望著她的面容,不由得笑了。


  阿南買好了東西,抬頭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揚揚眉問:「怎麼?」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嗎?」


  「記得啊,在順天的酒肆里,你在那裡喝茶,我看見了你的手……」


  「不對。」朱聿恆接過她手中的魚,微微一笑,「是在護城河的旁邊。那時候,你正在教一個大叔弓魚,你抓魚的手法,和現在一樣既穩且准。」


  只是當時的他們都不知道,這短短瞬間的交匯,改變了九州天下,也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好哇,那時候你就偷學我的手藝啦?看來我以後的獨門秘技都要保不住啦!」阿南笑嘻嘻地橫他一眼,「不過你以後肯定造詣非凡,韓廣霆那個老傢伙,因為自己沒有棋九步之力,無法繼承傅靈焰的衣缽而悒鬱了一輩子,如今終於找到你這個奇才,恨不得直接把九玄門所有的技法一股腦兒全填到你腦門裡去——不行,我也要回去好好翻翻師父的東西,看他有沒有私藏的絕技。」


  「如今你的舊傷已經痊癒,待埋在其中的影刺清除后,只要努力練習,回歸三千階便指日可待,還需要掏你師父的私藏?」朱聿恆握著她的手查看她的關節處,想想有些好笑又有些鬱悶,「話說回來,拙巧閣怎麼辦?你覺得他們能接受前幾天還在喊打喊殺的『妖女』,忽然拿著閣主印章過來要上位的消息嗎?」


  「當然不可能了,更何況我才不願意呢,傅准那個渾蛋,他自己落得清靜,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和那群人相處該有多彆扭啊。」阿南無奈道,「如今只好抓個人來代工,我自己偷懶了……哎,你說墨先生會願意接手嗎?」 為了讓阿南早日解脫,時刻與自己相伴,朱聿恆自然得認真思索:「他是墨門巨子,一直古道熱腸,拙巧閣搜羅眾多人才,如今群龍無首,讓他暫為代管,他應當是會願意的,只是……」


  「只是並非長久之計啊。」阿南撓著頭,說,「不過沒事,我看薛澄光為人八面玲瓏,在閣中人緣還是不錯的,以後慢慢接手應該也算順理成章吧。」


  「薛瀅光也很能幹,焉知不會成為又一任女閣主?」朱聿恆輕拍阿南的頭,示意她放寬心。


  垂柳依依,阿南也覺得心口纏綿繾綣,將頭往他肩上靠了靠。


  想著他要從二十年的尊榮中猛然抽身,拋掉所有榮華,成為一個早逝而消失於這片大陸的人,想必有千萬種艱難。


  她不由得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


  「阿琰,要離開這一切,你捨得嗎?」


  他手中拎著魚和菜,挽著她在垂柳之下慢慢走回去:「哪有什麼捨不得的,難道是捨不得我祖父給我修建的壯觀陵墓嗎?」


  這輕鬆的語氣,讓阿南不由得笑了出來:「說起來,那座陵墓都建好了,現在是拆掉還是給你二叔用?」


  「他如今謀逆事發,廢為庶人,哪還配得上那般規格的山陵?」朱聿恆望著遠空流雲,緊握著她的手道,「聖上已經下令封閉那個山陵了,或許,他希望我們百年之後落葉歸根,能回到先祖們安息之地。」


  「會的,等你身上餘毒清了,徹底擺脫了『山河社稷圖』之後。」阿南與他十指緊扣,在依依楊柳之中,鄭重許諾,「我們再帶著孩子回來,在我們的故土,永不分離。」


  暮春初夏的龍江船廠,江水浩蕩,最為繁忙。


  工棚一層層從道旁蔓延到江邊,制龍骨的、造甲板的、縫帆篷的……工匠們幹得熱火朝天,到處是「乒乒乓乓」的敲打聲。


  在班頭的帶領下,阿南與朱聿恆穿過工棚,向江邊而去。


  世界最大的船廠中,最大的工棚之下,一艘寶船靜靜地蹲踞在凹地中,被下方離地約有三尺的堅實木架撐起,如一頭沉睡的巨獸,只等遇到洶湧江水,讓它開始蘇醒過來。


  「『長風』,真當得起這個名字。」阿南望著面前這艘船,不由得讚歎。


  朱聿恆笑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以後咱們就可以駕著它一起在海上縱橫了。」


  阿南迫不及待,也不等他們搭船梯跳板,一個拔身,流光勾住船頭,旋身躍上了這艘船。


  這是一艘最為適合海上航行的三桅尖底船,龍骨高翹,三層甲板。三千料的巨大船身,配備著二十四門大鐵炮,三十六門中炮,另外船身開刻有兩百銃擊口,蒺藜、火箭、神機箭等都可以藉此攻擊。


  朱聿恆之前出海,座船都是華麗繁複,連欄杆都用黃花梨木雕出吉祥海獸紋飾。但這條船卻極具威嚴與壓迫感,為了更快更穩而摒棄了一切紋飾,因為注重實用性而化繁為簡,顯得充滿了力量感,必將成為海上的霸主。


  阿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船身,叩擊那些打磨得光滑的木頭,一寸一寸地查看著接縫與紋理,然後心滿意足地靠在了甲板上,朝著朱聿恆一笑:「還記得以前我假裝董浪的時候,曾說有錢了也要弄一艘你那種座船,但因為是龍江船廠出的,只能放棄。結果現在啊,有了更好的!」


  朱聿恆笑著與她一起坐在甲板上,問:「你之前不是想要世上最大的船嗎?長四十八丈寬二十丈,比七寶太監當年下西洋時還要壯闊的那種,怎麼後來又打消主意,改為小型制了?」


  「我後來考慮了一下,太大的船需要的水手太多了,動輒兩三百個水手,不好指揮,還是小一點的好調頭,水戰也方便。」


  朱聿恆揚揚眉:「還想著打?」


  「肯定要打啊,四海之主那麼好當嗎?」阿南說到這兒,想起竺星河,又嘆了口氣,「海上各派勢力糾葛,多是窮凶極惡之徒,沒有一股強力鎮壓,我爹娘那般的悲劇肯定無法斷絕。四海之主這桿大旗,我不扛有誰能扛?」


  說到這兒,她眼睛又轉向他,笑睨著他問:「想不到吧,離開了陸上紛爭,海上還有強敵呢。」


  「那倒好啊,否則我還擔心接下來的人生寂寞呢。」朱聿恆抬手攬住她的肩,笑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和你這個女海匪出海了,我焉能不好好學做一個海賊頭子?」


  「好呀,咱們兩個雌雄大盜,來巡視一下咱們縱橫四海的座駕吧!」


  阿南拉起朱聿恆,兩人仔細查看新船的各處。從四十八個橫艙的密閉性到四層艙室的結構布局,從萬擔壓艙砂石到各處槍炮火銃,一一審視。


  心滿意足之際,她又神秘兮兮地望著朱聿恆而笑,心想,這算是他的聘禮還是嫁妝呢?


  不過,無論算是什麼,它都會停泊在她那個開滿鮮花的海灣之中,成為五湖四海所有人尊崇艷羨的海上霸主。


  「長風」共有四層船艙,面積層層遞減。


  最下方是船工與士卒們休息的地方,分隔成一個個斗室;二層是舵工、大夫等技工所居之處;三層是船長及副手們的房間;最上層最小,是供奉天妃的神堂所在。


  阿南在第三層上自己的房間里逗留查看了許久,因為這是阿琰出的圖紙所造,她事先並不知曉內部構造。


  這是船上最大的艙室,前面的走廊可以查看下方甲板一切動靜,進門便是固定於地上的紫檀屏風,後面是起居室,寬大的書桌上堆滿了航海圖和各地形勝圖,後方是可摺疊洞開的大木窗,一旦推開便能面對整片大海,四周形勢一覽無遺。


  左右兩側的房間,一邊是他們的卧室,另一邊則是工具房,布置得與唐月娘的那個柴房頗有相似之處,各類大小斧鑿錛鋸整齊排列,櫃中金銀銅鐵錫土木礦石應有盡有。


  阿南抬頭一看,不由得笑了——頭頂上的安全防護也做好了,不過因為是在船上,所以不需要放置水桶,直接採用了活木渦吸,一旦下方有什麼狀況,只要一拉便能吸上海水傾瀉而下。


  阿南興奮地在這室內待了許久,撫摸著各種工具,簡直是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就知道你看見這些,會忘了我。」朱聿恆無可奈何地揉揉她的臉,忽然抬手,將她束髮的青鸞金環摘下。


  青絲頓時傾瀉了一肩,阿南猝不及防,抬手理著自己的頭髮,不滿地抬手去抓回青鸞:「把青鸞還給我……」


  朱聿恆抬手擁住她,不滿地問:「阿南你說,今天這麼好的日子,咱們的新船落成,你怎麼能用傅靈焰的青鸞呢?」


  阿南眨眨眼,正在不解之際,卻見他拉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檀木盒,打開遞到她的面前:「這個,應該更適合吧。」


  阿南抬眼一看,見是一支絢爛的牡丹簪。各式珠寶簇成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花蕊之上,停留著一隻翅翼流光的絹紗蝴蝶。


  這簪子一入手,阿南便覺出了獨特之處,她略一思索,抬起手指輕彈一下簪身。


  只見光彩閃動,花蕊上的蝴蝶振翅飛起,圍繞著牡丹花翩翩飛旋了一圈,然後又回到了花蕊中,安憩停留。


  阿南「咦」了一聲,扯起蝴蝶一看,它與牡丹花並無任何東西連接,卻能實現這花蝶圍繞飛旋,屬實奇異。


  她抬手挽好髮髻,而朱聿恆俯身幫她將牡丹簪於發間,滿意地看著她輕晃髮絲之際,蝴蝶翩飛的模樣。


  阿南抬手調戲著那隻蝴蝶,問:「這是……?」


  「這法門與傅準的『萬象』原理相通,你猜猜是用什麼辦法維持花與蝶兩者雖不接觸,但始終不離不棄、互相吸引的?」


  「難道是利用了磁鐵相吸相斥的特性?」阿南沉吟著,又感覺連接處並無磁力,急切地仰頭看他,「趕緊說說,我對九玄門的絕技好奇很久了!」


  看她這一臉垂涎的模樣,朱聿恆笑著捏捏她的臉頰:「所有機栝的運動,都會帶動氣流渦旋,機栝越複雜,氣流越湍急,而萬象則能憑藉機關運轉的氣流探測感知機關最中心,將一舉擊破。」


  「難怪傅准要用玄霜續命,他強行學這麼殫精竭慮的本事,妄圖以人力計算氣流渦旋,可不就要心力交瘁早死嗎?這門技藝,可能只有你這樣的棋九步才能操控吧。」阿南艷羨著,想想又覺得不對,笑著斜了他一眼,「阿琰,人家把九玄門的本事學好了是殺人的,你是拿來做首飾的?」


  「讓自己心上人增添光彩,不比殺人放火來得好?更何況,你給我做了這麼多東西,我卻未曾送過你親手做的東西呢。」


  「有啊……你當初在海島上,給我做過回頭箭的。如今,又給了我這艘天底下最好的船。」阿南坐在船艙中,抬手撫著鬢邊精巧蓋世的蝶戀花,想起海島上那粗陋簡單的回頭箭,心下不由得湧起感動來,「這個蝶戀花我很喜歡,但,那回頭箭也很好。」


  「而你,給我做了岐中易,將我一步步引入了這個世界。」朱聿恆自身後環抱住坐在鏡前的她,望著鏡中的她微微而笑。


  若無意中人,誰解其中意。


  明凈透亮的西洋水銀鏡中,兩個人面容相依相偎,彷彿永遠也不會分開。


  經過了這長久的波折與艱難跋涉,他終於抱住了這具夢寐以求的身軀,她也終究握住了這雙一見傾心的手。


  這何嘗不是一種,最大的圓滿。


  阿南重新束好頭髮,光彩絢爛的蝶戀花映襯得她面容愈發艷麗。


  神官們送進三牲,在青鸞翔舞的彩繪室內,天妃霞帔冠旒,含笑立於海浪之上。


  阿南與朱聿恆持香敬祝,祈禱平安,率一眾船工士卒虔誠上香。


  香煙繁盛,絲竹齊鳴,阿南與朱聿恆攜手站在船上,對船廠的管事揮手道:「下水!」


  一聲令下,早已站在岸邊的大批漢子立即揮舞手中的鋤鏟,先拆擋水板,再挖堤壩。


  長江水從堤壩缺口疾衝進來,被引進「長風」所在的船塢凹地。


  阿南拉著朱聿恆站在船頭,看著周圍人群散去,濁浪將他們腳下的船迅速托起,在顛簸震蕩中,他們把臂穩住身形,示意旁邊的士卒與船工各就其位。


  船塢窪地被水灌滿,徹底連通了長江。


  「轉舵,起帆,東北方入江,啟航!」


  船上水手們一起推動巨大絞盤,潔白的撐條硬帆被春風鼓滿,長櫓在水下徐徐推進,三千料的巨大船舶在風力與人力的運動之下,緩緩駛出船塢,進入了長江。


  如此龐大的船舶,一經下水,便再無上岸的可能。


  「走吧,阿琰。」阿南遙望著前方蒼茫,與朱聿恆並肩站在船頭,衣袂獵獵,直面迎面而來的風浪。


  「我們一起南下,去我永遠花開不敗的、海峽懸崖上的小屋。南洋那邊,暹羅、爪哇、三佛齊等處,其實華人眾多,市集也有繁華處,那邊的官廠和宣慰司說不定還有你的熟人呢。等到你玩膩了,咱們再一路西去,去西洋的柯枝、古里、麻實吉。甚至可以去天方,去木骨都束,去我聽人說過但是從沒去過的惹怒襪[1]、黃魚島[2]、佛郎機[3],這些國家的機巧與我們這邊大有不同,我在海上時偶爾見過他們所造的機栝玩物,有些精巧之處令人讚歎。之前,我一直想去看看,但苦於當時海上未平,而且我孤身一人也不可能前往,因此尚未成行。」


  「別擔心,以後咱們攜手相伴,沿岸的海盜甚至那些國家,哪個能阻攔咱們的步伐?」


  風迎面吹來,讓他們靠得更緊,而那雙她最愛的手緊握著她的手,他們並肩站在船頭,迎向面前的天高海闊,莫逆於心。


  「走吧,以後山長水闊,世界廣袤,我們一一走遍,再無任何牽挂。」


  天命卷 完


  註釋

  [1]熱那亞。


  [2]撒丁島。


  [3]葡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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