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億萬斯年
第69章 億萬斯年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陣眼,茫然地抬手扳開已經殘損的機關。
冰雪之中,爆炸后的陣芯扭曲裸露,她的掌心按在上面,觸到了黏稠溫熱的東西。
她收回手,看到了自己掌心之中沾染的鮮血——
這是公子的血。
他以自己的性命為引,啟動了這個陣法,要以仇人為殉,血洗他背負的仇恨。
她只覺得悲從中來,茫然攥緊了自己染血的手。
司南,她永遠記得自己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在她一意孤行跑去向竺星河報恩,卻還不為眾人接納,只是一個叫司靈的普通夥伴時,有一次他們因為風暴而在海上迷航。無星無月的暗夜中,唯有她牽星引路,尋到準確的方向,帶領眾人回歸航線。
那時公子對她笑言:「以後,就別離開我們了,畢竟你是我們的司南啊。」
他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她卻捧在心裡,千遍萬遍回想,雀躍了多年。
她不但留了下來,還因為屢立大功而越來越重要,最終可以擁有自己的姓名。
「司南,我要叫司南。」她毫不猶豫地宣布。
眾人都說很合適,因為在茫茫大海之上,她永遠是方向感最強、最擅長指引方向的那一個。
就連竺星河,也早已忘記了自己隨口的那句話。
可深心裡,唯有她自己固執地想,這是公子給我的名字,我這輩子,是公子的司南。
然而,她並不是。
她沒能為公子找到正確的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永逝不歸路。
她看著碑亭下的血,抬頭也看見士兵們的殘肢。
茫然回頭,見朱聿恆呆站在坍塌的碑亭之前,久久不曾動彈,她咬了咬牙,狠狠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乾血跡,轉身向朱聿恆走去。
「哈哈哈哈哈,太慘了,千古以來未曾有之慘劇!太祖大祭之日,出逃皇孫歸來設陣,將皇帝、太子全部弒殺於太祖山陵,真是震古爍今,大快人心!」
身後傳來聲嘶力竭的笑聲,正是那個青衣人。他雖中了黑煙曼陀羅,但分量不多,更何況這東西他本就熟悉,因此還有餘力譏嘲他們。
阿南冷冷地回頭瞪他,握起手中臂環:「是你!是你設的計謀,讓他們遭此大難!」
「哼,誰叫你不肯幫竺星河,還處處阻攔,如今,是我成全了他,終究助他報了仇、雪了恨!」
朱聿恆回過頭,盯著瘋狂大笑的青衣人,厲聲問:「你呢?你又為什麼處心積慮,喪心病狂,定要讓這麼多人血染山河,釀成慘劇?!」
「哼,少廢話。」青衣人向他伸手,冷冷道,「你祖父和父親都已經沒了,我也沒空與你糾纏,趕快把龍鳳帝的骨灰交出來,跟你那二叔去拼個你死我活吧。」
「二叔……」朱聿恆目光冷冽,轉而瞥向左右。
滎國公已經從雪地中爬起,抖落了滿身的雪泥,與順陵衛們手持武器,步步逼近。
「原來如此……邯王正是此次設伏的幕後之力!」胸中憤懣難以抑制,朱聿恆握著日月的手微微顫抖,「這就是竺星河願意留下我一條命的原因嗎?因為還需要我與邯王互相爭鬥,將天下攪得更加動蕩?」
青衣人臉上人皮面具依舊僵硬,襯得他獰笑格外詭異:「只有你們不得安生,他才能在地下得到安寧!不過你是活不了幾日了,看來你二叔才是最後的勝者,真叫人好生羨慕啊。」
朱聿恆看著他那得意的模樣,沉聲問:「看你的樣子,應該是已經設好了計謀,我二叔怕是也無法坐穩那個位置吧?」
青衣人嘿然冷笑,道:「殿下何須操心,反正你活不到那一日了。」
旁邊慘叫聲響起,是阿南根本不理會青衣人,率先對滎國公下手。流光倏忽來去,已經在他的右手腕上一轉,瞬間鮮血噴涌,手中刀子落地。
見國公被傷,順陵衛們頓時圍上來,企圖群起而攻。
「住手!」朱聿恆冷冷喝道,「滎國公勾結逆賊,意圖謀反,給我拿下!」
順陵衛們聽皇太孫殿下發話,頓時住了手,但又不敢對自家主帥下手。
正在面面相覷之時,旁邊諸葛嘉早已率神機營穿出,將滎國公一把制住,壓在了雪地中。
阿南回頭,沖青衣人冷冷問:「看來,當初竺公子回歸陸上后,你也是如此謀騙他合作的?」
「回歸陸上?」青衣人一聲冷笑,「小娃兒,實不相瞞,你家公子與我合作的時間,可比你想象的要早多了。」
阿南的心下一轉,脫口而出:「難道說……他在海上時,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其實她早該知道的。公子在海外蟄伏了二十年,老主人去世時,他悲痛欲絕發誓要復仇,可他沒有回來;他一步步統一海外諸島,成為了四海之主,但他認為時機未能成熟;直到三年前,他忽然決定,率領海客回歸陸上。
她當時還有些奇怪,難道是因為謀權篡位的那個兇手已經老了,有了可趁之機嗎?
可原來,是因為一甲子之期到了,他回來,是要借著「山河社稷圖」,掀起血雨腥風。
「這麼說,在海外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步棋了?」
青衣人冷哼:「他走得最錯的一步,就是該早點與身邊人開誠布公,將自己的真面目袒露出來,尤其是,籠絡住你這個棘手的女人。」
而阿南搖了搖頭,道:「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幫他的。」
因為,竺星河比這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阿南。
她只是一個化外之民,海外孤女,她如何能懂得他瘋狂的報復慾望,如何能明白他不計一切,哪怕翻天覆地、殉葬萬民,也要顛覆仇人天下的決心?
所以,他欺瞞了阿南,他知道她雖然愛他,但未必肯為他屠戮無辜,滌盪天下。
可誰知道,命運如此,人生如許。
兜兜轉轉,竟是她站在了敵人的身旁,來阻攔他最後的捨命一擊。
「其實,我早該想到了,他能接觸『山河社稷圖』,能不顧一切渡海歸國,能對陸上形勢了如指掌……」阿南的目光,猛然轉向青衣人,直指他怒喝道,「都是你的功勞,韓廣霆!」
聽她喝出這一句,青衣人身形陡然一震,微眯的目光中精光顯露。
「六十年前,跟隨你的母親傅靈焰遠遁海外求生的你,與二十年前因為皇位的傾覆而出海的前朝皇子,肯定有所交集。而軒轅門與九玄門本就是同氣連枝,所以我早該想到,教導公子五行訣的師父,或許,就是你!」
韓廣霆毫不在意,道:「那又如何?世間種種,木已成舟,如今皇帝太子俱已亡故,太孫苟延殘喘又有何益,還是早點將龍鳳皇帝的遺骸交還給我吧。」
「你是說那壇骨灰嗎……」阿南轉向後方坍塌的四方城,道,「怕是找不到了。」
「那我便守在這裡,一點一點將它挖回來。」看著面前狼藉斷瓦,韓廣霆發狠道,「我定要帶父皇回母妃身邊安葬,絕不可能讓他在這山陵,為當年的下屬從葬!」
朱聿恆卻毫不留情直視他道:「你挖不到的。因為行宮密室中,根本沒有骨灰。」
韓廣霆面色陡然變了:「這是……你們設置,要騙我入彀的局?」
「不錯,一石三鳥。你、竺星河、邯王,果然競相投入羅網,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怎麼,你為了設置羅網……」韓廣霆一指坍塌的四方城,嘲諷問,「結果讓自己祖父和父親,全都死於非命?」
「誰說朕與太子出事了?」
隨著一聲喝問,在全副武裝的侍衛護衛下,一行人繞過坍塌的碑亭,出現在神道之前。
領頭的人,正是皇帝,身上雖有塵垢,但威儀絲毫未減。
而身後的太子身體肥胖,雖需太監扶持,但神情也算鎮定,只是目光緊緊關注朱聿恆,見他身上衣服雖有破損,但並無大礙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韓廣霆在震驚之中,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耳邊風聲,阿南已向他襲來。
韓廣霆如今失去竺星河的春風之助,又中了黑煙曼陀羅,知道自己絕不是他們的對手,乾脆放棄了掙扎,任由她將自己壓制於地。
阿南冷冷問:「你以為阿琰勘察神道的時候,會察覺不到總控的自毀發動處在碑亭下嗎?」
而皇帝已在護衛之下,走到韓廣霆的面前,垂眼看他。
韓廣霆與他四目相望,口中下意識地喃喃道:「陛下……」
皇帝一言不發,只示意順陵衛們清理神道。眼看原定上山祭祀的時辰已延誤,他倒也不急了,吩咐人手去擒拿邯王,便帶著眾人進了大金門,暫避風雪。
太監們在殿中設下交椅暖爐,小桌小几,四周點亮燈火,便在皇帝的示意下全部退避。
亭中只剩了皇帝、太子、朱聿恆、阿南與韓廣霆、滎國公六人。
皇帝端起熱茶,連喝了兩盞,才強壓怒氣,喝問滎國公:「邯王果真大逆不道,竟敢在山陵大祭之日,設下如此惡陣,要置朕、太子與太孫於死地?」
滎國公體若篩糠,匍匐於地不敢說話。
見他如此,皇帝更是暴怒,一腳踹在他的肩上,任他滾翻撞上身後柱子:「袁岫!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當年在燕子磯投降后,如今已是國公,女兒不是太子才人便是王妃,你還敢串通邯王刺王殺駕,你還有何求!」
滎國公爬起來連連叩頭,涕泗橫流:「陛下!求陛下饒恕臣死罪,罪臣……罪臣實是被迫!因小女被太子所殺,邯王蠱惑罪臣,說若不助他對太子下手,日後太子登位,我等定然死無葬身之地!臣一時豬油蒙了心,才接受了授意,但也絕不敢對陛下動手!是邯王信誓旦旦說,此次在神道設伏,陛下龍體康健定然無礙,只有太子這等行動不便之人才會落入羅網,罪臣實在不知竟是如此可怕陣仗,不然罪臣寧可自盡,也絕不敢聽邯王指使啊……」
皇帝目光冷冽,轉向太子:「袁才人之死,果有如此內幕?」
太子慌忙起身,說道:「袁才人死於青蓮宗刺客之手,人盡皆知,兒臣不知滎國公從何聽說謠言,竟有此成見。」
滎國公目眥欲裂,吼道:「我女兒聰慧柔順,自入東宮之後一心伺候太子殿下,只因偶爾知曉了皇太孫身上惡疾,為殿下分憂而詢問當年事情,因此惹禍上身,竟被你們下手清除……」
聽到「皇太孫」三字,皇帝眉頭一皺,冷冷打斷了他的話:「袁岫,你養的好女兒,僭越本分,妄議皇家之事,死得其所,你有何怨言?」
滎國公虎目圓睜,握拳咬牙許久,才終於重重叩頭在地磚之上,哽咽道:「罪臣……不敢!」
皇帝輕易揭過袁才人之事,看看被制服的韓廣霆,將問話又落在關節處:「這個韓廣霆,不是海外歸來嗎?邯王為何鬼迷心竅,竟與前朝餘孽勾結,聽信此人之言?」
見皇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阿南自然而然道:「其實,不但邯王與他相熟、傅准聽他調令、竺星河與他聯手,當年陛下不也是在他的籌劃下南下的嗎?」
皇帝霍然起身,瞪大眼看著跪在地上的韓廣霆,許久,漸漸從他身上看出了熟悉的身影,失聲問:「道一……法師?」
「簡直胡言亂語。」韓廣霆面不變色,從容道,「道一法師早已圓寂,如今金身尚在大報恩寺,陛下怕是認錯人了。」
「你說被我們挖出的那具金身嗎?」阿南冷冷道,「那不過是你知道『山河社稷圖』發作在即,因此與傅准一樣,藉助了一個特定的手法,死遁而已。」
韓廣霆冷笑道:「滿口胡言!當年道一法師之死,旁邊目擊者眾不說,太子太師李景龍便在當場,難道他神經錯亂,把沒死的人硬說成是死了?」
「李景龍當然沒有瘋,只是他當時酩酊大醉——或者,是被你下了點藥物,因此倒在坡下昏昏沉沉,對於時間的掌控,實在不夠精確。」
「時間?道一法師的死,不是在瞬息之間嗎?他摔下土坡之後,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咽氣的,怎麼可能回去后又生還了?」
這般緊張的局勢中,阿南卻依舊是一副姿態悠閑的模樣:「你怎麼知道,當時死的人就是道一法師呢?」
韓廣霆道:「天下人盡皆知,道一法師是孤身一人進的酒窖,不過滾了個酒罈子,就摔下土坡失足而死,李太師親眼所見。這片刻之間,還能找個死人假裝道一法師不成?」
「不,你說錯了,當時進入屋內的,並不只有道一法師一人,比如說,沒有老闆開門引路,法師怎麼進酒窖呢?」阿南不慌不忙,娓娓道,「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道一法師死後,那個老闆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人人都說他是因為害怕所以遠走高飛避禍去了,但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作為替死鬼,早就消失在人世間了呢?」
「可惜,道一法師失足的時候,老闆就在旁邊,李太師也是親眼看到他將酒罈子推下斜坡的。」韓廣霆嗤之以鼻,「你倒是說說,酒罈滾下斜坡的一瞬間,他要如何與老闆交換打扮,還騙過蜂擁而上關心他的人,從而變成酒肆老闆逃出生天的呢?」
「我說過了,那是因為,他利用了一個與傅准一樣的,偷取時間的方法,或者說,讓時間緩慢停止的錯覺,終於使得自己擁有了死遁的機會。」
阿南顯然早有準備,提過放置於亭內的箱籠,從中取出一個小球,展示給眾人看。
「其實,我最開始注意到的是,傅准與道一法師在消失之時,都出現了一個滾動的東西,傅準是一個捲軸,而道一法師是一個酒罈子。」
太子的臉色微變,動了動嘴唇,但卻並未出聲。
「滾動的東西怎麼了?」皇帝則將目光從韓廣霆身上收回,端詳著她手中小球問,「難道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一滾動,就能讓時間停下來?」
「這自然不可能。但,卻可以利用滾動來誤導其他人,讓他們在錯覺中,錯估了時間。」阿南說著,將手中的小圓球放在面前小桌,問,「以陛下看來,這圓球從桌子的左邊滾到右邊,最長大概需要多久時間?」
「這麼一張桌子,兩三息時間總該到了。」
阿南笑了笑,瞥了臉色難看的太子一眼,將手中的球擱在桌面上,向前一推。
小球翻滾著,向前而去。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個小球並不如眾人所料,會在她的推動下飛快向前翻滾,而是緩慢地滾了一下,停了片刻,似乎有些要翻轉回去的痕迹,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調整好向前的姿態,再滾了一下,又停了片刻。
如此再三再四,別說三四息了,就連七八十息都過了,這個小球才緩慢無比地滾到了桌面另一邊,從桌面墜下。
阿南伸手將它一把抓住,免得掉落於地。
太子的臉色變得越發難看,而朱聿恆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父親的臉上。
顯然,這個球也讓他想起了那一日工部庫房之中,傅准從窗戶另一端滾過來的捲軸。
當時太子拿到捲軸后,便立即出聲示警,說是有青衣人襲擊傅准。因為一般人推斷,捲軸從對面滾來不過數息時間,自然會料定傅準是在捲軸滾動的數息時間內出事,然後所有人奔向那邊,卻發現他已經消失在了庫房之中——
但如果,他也用了與阿南一樣的手法呢?
那麼,傅准便有足夠的時間,在將捲軸滾過來的時候,從容地消失於庫房內。
而明知對面窗口早已無人的太子,卻直到這個捲軸緩慢地滾到自己面前,才抬手取過捲軸,出聲提示,讓眾人趕到已經徹底沒有了傅准身影的地方——
自然是,註定撲空。
皇帝的目光,亦落在了太子的身上,知道這個法子若要實施,唯一的辦法,就是太子與傅准串通好一切,並且掩護他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
見太子始終不發一言,阿南也只笑了笑,示意朱聿恆將桌子抬起,左邊的兩隻桌腳墊高了三寸左右,使得桌面呈現出一個斜坡的形狀。
隨即,她便將小球放置於桌面高處:「傅准失蹤時,捲軸是滾在平面上。而道一法師死的時候,當時酒窖是斜坡,這般手法又是否有效呢?」
話音未落,她鬆開手,任其從高處向低矮處滾落。
出乎眾人的意料,這原本應當在斜坡上飛快滾落的小球,居然也如剛剛一樣,一滾一停滯,甚至在斜坡上還有向後上方迴轉的趨勢,簡直怪異無比。
「是因為,那球里裝有什麼機栝?」皇帝終於開口問。
阿南點了點頭,抓起小球,將外面的木頭剖開,頓時掉出裡面一個稍小的圓瓶。
阿南又打開圓瓶,將裡面的東西徐徐倒了一點在外面的木球殼上。
原來,裡面裝的,是半瓶黏稠的火油。
「陛下請看,這便是遏制滾動速度、甚至讓其減速迴轉的原因。」阿南將圓瓶拿起,緩緩旋轉給大家看裡面的火油。
火油黏附於球瓶壁上,因為質地黏稠而無法迅速流淌,於是便造成了斜上方的重量比斜下方要更重,力量緩慢穩定在了後方,因類似於不倒翁的原理,甚至可以在滾動時,因為裡面的力而帶動外面的球實現停滯甚至後退的效果。
「最早我發現這個手法,其實是在勘察當年道一法師失足而死的現場時。當時我看到了斜坡下那堆被打碎的酒罈碎片,裡面應該是有一大一小兩個酒罈,其中大的罈子自然已經酒水干盡,可被它碎片遮蓋的小罈子,我發現縫隙處還殘留著些許油漬……當然了,酒店裡的倉庫,東西應該都會堆放在裡面,出現一壇香油什麼的,自然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為何會一起出現在斜坡下?」
事已至此,韓廣霆沉默不語,再不辯解。
「民間有句俗話,說一個人很懶,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因為其他東西流淌很快,即使立刻去搶救,可能也剩不了多少。而油就不一樣,因為它流得慢,只要及時將瓶子或罈子扶起,不說全部吧,至少大部分都還在瓶子里。而那日我們在酒窖外面看到的破油罐,只是破了一半而已,只要將它拎起來略微斜放,裡面的油就大部分還在,可以順利拿走。由此就可證明,這壇油並不是進來偷東西時打碎的,而是應該發生在一場混亂中,別人無法注意到它,只能任由它裡面的油緩慢流光……」
聽到此處,朱聿恆脫口而出:「比如說,道一法師去世的時候。」
「沒錯,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可以解釋一切了。」阿南朝他一笑,將自己手中那個裝滿油的圓瓶擱在桌上,說道,「那就讓我們來還原一下當日的情形吧。道一法師當時早已物色好了與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酒店老闆,並且設定好了殺人伎倆。在和李景龍喝酒時,說要去地窖親自選美酒。酒店的老闆自然大喜,帶他們進入酒窖。在斜坡上時,法師略動手腳,讓本就醉意深深的李景龍在斜坡上摔了一跤,因此留在了下方,成為法師之死最好的見證。而老闆進酒窖為法師挑選酒水之時,他立即重擊老闆頭部使其死亡,然後將小油壇塞進大酒罈,製作了一個減速酒罈,假裝自己喝醉了抱不動,將酒罈滾出地窖。」
李景龍迷糊間計算不清時間,以為酒罈滾得很快,其實到他身前時已經過了許久,有足夠的時間讓道一法師迅速剃光老闆頭髮,滿頭滿臉塗抹上血污,換上外衣偽裝成自己。等那個緩慢的酒罈滾到坡下,將李景龍撞醒之際,道一法師便將偽裝好的酒店老闆推出酒窖摔死。早已做好準備的薊承明此時便可帶人從院外跑進來,抱住屍身嚎啕大哭,又製造意外將做過手腳的酒罈打碎,消弭證據。因死者已頭破血流滿面血污,旁邊的人自然不會細究他懷中人的模樣,等抬到車中時,薊承明便可假裝替他擦拭血跡,換上偽裝面具,自此瞞天過海。
「所以,在李景龍的記憶中,道一法師只是進去滾出個酒罈的瞬息就死了。其實道一法師早已戴上假髮裝成了老闆,並且自此後『畏罪潛逃』再無下落。」
說著,阿南看向韓廣霆,問:「怎麼樣,法師對我的推論還滿意嗎?有沒有其他什麼要辯駁的地方?」
韓廣霆長出一口氣,緘口不言。
「可惜法師百密一疏,在這精彩的死遁一幕中,留下了一個致命的錯漏——因為酒窖中有用以除濕殺蟲的生石灰,是以,在你挪動罈子時,你身上的青龍遇石灰而變紅了。但最後被薊承明抱在懷中的屍身,身上卻並未出現紅痕,不但證明了那屍體是偽裝的,更揭露出了你的真實身份……」
話音未落,阿南已經抬起手,手中細密的粉末向他劈頭撒去。
韓廣霆如今身中黑煙曼陀羅,避無可避,唯有倉促偏過頭去,抬起手護住自己的眼睛口鼻。
而他之前被阿南制住時撕扯開的脖頸胸口處,幾條已淡不可見的青筋,在碰觸到粉末之後,逐漸轉變成了殷紅色,猙獰地纏縛在他的身上。
「你,道一法師,就是當年龍鳳帝與傅靈焰生下的,那個身負『山河社稷圖』的孩子!」
皇帝的手按在椅背上,緩緩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人。
「原本,當年你留下遺言要火化遺體,可以徹底死遁,將一切蹤跡消弭,只可惜,陛下因你大功,特賜金身坐缸,以至於在千日之後出缸之時,讓我們看出了破綻!」
阿南說著,又望著太子道:「但,實施這個計劃,需要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要有個接應的人。比如說,配合道一法師之死而出現的薊承明,又或許,是傅閣主消失時,親眼看見他被黑衣人襲擊的太子殿下……」
皇帝的目光,從韓廣霆身上,轉向了自己兒子。
在皇帝的逼視之下,太子終於嘆了口氣,起身在皇帝面前跪下,道:「兒臣……愧對父皇,愧對聿兒。」
一貫性情暴烈的皇帝,此時卻並未發怒,只神情平靜地望著他,道:「你將那日情形,好好說清楚。」
太子沉吟著,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望著外面道:「是……不過,此事或許還是傅閣主詳加敘述較好,畢竟兒臣對於其中內幕,亦是一知半解。」
聽他提起傅准,眾人轉頭向外,看見坍塌的雪地之中,吉祥天在空中久久盤旋。
傅准在剛剛的劇震中被冰雪掩埋,雖然及時被救出,但他身體虛弱,此時尚未緩過氣來。
在太子的示意下,侍衛們將他攙扶了進來,靠在椅中,面前還放了個大炭盆。
聽到太子的話,傅准面帶苦笑,一口便應承了下來:「此事罪責在我。當時因當年事情呼之欲出,舅舅又步步進逼,我性命握於舅舅之手,擔心會泄露當年舊事,因此便求太子殿下相幫,想要暫時脫卸身份,以求藉機去往南方,在掩蓋當年舊事的前提下,或可暗地護送太孫殿下解決陣法。太子殿下認為此法可行,於是我便按照當年道一法師之計,安排了一個金蟬脫殼之法。」
阿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心道,世間遁逃之法千千萬,怎麼偏偏選中了你舅舅當年的手法?
想來,這應該和那顆白玉菩提子一樣,都是暗地裡提示他們的手法,牽引他們一步步尋找到真相吧。
傅准卻一臉無辜,平淡地講述起了當日消失的情形。
因為事先知曉了工部庫房的構造以及他們前後庫傳遞文件的簡單方法,於是傅准事先準備了裡面盛著半管火油的竹筒,等前面庫房的太子找到了西南山脈捲軸后,暗藏在袖中,給傅准示意。
於是傅准便假稱自己找到了橫斷山脈的地圖,在後庫中將捲軸順著兩邊搭好的窗板滾過去,因為火油竹筒在捲軸中間逆轉循環,所以過了許久才滾到太子面前。
而他以萬象讓書吏失手砸傷腳,順利引開了朱聿恆,也因此站在窗前看到這一幕的,唯有太子一人。
隨即,他翻上窗戶,沿著屋脊躍到後方樓間,換了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后,神不知鬼不覺便離開了工部。
只是吉祥天太過醒目,為了遮掩行蹤,他只能將它留在了屋頂。 直等傅准消失之後,捲軸才滾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將其拿在手中,便指著對面故作驚詫,說有個青衣人襲擊了傅准。
工部所有人出動搜尋前後庫房,繼而封鎖衙門,徹底尋找。可此時傅准早已離開,即使出動再多人,在工部內自然搜索不見。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亂之中,趁機在袖中調換了捲軸,出示事先準備好的橫斷山地圖,表明那是傅准剛剛傳過來的普通捲軸,消弭掉所有痕迹。
真相大白,阿南轉向韓廣霆,問:「如何,傅閣主都坦誠相告了,你這個當舅舅的,也該審時度勢,將一切和盤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終定在韓廣霆身上,他一貫威嚴的聲音,此時也終於帶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顫:「難道你……真的是道一法師,三年前,你,並未圓寂?」
事已至此,韓廣霆閉上眼睛,終於抬手揭去臉上人皮面具,嘆道:「萬萬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有以真面目與陛下相見的一日。」
面具下的面容,清癯沉靜,與他松形鶴骨的身軀正相配。
皇帝瞪著他,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分不清是震怒,還是驚愕:「朕與你亦師亦友,一向敬你護你。你是南下第一功臣,朕在最艱難時,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後,也給你最高的禮遇,可原來你……你竟然是龍鳳帝的遺孤?」
「不錯,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們朱家的祖先趕出海外,不得不放棄了天下的龍鳳帝長子,韓廣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們朱家先祖當年對我下手,導致我娘帶著我遠遁海外,遠離中原,這天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問:「所以你四十年後重回陸上,挑動朕造反,又在此時興風作浪,要藉此機會顛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對不起我,那我也要讓你們這個皇位坐得不愉快!」韓廣霆淡淡道,「而且,我回來得正是好時機。我看準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準了簡文年少氣盛,一上台便要對叔伯下手,盡失人心;我還看準了,世子肯定會成為太子,而最終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孫朱聿恆……」
他的目光,從上至下地打量著朱聿恆,眼中有欣賞,也有恨意:「當年燕子磯前戰場上,第一眼看見太孫時,我便知道他聰明伶俐,三歲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一起落在朱聿恆的身上。
「當年邯王與我出營迎候,太子因為跟隨糧車一路顛簸而來,身體又太過肥胖,在轅門絆了一腳,差點摔倒。當時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後人覺醒。』太子狼狽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佔據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訥言,一時說不出話回擊,就在此時,太孫殿下在後面大聲應道,『更有後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舊事,聽在眾人耳中,依舊足夠震撼。
阿南不由得咋舌,貼近朱聿恆問:「那時候,你好像才三歲吧?」
「年僅三歲的孩子,竟然就有這樣的見識,寥寥數語便鎮住了自己強悍的二叔。邯王的臉色憋成了豬肝色,再也無法出聲,老夫在旁也是錯愕不已。」韓廣霆亦不由得感嘆,「邯王因此一直對你心存芥蒂,不過你又何懼呢?你自小聰慧無比,無論是腦子、身手、天資,皆是舉世罕見。別說你的祖父,就連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卻是朱家的後人。
「我知道你的未來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攪動天下的機會,或許就在你的身上……」
那時候,距離陣法的發動還有二十年,而韓廣霆已經選中了,二十年後啟動陣法、顛覆天下的人選。
燕王軍與朝廷軍已經打了三年,局勢正在最為艱難之際。因為北方各個重鎮難以攻下,而幽燕這邊的兵力及糧草也已經接續不上,因此在道一法師建議下,燕王決定將戰線收縮轉變,從『燕王對抗天下兵馬』轉為『叔叔抗爭侄兒的家事』。
燕王率領最後一批精銳南下,因為此次戰役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沒組織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屢立戰功,儼然成為最大功臣。
但到了長江邊上,直逼南京之時,朝廷終於召集了五十萬大軍,在燕子磯擺開陣仗,要與他決一死戰。
無論從兵力還是局勢、地形來看,朝廷都是必勝無疑,而燕王這邊,則是必敗的局面。
燕王駐兵長江北岸,夜夜焦慮,接連夢見自己的孫兒。
於是他修書,詢問自己最牽挂的孫兒現下情況如何。
因為戰局的艱難,更因為弟弟的表現讓世子覺得岌岌可危——畢竟,他聽父親身邊的人傳來過消息,在一次大勝之後,父親曾拍著弟弟的肩說,你大哥身體不好,你要努力啊!
當年李唐一朝的教訓,自然令他警覺。於是他痛下決心,帶著父親最愛的小孫兒南下,借著運送糧草的機會,冒險將他送過來,讓父親放心,也讓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團般的孫兒時,果然激動萬分,流眼咬牙道:「為了子孫,這一戰,我也決不可輸!」
可打仗哪有不敗的可能性?更何況,這是在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天時地利全都不站在這邊的生死一戰。
然而,道一法師此時過來了。
他的身邊,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說到這裡,太子的目光難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點頭,道:「正是在下。」
那時候的傅准只不過八歲,眉目間尚不知世事,但怨憤已難以遮掩。
道一法師介紹了他,說:「這是拙巧閣的少閣主,如今因為閣中動蕩,因此而來到了這邊。他過來,是想要查閱當年他的先祖傅靈焰在龍鳳朝時布置下的一些陣法,其中有一個,就在附近。」
聽到此處,阿南脫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輕嘆一口氣,道:「對,就是你們遍尋不到的,地圖與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個陣法,我們做了無數手腳阻止你們尋找那個陣法,可你們,終究還是找到了?」
朱聿恆沒有回答,只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著孫兒,聲音也較往日低沉許多:「朕……當時真的不知道,這一場勝利要以聿兒的生死為代價,才能換取來我的江山……」
朝廷大軍駐守的燕子磯對面,正對著傅靈焰當年設下的死陣。只要一經發動,便足以泯滅千軍萬馬。
但,大軍顯然不可能與朝廷軍隔岸對峙二十年,等著二十年後在陣法的幫助下取勝。
「幸好,傅靈焰設下各地死陣,只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若後人能憑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啟動陣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閣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預先埋入陣中,子刺則留在拙巧閣,這樣便可幫助提前啟動或關閉陣法。」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決定血祭死陣,以子刺引動陣法,力定乾坤。
然而,發動這個陣法的督脈,關鍵在囟門之上。成人的骨骼已經長成,囟門關閉無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選擇的,只有三歲以下的孩子,骨頭尚且幼嫩之時。
大戰在即,百姓扶老攜幼逃離,方圓數百里早已沒了人煙。明日便是決戰,在這一夜之間,又要去哪兒尋找孩子,而且是剛好三歲的孩子?
而這個時候,他們的身邊,就有一個孩子,玉雪可愛,被父親攜來,抱在祖父懷中。
說到二十年前舊事,太子依舊心痛不已:「聿兒,爹……爹也曾問過,只種一根血脈行不行,可,只有八根子玉鎮住奇經八脈,才能相聯引動陣法,看著你幼小的身軀上那麼多傷痕,爹抱著你染血的衣裳,卻只能暗地痛哭……」
然後,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後拿來嫁禍於人,企圖遮掩真相,不讓兒子知道當年的事情。
「哭什麼!當年若不是聿兒種下這『山河社稷圖』,別說今日,當日一戰後,咱們爺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錯,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會因此而猶豫傳位之事,所以二十年來鉗口不言,苦心孤詣瞞著朕!」
太子低頭垂淚,不敢出聲。
看著自己大兒子,想想謀逆的二兒子,皇帝臉色黑沉,只在目光落到朱聿恆身上之時,才不由得一聲長嘆。
看著面前的孫兒,他彷彿看到了當年的鐵甲兜鍪,千帳燈火,也看到了自己險死還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歷來南北方對峙,多在黃天盪、燕子磯決勝負,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設陣的傅靈焰必定沒想到,她的陣法並未幫助夫君進攻集慶,卻在四十年後,決定了另一段興替。
燕子磯前,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道一法師拍碎了能引動應天陣法的督脈子刺,朱聿恆身上的血脈隨之崩裂,赤龍自他肩背後纏身,猙獰如蟒,死神附體。
即使服用了安神葯,他在睡夢中依舊發出難以控制的啼哭,顫抖著陷入昏迷。
而就在這一刻,長江上赤龍驟現,滔天巨浪裹挾凄厲長風,最終摧毀了李景龍及數十萬大軍,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軍進入應天城的那一刻,宮中火起。
焚燒了宮苑的皇帝,在忠心侍衛的救助下,借著大火,帶著年僅五歲的太子和一群老臣倉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終遠遁海外。
城頭易幟之時,道一法師結合李景龍所見的赤龍之說,將朱聿恆身上的血痕描繪為陛下天命所歸,因此天降赤龍托應於皇孫之身,以助克敵。
隨後,他暗地將藥物埋入朱聿恆的血脈之中,掩飾這條血脈爆裂的真相,只留下淡青痕迹。
燕王因此而聯想當年朱聿恆出世之時的異象,因此而堅信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龍氣所在。自此,他一直將朱聿恆帶在自己身邊栽培,十三歲時便立為太孫,甚至不肯放他回歸父母身邊。
而朱聿恆也未曾令他們失望。他年紀輕輕便出類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們擁戴,也成為萬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國門,太子鎮南京。在南直隸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場大戰中,拙巧閣立下了大功,於是一力相助。
五年後,十三歲的傅准終於重回拙巧閣,並在舅舅的幫助下,徹底清理了閣內的反叛黨羽。
而他回到閣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閣中的傅靈焰手札,將上面第一部分關於南京燕子磯的內容毀滅乾淨。
再後來,薊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韓廣霆認為可藉機啟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陣,於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陣法,交給了薊承明。
二十年之期將近,陣法即將發動,皇太孫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也即將出世。韓廣霆在李景龍面前詐死逃脫,並且留下遺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乾乾淨淨,不留任何線索。
直到二十年後的那一日,皇帝因為皇太孫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醫魏延齡,終於知曉了「山河社稷圖」。
那個暴雨之夜,他撕開太孫的衣襟,看到孫子身上那糾纏殷紅的可怖血線,終於知道了原來他當年欣喜的赤龍,並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將勒殺孫兒的奪命之索。
可此時,他已經無法尋找到道一法師詢問此事,於是便將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閣之上。
二十年前的真相,終於被徹底撕開,一切都攤在眾人的面前。
皇帝閉上眼,仰頭長嘆一聲,終於緩緩開口,確定了這一切:「朕知道當年內幕後,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拼盡所有,救回聿兒!因此,朕便召見了傅准……」
「是,陛下對太孫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動容。」傅准應道,「只是當時,殿下身上的子玉已無法起出,甚至……舅舅還考慮周到,設置了一套影玉。」
韓廣霆看著這個侄兒嘿然冷笑,說道:「但,提議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處,明白那裡面設置的六極雷,刺芯應該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聲道:「你們所說的影玉,又有何用處,說來聽聽!」
傅准看看韓廣霆,見他不說話,便回答道:「當年我祖母設置子母玉,是為了在陣法發動之時,能在附近以子玉控制母玉,由此而經過子玉震蕩,準確掌控陣法。但將子玉埋入了太孫的身體后,因為他不一定能每次陣法發作之時都在陣法旁邊,『山河社稷圖』怕是無法準確發作,所以,我們便藉助子母玉的邊角料,製作了一套影刺,用以準確控制發作。」
這樣,就算朱聿恆不到陣法旁邊,他們也可以用影刺啟動朱聿恆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從而讓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無可避免。
但,傅准依賴玄霜延命,韓廣霆行蹤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蹤皇太孫。
而皇帝一直以來對這個孫子愛護有加,他身邊護衛都是千挑萬選的穩妥人手,不可能有機會安插或者收買。
而在這個時候,一個與此事攸關的人出現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後,傅准挑斷了她的手腳,將「山河社稷圖」種了下去。
畢竟她是海客那邊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韓廣霆的安排下,率領海客回歸,就是要藉助「山河社稷圖」傾覆天下。
阿南身為他麾下最能幹的人,又對傅靈焰仰慕有加,只要韓廣霆稍加引導,她自然便會聽從竺星河授意,馳騁各地去尋找傅靈焰所設的陣法。到時候與朱聿恆見面或者纏鬥,引發朱聿恆身上子玉的震蕩自然不在話下。
而她從三千階墜落,自然已無破陣之力,絕不會影響他們的計劃。
——只是誰也不知道,兜兜轉轉,阿南竟然不是以他們安排的身份與朱聿恆糾纏,而是,兩人最終走上了難解難分的攜手同歸之路。
命運或者緣分,著實是令人感嘆,無法理解。
二十年前這綿延布局,到二十年後終於真相大白,在場所有人都是靜默無言,久久難以出聲。
最終,是皇帝開了口,問:「道一法師,你當年在南下時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該饒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謀害皇孫,動搖社稷,亦是其心可誅,你……朕要如何處置你?」
「事已至此,任憑陛下處置吧。」韓廣霆乾脆道,「畢竟,當年我促成陛下率軍南下,也未存好心,只為了以牙還牙。既然你們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圖』所毀,導致我母親帶我遠渡重洋,那我便讓你們的後人也身陷這可怕境地,嘗嘗我當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當年的痛苦,與朱家後人又有什麼關係呢?」阿南毫不留情,出聲斥責道,「原來你活了六十年,潛心布局,設計讓朱家的子孫自相殘殺,將這江山弄得滿目瘡痍,卻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找錯了仇人,報復錯了對象?」
韓廣霆瞪著她,冷笑問:「怎麼,天下皆知之事,你竟還有什麼其他說法?」
「若你指的是,當年龍鳳帝在抵達應天之前溺斃於長江之事的話,那麼我可以給你看個東西。」
朱聿恆說著,從後方取出一個小石函,遞到他的面前:「這就是你一直企圖在行宮尋找的東西吧?密室之中發現骨灰罈是假的,你娘縱然天下無敵,卻也未能尋回你爹的屍身。但,裡面確實有個東西,屬於你的父親,也就是當年的龍鳳帝。」
韓廣霆死死盯著石函,看著上面青鸞壓青蓮的熟悉紋樣,哪能看不出這是出自誰之手。
「如此精緻的石函,只有你母親能製作得出來,這裡面收藏的,是你父親的絕筆。」
韓廣霆對母親的手筆最為熟稔不過,他緩緩推開函蓋,扭動旋轉,將蓋子打開,看到裡面放著的,只有一張詩箋,上面是他熟悉的龍鳳帝筆跡,只寫了一句話——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緊緊抓著這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紙箋,蒼老的面上,黯然神傷。
「這是南唐後主的絕筆之作。你父親顯然是恐懼於自己往後的際遇,不願接受與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選擇了自墜長江,從此再無蹤跡。」
「縱然如此,可當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圖』害得我爹娘離散的,還能有第二個人?」韓廣霆憤而抓緊手中詩箋,厲聲吼道,「當年他不過是我父皇手下區區一個將領,若不是干下這等事,他如何能篡奪天下,如何能斷送了龍鳳朝,如何害我娘飄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靜得近乎殘酷,問:「既然如此,我問你,以你娘的個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太祖對你下手,你娘會容忍他嗎?關先生縱橫天下難逢敵手,萬千人中取敵方首級如探囊取物,還需要等到你來複仇?」
韓廣霆聲嘶力竭道:「母親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無暇收拾罪魁禍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時間在出海前將當年自己設下的八個死陣關閉,延續了一甲子后才再度開啟;既然有機會取到你爹的絕筆,深藏行宮之中,又怎麼會沒時間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謀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韓廣霆悚然而驚,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來,他始終堅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懷疑的事情,卻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時竟有些恍惚。
其實在漫長的時光中,在母親的沉默中,他曾隱約察覺那可怕的內幕。
只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觸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許久,他才再度狠狠開口,只是已顯色厲內荏:「胡說八道,除了他之外,還能有誰?你告訴我,還可能是誰?」
「那你覺得,為什麼你娘要帶著兒子、懷著女兒遠赴海外,再也不回頭?」阿南決絕地揭開他的傷疤,不留任何情面,「你娘當年在玉門關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語,又在青蓮宗中寫下了與你爹的訣別信,你可知一切為何?」
她對傅靈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當年那封訣別信,她在玉門關看到之後,便將它背了下來。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舟楫南渡,浮槎於海。千山沉沉,萬壑澹澹。千秋萬載,永不復來。
「千年萬載,永不復來。她在聲勢最盛的時候,因為你身上的惡疾而放棄了一切,離宮出走。雖因你父親的召喚而回歸,然而很快卻又再次離去。究竟是因為什麼,導致了她如此決絕,與你父親決裂?又是為什麼導致她絕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隱瞞了你六十年?」
韓廣霆的臉色慘白,他其實已經知道,卻無法說出口。
「當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選擇對自己的孩子吐露這個真相。畢竟,誰能想到為了權勢、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別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親生的孩子,翻雲覆雨,連最親最愛的人,也能玩弄於股掌之間呢?」
韓廣霆死死抿唇,繃緊的下巴微微顫抖。
六十年來的信念破滅,他一瞬間彷彿蒼老到了油盡燈枯。
而寥寥數語擊潰了對方一輩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卻毫不憐憫,反而趁熱打鐵,逼問:「你如今錯手害人,令太孫陷於『山河社稷圖』,險些釀成大禍,幸好如今還有彌補的機會,告訴我,當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過難關,如常生活的?」
眾人聽到這至關重要的內容,都不由得繃緊了神經。
就連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緊握住了朱聿恆的手。
「法師,只要你能救得朕的孫兒,過往你一切種種,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韓廣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恆被皇帝緊緊握住的手上,看著這雙舉世罕匹的手,望著這個他傾心欣賞的年輕人,他雙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搖了搖頭,一聲嘆息。
「沒用的……回天乏術了。」
眾人心中早已知曉這註定的結局,皇帝與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恆的命運,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們獻祭於乾坤倒懸的那一刻。但聽到他如此冷酷的判決,都是窒息難言。
阿南急聲問:「回天乏術是什麼意思?」
「當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發作,我娘費盡心血,殫精竭慮,終於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尋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從中取玉制刺的那塊玉礦石,以應聲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將我血脈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來,清除完畢。」韓廣霆豎起兩根手指,道,「所以,需要兩個條件,第一,在痊癒之前,傷者需長期居於四季炎熱處溫養,否則,治療時若遇寒氣,血脈收縮會加大碎玉拔除難度,甚至功敗垂成。」
「難怪你娘親會選擇帶你出海,定居於海島之上。」阿南轉頭看向朱聿恆,朝他一笑,「其實,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後就有大把時間,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養了二十多年的繼承人、天下億萬人歸心的皇太孫,只能一輩子居於海外醫治續命,皇帝與太子都悲愴不已。
「但,只要聿兒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長居海上,與我們再不相見,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著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與兒臣一般,都能忍心割捨!」
皇帝望著朱聿恆,良久,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天高海闊,在陸上,朕的孫兒是未來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揚波!」
看著祖孫三代依依淚別的模樣,韓廣霆語帶譏誚道:「沒這麼糟糕,治療間隙也可以偶爾回陸上,只要保護好經脈就行。只不過,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當年那塊玉母礦,否則,以應聲之法清除碎玉餘毒便是妄想。」
「那塊玉母礦,如今在哪裡?」
聽著眾人急切的問詢,韓廣霆卻不為所動,臉色愈發漠然:「這便是我說的,回天乏術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動燕子磯陣法時,因時間提前太早,擔心機關尚未達到催發玉刺之時,因此為了保證成功幾率,便將那塊玉母礦放入了陣眼之中,以期增強應聲之力。而後,陣法發動,如今那塊母礦,應當是已徹底埋在陣法之下、長江之中了!」
滾滾長江,萬里波濤,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換了地形、掩埋了痕迹,別說尋找一塊玉石了,就算是當年那龐大的陣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見天日。
阿南卻毫不猶豫,向他攤開手:「有陣法地圖嗎?告訴我那塊玉母礦長什麼樣!」
韓廣霆冷冷道:「那陣法已經發動坍塌了!」
「未必,剛巧我之前就去探索過草鞋洲,依我看來,那沼澤構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變動,也未必就沒有一線生機。」阿南斬釘截鐵道。
見她如此果毅決斷,朱聿恆心下不由得湧起一陣酸澀,卻又難掩胸臆感懷。
他走到她身旁,與她並肩而立,沉聲道:「是,就算是最後的希望,我也會竭力抓住,永不放棄。」
「縱有方法可入,但陣法發動后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機四伏,至為危險,別說你們,怕是我娘重臨巔峰,也無法下去……」
阿南打斷他的話:「少廢話,你怎麼知道我們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當年的三千階,拿什麼與我娘比?」韓廣霆正反唇相譏之際,目光落在與她並肩而立的朱聿恆身上,一時遲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攬住朱聿恆的手臂,揚頭問:「如果是我們兩人的話,又是否可以一搏?」
這對攜手破解千難萬險的少年男女,在這最後的時刻,眉目間全是凜然無懼的模樣。
韓廣霆正在遲疑之際,卻見身後傅准起身,輕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拼盡全力,為你們相護一程吧……」
韓廣霆惱恨地瞪了這個反骨外甥一眼,問:「他們義無反顧下地,是因為陣中的玉母礦,一個關係著他的『山河社稷圖』,一個關係著她身上久治不愈的舊傷,那玉母礦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拖著這苟延殘喘的身子下去幹什麼?」
傅准抬手捂唇輕咳,說道:「因為,沙洲陣法的地圖,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毀去。如今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進入那陣法的,只有我一人了。」
一聽此言,皇帝當機立斷道:「既然如此,便以你們三人為首,挑選精銳下陣,務必將當年那塊玉母礦穩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勢必定務必艱難危險,聿兒好不容易從西南山區脫險回歸,難道又要親自以身涉險?」太子哽咽著看向兒子,滿臉悲愴,「聿兒,不如,此事可交託於……」
「父王,請恕孩兒不孝。」朱聿恆自然知道父親要說什麼,他緊緊握著阿南的手,以撫慰勸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兒豈能龜縮於此,等待他人紓解危難?請陛下與父王放心,我與阿南,定當竭盡全力,爭取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