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1966年元月的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馬祖海域沿大陸一線的海面上,有一艘50噸排水量的舊登陸艇在慢吞吞地航行。這是一艘載滿物資的運輸船,黑沉沉的海面很安靜,只有突突的馬達聲發出微弱的聲響……


  戰士吳連生抱著56式衝鋒槍斜倚在後甲板的護欄上,他臉色鐵青,面部肌肉由於過分緊張而痙攣著。他死死地盯著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觀察的排長李存志,牙齒咬得咯咯響。這些天,吳連生算是恨上他的排長了,在他的意識中,排長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從他入伍后,排長就無時無刻不找他的碴兒,橫豎看他不順眼。去年,他父親在家鄉為他說下一門親事,女方條件不錯。據媒人介紹,女方認為吳連生的家庭條件不怎麼樣,之所以同意,是因為吳連生在部隊當兵,以後如果提了干前途還是有的。對於這門親事,吳連生還是很滿意的,這身軍裝的確提高了他的身價,不然就他那條件這輩子是否能娶上媳婦還很難說。吳連生自己也很有些雄心壯志,打算在部隊好好乾,爭取穿上四個兜的幹部軍裝,在他家鄉十里八村還沒出幾個軍官呢。他決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個兜的幹部服一穿,聲稱自己是排級幹部,先把媳婦娶到手再說。他想得挺好,幹部服也借到手了,沒想到請假時卻碰了釘子,排長說排里人手緊張,一律不批假。吳連生一聽就火了,沒說幾句就和排長大吵起來,他在火頭上竟抄起板凳向排長砸去,要不是被別人抱住,他當時也許就把排長幹掉了。部隊不會容忍行兇打人的行為,更何況是戰士打幹部,連里已決定給他記大過處分,只是還沒宣布。不過他老鄉阿增和張春海已經私下裡把消息透露給他了。這三個青年從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長大的,三個人還偷偷換過帖子拜了把子,關係自然非同一般。


  部隊入伍的政審極嚴,這三個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說明他們根紅苗正,都是三代貧農,他們只上過兩年小學,雖識得幾個字,但思維方式卻是文盲式的。國共兩黨幾十年政治軍事鬥爭的恩恩怨怨,對他們來講似乎過於深奧了,他們也不可能關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狹隘,容易走極端。吳連生認為排長李存志毫無疑問已經是自己的仇人了,對仇人該怎麼辦?當然應該幹掉他。阿增和張春海的想法就更簡單了,既然拜過把子義結金蘭,那麼大哥的仇人便理所當然是大家的仇人了。三人很快達成共識,找個機會幹掉排長,殺排長時,如有人在場也只好算他倒霉,沒說的,一塊兒幹掉。下一步怎麼辦?這三個農民士兵雖然愚昧,但也知道殺人的後果。吳連生說,這還用想嗎?當然是投奔對面那個島。那邊有個功率很強大的廣播站,光是臉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幾個,他們可沒少聽,那邊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布對棄暗投明者的懸賞價格,駕駛殲擊機過去,賞黃金多少兩,魚雷艇多少兩,小至56式衝鋒槍和54式手槍都有價格。這個價目表他們記得清清楚楚,此時,吳連生正估計著這艘舊登陸艇值多少兩黃金,這幾支衝鋒槍和手槍值多少錢。並且他堅信他已經擁有多少兩黃金了,甚至連黃金的用場都已派好。


  馬祖島上的巨型探照燈光柱在海面上來回掃過,這艘登陸艇的位置距敵占島已不足八公里。黑暗中,前甲板傳來排長李存志的命令:「全排作好戰鬥準備,注意燈火管制……」吳連生輕輕撥開衝鋒槍的保險,猛地站起來狠狠地扣動了扳機,「嗒嗒嗒……」槍口噴出的火舌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長掃去,排長李存志在猝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彈幾乎攔腰截斷,震耳的槍聲驟然間劃破夜空……與此同時,前甲板上另外兩支衝鋒槍也開火了,射擊時的口焰在黑暗中閃爍,灼熱的彈殼在甲板上迸濺,幾十秒鐘后,槍聲沉寂了,七個曾和他們在一口鍋里攪勺子的朝夕相處的戰友都靜靜地倒卧在血泊中。


  馬祖島上的探照燈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掃動,將光柱死死地罩住這艘登陸艇,吳連生升起早已準備好的白旗,登陸艇轉了個九十度彎,向馬祖島駛去……


  當這起重大的殺人叛逃事件的消息傳來時,李雲龍正在軍區開會,當他知道這起叛逃事件是發生在自己的部隊里時,便被激怒得兩眼噴出火來,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隨著一聲巨響,桌上5毫米厚的玻璃板被擊得粉碎。軍委、國防部、總參的電話接踵而來,各級領導的批評怒罵、訓斥充斥於耳,其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國防部長林彪的指示:我們最擔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情報部門也深感責任重大,破例啟動了最隱秘的情報系統,各種高度機密的情報源源不斷地傳來,被迅速匯總:金門、馬祖、大二擔等島嶼的守軍已全部進入一級戰備,各種遠程火炮已推出工事進入臨戰狀態……


  台灣海峽出現特混艦隊巡航,海峽上空出現大編隊軍用飛機,設置在前沿海域的聲吶裝置探測到水下有不明國籍的潛艇在活動。據內部情報,台灣方面已決定在台北機場召開大會,歡迎「棄暗投明」的反共義士吳連生等人,負責接送的飛機已到馬祖……


  在軍區作戰部的會議室里,司令員皮定均坐在會議桌的東頭,李雲龍坐在會議桌的西頭。兩人中間隔著長長的會議桌,都在靜靜地望著對方的臉。這兩個出類拔萃的職業軍人、身經百戰的將軍都用同一種姿勢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筆直。多年戎馬生涯養成的氣勢躍然表現在神態舉止中,兩人都穿著筆挺的黃呢子軍服,只是肩膀上已沒有了金色的將星,佩戴著鮮紅的領章和紅五星帽徽。軍隊已於一年多以前取消了軍銜制,從軍服的樣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區別,將軍和士兵的軍服是一樣的。


  司令員扔過一支中華牌香煙,兩人點上煙默默地吸著,青白色的煙霧在兩人之間繚繞,把會議室弄得煙霧騰騰的。


  「喂!老李。」司令員開口了,「這兩天挺熱鬧,檢討的檢討,整頓的整頓,出了這種大事,你我的烏紗帽可都有點懸乎,各級幹部都在忙乎著,你在幹什麼?我看你好像沒檢討的意思。」


  李雲龍顧左右而言他,他猛吸口煙道:「還是大中華好,你那兒還有存貨嗎?一會兒給我拿一條來。」


  「別他媽的廢話,你的部隊出了這種事,你還有心思要煙抽,老子正琢磨著給你個什麼處分呢。」司令員望著他說。


  「事情已經出來了,檢討有個屁用?不如干點兒實際的,有句成語,叫『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呵,你小子啥時候變得滿嘴文縐縐了,冒充起知識分子來了,我別是聽錯啦,這真是你說的嗎?」司令員好像有點兒不相信似的看著李雲龍。


  「這是我那老夥計趙剛的話,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抗戰時和我一起混了八年,就算咱老粗不想學也沒用,天天那學問就往耳朵里灌,咱那文化也一天天見長,等抗戰勝利了,得,咱也大學畢業啦。」李雲龍得意地吹著牛。


  「我說,你小子別他媽的兜圈子了,我看出來了,你早有主意了,說出來聽聽。」


  「皮司令,你別考我啦,其實你肚子里早有方案了,事情明擺著嘛,這三個渾蛋打死我七個人,拿自己戰友的血去換敵人的賞錢,這種叛徒,咱們要是讓他們活著離開馬祖,你這司令、我這軍長就別幹了,回家哄孩子去算了。娘的,殺人抵命,欠債還錢,這道理什麼時候也不能變。」


  司令員臉上綻開笑容:「這麼說,你早準備好了?」


  李雲龍站起來,沉聲道:「報告司令員,特種分隊已經到位,情報部門的內線、外線情報系統全部開啟,金門、馬祖的空中、海上通道已全部在我的監視之下,連只鳥也別想飛出島去。」


  皮定均的雙眼炯炯發光,他低聲道:「好呀,來而不往非禮也,幹掉這些叛徒……」


  冬季的台灣海峽風急浪高,鉛灰色的大塊雲團在海面上空疾馳而過,沒有了陽光的照射,海水的顏色呈藍黑色,刺骨的寒風卷著冰冷的海水向岸邊衝來,洶湧的浪頭帶著無限能量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發出轟然巨響,飛濺起雪白的泡沫,把陸地與海洋的連接處鑲上一道白得耀眼的分割線。沿大陸海岸一線的巨大礁石、山岩峭壁的內部傳來一陣低沉的、金屬摩擦的轟鳴聲,一扇扇沉重的、偽裝得像岩石一樣的電動鐵門在緩緩開啟,一尊尊大口徑的遠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伸出工事,慢慢昂起炮口。一枚枚身軀粗大得像雪茄煙模樣的陸基對艦導彈沿著軌道緩緩伸出工事。沿岸所有制高點上,巨大的網狀、拋物線狀的雷達天線在作360度轉動,捕捉著來自天空中和海面上的信息。


  在軍事情報部門的偵聽電台中,往日大量喧囂繁雜的無線電波奇迹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隔海對峙的兩支軍隊都不約而同地進入無線電靜默狀態。在大陸一側的某野戰機場的起飛線上,靜靜地停著四架銀色的殲-6型戰鬥機,飛機處於臨戰狀態,銀白色的副油箱懸挂在機腹下,機翼下乳白色熱源制導的空對空導彈顯得非常醒目。透過密封的有機玻璃艙蓋,能看見身穿橘紅色抗荷服、頭戴天藍色飛行頭盔的飛行員。這是由四個王牌飛行員組成的第一攻擊波,他們靜靜地坐在座艙里,兩眼緊緊盯著跑道的前方。他們身後的停機坪上整齊地排列著近百架銀光閃閃的、進入臨戰狀態的殲擊機。這是第二梯隊。


  在離停機坪不遠的指揮塔台上,皮定均和李雲龍正在專心致志地下軍棋。軍區空軍副司令充當裁判員。這次行動牽涉到不同部門和軍兵種,由軍區司令員親自指揮,空軍殲擊機負責主攻,各有關部門配合組成臨時指揮部。塔台里的參謀軍官們都在緊張忙碌地工作著,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情報軍官們在匯總著不斷傳來的敵情動態,作戰參謀們正伏案用比例尺在地圖上測算著各種數據……角嶼島前沿觀察哨報告,金門的西村機場和沙頭機場敵機起落頻繁,兩個小時之內,各類飛機起降二十多架次,起降是平時的五倍……兩艘大型運輸艦在護衛艦的護航下,進入金門南側的料羅灣港口,前沿炮指來電請示開火……


  馬祖機場敵機起落頻繁,上午10時,從台灣方向飛來兩架HU-16型海上救護機在馬祖機場上降落,一小時后,其中一架返航……李雲龍的警衛員小吳提起暖瓶給正在下棋的將軍們茶杯里續水,他心裡挺納悶,那邊又是飛機又是艦艇,來來往往地不停,那幾個叛徒這會兒沒準早到台灣了,可這幾位首長還在不慌不忙地下棋。正想著,司令員「嘩啦」一下把棋盤掀翻了,怒氣沖沖地吼道:「沒法下啦,你們凈他媽的串起來作弊,老張,你是他媽的什麼裁判?分明是李雲龍派出的特務,剛才那盤棋你們就是靠作弊贏的……」


  李雲龍下軍棋擅用炸彈搞行刺,第一局時他本想用兩枚炸彈幹掉對方的司令和軍長,誰知對方用兵很老到,高級將領都躲進了行營,用兩個排長做了替死鬼,報銷了李雲龍的兩枚炸彈。於是他和當裁判的張副司令串通作弊,用地雷當作炸彈把對方的司令幹掉了。按軍棋規則,地雷是不能移動的,除非對方主動踩上去。頭一局皮定均沒看出來,輸得稀里糊塗。李雲龍和張副司令在肚子里偷偷地樂,兩人第二局又故技重演。皮定均是什麼人?他硬是從裁判手裡把棋子搶過來,一看追著自己司令的竟是枚地雷,不禁勃然大怒。李雲龍狡辯道:「誰規定的地雷只能埋進土裡?老子拿它當手雷用,怎麼啦?」


  皮定均怒道:「媽的,老子抗戰那會兒又不是沒玩過地雷,沉甸甸的像個鐵西瓜,你小子不是要拿它當手雷扔嗎?好,老子給你一個,你小子不扔出10米遠,老子就……」


  話音沒落,放在旁邊的一台大功率對講機中傳來短促的叩擊聲,這是有人用手指叩擊話筒發出的信號,三聲一組,循環往複。三位將軍猛地站起來,剛才嬉笑怒罵的表情一掃而光,面部充滿了果決和冷酷,司令員的手掌像把鋒利的大砍刀,向下一劈,命令道:「第一攻擊波,出擊!」起飛線上的四架殲擊機同時轟鳴起來,尾部噴出強大的氣流,迅速駛入跑道。「啪!」跑道前方升起一發紅色信號彈,四架殲擊機分為兩組,在跑道盡頭輕輕一躍,鑽入雲層……


  是日,新華社發布新聞:我空軍部隊今天在華東地區上空擊落竄入我沿海騷擾破壞的美製蔣機一架。新聞很簡短,才32個字。此次空戰的情況被國防部列入高度機密,知情者甚少。不過那天晚上,參加指揮的三位將軍喝光了一瓶茅台酒。酒過三巡,司令員拍著李雲龍的肩膀說:「你那個特種分隊還算有兩下子,讓給我怎麼樣?」


  有三天沒合眼的李雲龍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找不著東南西北了,但他心裡可不糊塗,他口齒不清地回答道:「不給……堅決不給,你少來這套……酒桌上不談正事……你別想趁老子喝多了就……趁火打劫,老子心裡比誰都明白,笑話,想搶老子的梁山分隊,你……你還不如把老子的老婆……搶走。」


  張副司令也喝多了,他嘟囔著:「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地雷就是可以當手雷用……」


  情報部門送來一份絕密情報:現查明,擊落美HU-16型海上救護機一架,吳連生等人及台灣負責接送的政工處長全部斃命。


  時間悄悄進入了1966年,剛剛從飢餓中恢復過來的中國人哪裡料到,巨大的災難要降臨了。


  位於北京海淀區圓明園舊址的東側,有一所中學,是清華大學的附屬中學。這所中學是北京市的重點中學,考生錄取分數很高。因此,在校學生大多來自三類家庭:黨政軍高級幹部、各民主黨派人士、高級知識分子。不管什麼出身,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能進入這所學校讀書的學生都是憑過硬的高分數被錄取的,他們是高智商的未來精英。後來,歷史也證明了這一點。


  1966年6月的一天,幾個少年閑來無事,結伴來到圓明園,單調平靜的校園生活常常使他們感到一種不安的躁動,他們胸中時時涌動著的革命激情使他們無法自抑。他們渴望干點兒大事,因為他們的父輩在他們這個年齡已經干出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了,而他們卻被關在學校里當乖孩子。此時,他們自己不會想到,他們馬上就要干出一件震驚世界的大事,這件事足以使中國歷史的走向發生變化。


  他們來到被英法聯軍焚毀的大水法遺址上,歷盡滄桑的殘碑斷碣倒卧在萋萋荒草中,一百多年前的國恥觸發了少年們的歷史感和社會責任感,他們橫七豎八地躺在巨大的殘石上,開始討論中國的命運和中國的前途。少年們書生氣十足地背誦著偉人的詞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此時一種神聖的使命感便油然而生,父輩們金戈鐵馬、叱吒疆場的偉業和雄風通過遺傳基因在他們的血液中沸騰起來,而且迅速轉化成為難以自抑的激情和衝動: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干?領袖說過,「你們這一代青年,要親自參加埋葬帝國主義的戰鬥」。豬圈裡豈能養出千里馬?花盆裡能栽出萬年松嗎?少年們越說越激動,他們深切地認識到,自己毫無疑問是這個國家未來的棟樑。使他們憤憤不平的是:對於濟國安邦的棟樑之材,怎麼能用那渾蛋的考分把他們束縛在學校里當乖孩子呢?他們天生是干大事的呀。於是他們作出了一個歷史性的決定,大家一致同意成立一個組織,這組織的名稱叫作「紅衛兵」,意思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紅色衛兵。


  少年們做夢也沒想到,兩個多月後,毛澤東穿上脫下十七年的軍裝,戴上紅衛兵袖章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喊出「我支持你們」的震驚世界的聲音。整個世界在偉人響徹天宇的聲音下震顫。一場席捲中國的紅色風暴從偉人的舌底噴涌而出,成千上萬的青年學生加入了紅衛兵,紅衛兵運動已成燎原之勢。整個中國沸騰了,六億五千萬國民的激情一旦被釋放出來,產生的巨大能量和巨大的破壞力令整個世界目瞪口呆。大批身居高位的黨內元老猝不及防地紛紛中箭落馬,落入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萬劫不復的煉獄之中。剛剛從飢餓中恢復過來的中國人,一霎間都像中了邪,發起了高燒。紅色成了最時髦的顏色,紅色的袖章,紅色的語錄本,紅色油漆刷成的標語,還有受難者紅色的鮮血……整個中國沉浸在紅色的海洋中。


  李雲龍的大兒子李健在中學里也參加了紅衛兵,好像還是個頭頭。原先兒子見了他這當爹的,總像耗子見了貓。可自打戴上了那三寸寬的紅箍,李健便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總在李雲龍眼前晃來晃去比較放肆,大有要和他平起平坐的意思。這要放在以前,李雲龍早揍這小兔崽子了,他不能容忍這麼沒規矩的孩子。可眼下他卻有些底氣不足,未敢輕舉妄動,因為他還沒鬧明白,這個紅衛兵組織是咋回事。看樣子這些渾小子不像在胡鬧,不然毛主席他老人家怎麼也戴上這紅箍啦,還八次接見這些毛孩子?李雲龍可太了解李健這類小渾蛋了,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也許毛主席有自己的想法,把這些無法無天調皮搗蛋的渾小子組織起來干點兒正事,省得他們無所事事,到處胡鬧。所以李雲龍一時還沒考慮好,是否該管教管教李健。


  其實和那些當了紅衛兵的半大小子一樣,李雲龍的骨子裡也不大安分,這種枯燥乏味的生活早讓他厭倦了。他喜歡有刺激的生活,譬如戰爭,就總能給他帶來難以言述的快感,問題是,戰爭不可能總有。和平環境也許對所有人都合適,唯獨對李雲龍不合適。


  他看見那些半大小子穿著父輩們穿舊的黃軍裝,腰扎武裝帶,戴著紅袖章,表情嚴肅地排著隊,嘴裡唱著不知是哪位快手創作的「造反」歌曲:

  拿起筆做刀槍,

  集中火力打黑幫


  …………


  誰要敢說黨不好,

  馬上叫他見閻王


  …………


  這些半大小子哼著這類歌去抄家,「破四舊」。站在大街上攔截自行車,用改錐卸下被認為是「四舊」的商標牌。除「飛鴿」因代表和平,「永久」比較中性外,其餘牌子都是「四舊」,需要掃除。紅衛兵一言九鼎,一開口就成了評判是非曲直的標準,連警察們見了他們都點頭哈腰,鄰裡間出現糾紛也要找紅衛兵去評理,紅衛兵的聲望簡直如日中天。


  看到這些,李雲龍的心裡便有些莫名其妙的躁動,既有幾分羨慕又有幾分失落感,覺得如今連堂堂解放軍都靠邊站了,偌大的中國成了這些渾小子的天下,讓他們撒著歡、打著滾、由著性子折騰,還落個「革命」?世上哪兒找這等好事去?

  當紅衛兵要有行頭,那天李健理直氣壯地向李雲龍要軍裝穿,這小子對新換髮的國防綠軍裝不屑一顧,專找1955年發的人字呢黃軍裝,肩膀上還必須要有佩肩章的扣眼兒,衣服不能太新,最好是洗得發白。武裝帶也不能含糊,要那種厚牛皮做的,三寸寬,黃銅扣上有八一五星圖案的蘇式武裝帶。李雲龍見兒子在他衣櫥里肆無忌憚地亂翻,心裡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敢揍他。 兒子最近常常哼著這樣一支歌:


  老子英雄兒好漢,

  老子反動兒渾蛋,

  要是革命的你就站出來,


  要是不革命的就滾他媽的蛋

  …………


  李雲龍雖說平時嘴裡日爹操娘慣了,可將「滾他媽的蛋」之類的糙話也名正言順地寫進歌詞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他對「老子英雄兒好漢」這種說法心裡還是挺受用的,有時還覺得兒子挺給自己長臉。


  田雨和李雲龍想的可不一樣,當他聽到李健哼到「滾他媽的蛋」時,臉都氣白了,她怒斥道:「誰編的這首歌?野蠻、粗俗,以後再不許唱了,『文化大革命』總不能把文明都革掉,只留下野蠻吧?」


  李雲龍倒不以為然:「嗨,男孩子嘛,來幾句國罵也不算什麼。他老子我不是也經常來上幾句嗎?」


  「是呀,你我可管不了,可兒子是我的,我就有權利管他,我就不允許他學得這麼粗俗。這麼小就學得滿嘴髒話,長大了還不當流氓去?你呀,就是這樣,平時不高興就拿孩子出氣,該管的你倒不管,有你這麼教育孩子的嗎?」


  「你看你看,怎麼朝我來啦?得,我不和你吵,男不和女斗。哼!女人嘛,就是頭髮長,見識短,天下發生這麼多大事你都看不到,只關心眼前的雞毛蒜皮。你知道嗎?這場『文化大革命』是史無前例的,史無前例你明白嗎?就是自打盤古開天、三皇五帝到現在幾千年從沒有過的翻天覆地的一場大革命,以前的一切規矩都不作數啦,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有多少年了?嗯……十七年了,毛主席說了,這十七年都是被壞人掌了權,他老人家被架空了。娘的,我這才明白過來,我說怎麼越來越不對勁兒呢,1960年餓死這麼多人,原來都是那些黑幫鬧的。我看,槍斃他們都不多。」李雲龍很是義憤填膺。


  這一說,田雨就再不吭聲了。所以李雲龍認為自己的話很有說服力,硬是怪了,自己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有理論水平?

  形勢變化太快了,這場「文化大革命」可真是個萬花筒,輕輕一晃,新的圖案就出來了,根本就沒有重樣的,真令人眼花繚亂。李雲龍有些反應不過來了。紅衛兵抄家那陣子,李雲龍處於興奮狀態,眼前的情景常常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當年打土豪分田地,給地主糊個高帽子戴上,再找根繩套在地主脖子上,牽狗似的。地主在後面顛顛地一溜兒小跑,手執小銅鑼邊敲邊喊:「我是土豪劣紳……」莊稼漢、泥腿子、大姑娘、小媳婦都分站在道兩側,你一拳我一腳,鵝卵石、臭牛糞劈頭蓋臉砸去……真他娘的痛快,主席那句詩是怎麼說的?「紅旗捲起農奴戟」呀。往事歷歷在目,當初李雲龍對「革命」這個字眼的認識就是從抄家開始的,如此說來,在沉寂了十七年以後,新一輪革命又開始了?

  李雲龍很嚴肅地問過李健:「你們打土豪得的『浮財』是怎麼處理的?」


  李健懵頭懵腦地問:「爸,什麼叫浮財?」


  「嘁,連這都不懂?還他娘的打土豪呢?要說干這個,你爹我可是老資格了。『浮財』就是除了房產田地以外的財物,像什麼袁大頭、金銀首飾、綾羅綢緞、樟木箱子什麼的。哼!你小子,還『六月的冬瓜——毛兒嫩』呢。」


  「噢,明白了。我們是這麼辦的:只要是紙做的,像字畫書籍之類的就點把火燒了;要是易碎的東西,比如瓷器什麼的,就索性讓它碎了。這樣比較省事,當然,要是金銀衣服類的就不能毀了,那是勞動人民的血汗,我們就上交了。」


  李雲龍搔搔頭皮疑惑道:「過去打土豪不是這樣,浮財都集中起來,按村裡窮人的人頭份平分。當然,有的東西不可能分勻,比如一頭牛你咋分?總不能一人砍條牛腿吧?所以幾戶人家分一頭牛,算大家的,共同使用。現在抄家可能是老規矩不作數了,浮財不分了,那上交給誰呢?」


  兒子回答:「當然上交給國家了,國家專門辦了抄家物資上交點兒。」


  李雲龍有點兒明白了,當年打土豪抄得的財物一部分用於紅軍的軍費,剩下的就給本村窮人分了,土改時抄得的財物也是本村窮人均分,政府並不伸手。現在可能是規矩變了,浮財不許分了,政府要用。


  抄家風很快就過去了。據兒子李健解釋:「是因為實在沒啥可抄的了,該抄的哪家都是被抄過兩三遍了,屁也沒有了。有些壞人家更氣人,明明是地主或資本家,可家裡的擺設還不如咱家呢,我見過一家,除了破被子和幾件破衣服,就一個大鹹菜罈子還算件東西,讓我們一怒之下給敲漏了。可他家成分還真是資本家,我很奇怪,怎麼還有這麼窮的資本家?要不然我們還真把他家當成貧農了。」


  這好比練武的人相互過招,閃電般地一交手再各自閃開,這叫一回合。「文化大革命」第一回合是奔「三家村」去了,「地富反壞右」等「黑五類」是陪襯,死老虎再拿出來打打也無妨。第二個回合就有點兒石破天驚了,劉少奇、鄧小平、陶鑄的倒台把李雲龍驚出一頭汗來。劉少奇和陶鑄怎麼樣他不太清楚,可鄧小平他還是挺熟的,這個前129師政委是他的老上級。按照軍政各負其責的制度,趙剛和鄧小平打交道多一些,畢竟是垂直領導。李雲龍曾多次聽鄧小平講過話,還挨過這位政委的批評。至於這位前129師政委是怎麼和劉少奇、陶鑄搞到一起去了,李雲龍就不太清楚了。


  新中國成立以後,隔三岔五地就搞一次運動,閑著的時候少,有條規律是鐵定的,每次運動都要有人從政治上垮台,李雲龍早習以為常了。平心而論,像省、部、軍這一級幹部,中央還是挺拿他們當回事的,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是首先傳達到這一級。雖然對黨內歷次發生的重大事件,他也有想不通發牢騷甚至罵街的時候,但有一點他是絕不會變的,那就是對毛澤東的崇拜。作為一個在毛澤東麾下浴血衝殺幾十年的老兵來說,那種對領袖的崇敬早已融化在血液中,浸入到骨髓里了。戰爭年代,無論黨和軍隊處在多麼危險的境地,毛澤東都能神奇般地化險為夷,他不是凡人,是神,聽毛主席的准沒錯。


  李雲龍覺得自己有了一種突然的感悟,明白了,事情是明擺著的,以前他總覺有什麼不對勁,心情壓抑,愛發牢騷愛罵街,令人不滿的事舉目皆是,可又說不出來。遠的不說,1960年那場大饑饉一直使他銘心刻骨,心中總像堵著什麼,餓死這麼多老百姓,總要有個負責任的吧?誰知稀里糊塗就過去了。現在想想,事情便有些明白了,黨內還真存在著兩個司令部,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指示、決策總是貫徹不下來,原因就是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在時時干擾和破壞,能不出事嗎?看來這場「文化大革命」實在太必要了,不打倒這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天理難容。想起前129師政委鄧小平,李雲龍便生出幾分惋惜。他咋跟劉少奇他們整到一塊兒去了?他可是打過仗的人,不像那些從白區來的人,鬼知道他們在白區都幹了些什麼。鄧小平他不應該呀,官當大了,人就容易變,最後就走到那個資產階級司令部里去了,人哪,學好難,學壞可是一眨眼就出溜下去了。


  李雲龍近來心情很愉快,因為眼前的生活一改以前死氣沉沉的狀態,每天都生出很多新意。他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的確是個想象力和創造力都比較貧乏的人,只會亦步亦趨地學別人。前些天他的汽車從街上過,見大街小巷到處是手舞足蹈的人,心裡好生奇怪,便命令司機老常停車,他要親自看看。鬧了半天才知道,群眾是在跳忠字舞,挺簡單的,好學,道具只需一本毛主席語錄。群眾見他是個解放軍首長,便熱情地邀他共舞,李雲龍本不喜歡跳舞,可這關係到對毛主席的思想感情問題,於是也笨手笨腳地舞之蹈之。司機老常和警衛員小吳見一貫嚴肅的軍長今天居然在大街上左臂前屈,身子做弓箭步狀,以示勇往直前。這兩個傢伙覺得很滑稽,便在汽車裡捂著嘴樂起來,李雲龍發現后便一手拎著一個人的耳朵把他們揪出汽車,命令二人現學現跳。那天才活動了二十分鐘,李雲龍就有些腰酸腿疼,他不記得這輩子什麼時候這麼跳過,抗戰勝利時扭秧歌他沒參加,開國時狂歡他也沒跳,那時已是師長了,得端著點兒架子,哪能像個小青年那樣蹦來蹦去?可他現在居然在大街上一會兒呈弓箭步作勇往直前狀,一會兒身子后傾,右臂高舉,似乎是董存瑞在托舉炸藥包,居然做得很自然,沒有半點兒扭捏,硬是他娘的怪了。這恐怕是氣氛造成的,氣氛到那兒了,你不跳都不行,跟中了邪似的。對了,部隊早上出操反正是活動身子,跳跳忠字舞也不錯,一是緊跟了形勢,二是突出了政治,三還活動了身子,一舉三得。


  第二天早上,根據軍長李雲龍的命令,野戰軍數萬官兵都手執語錄本,在各部隊的操場上跳起了極富時代特色的忠字舞。


  李雲龍沒忘了去梁山分隊視察一下,據他所知,這些不安分的搗蛋鬼最煩的就是每天出操練隊列,現在改忠字舞了,他倒要看看這些傢伙是不是執行了命令。


  還好,命令執行得不錯,連段鵬和林漢都跳上了,不過這些腰腿靈活的特種兵不太滿意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便自作主張地創作了一些高難度動作,作勇往直前狀時由幾個人搭成一個比較複雜的造型,高低錯落有致,然後一聲鑼響,一個傢伙從場外一溜兒空心跟頭翻出來,最後一步是踩在一個預先設置好的有彈性的踏板上。於是,一個「旱地拔蔥」彈起兩米多高,穩穩地落在別人肩上,「唰」地一甩,亮出了一面紅旗,一套整體動作算完成了。


  段鵬和林漢面呈得意之色,望著軍長,希望得到軍長的誇獎。他們昨晚練了一宿,累得夠嗆,有個傢伙翻跟頭失誤,腦袋先著的地,差點兒把腦袋戳進腔子里,幸虧那小子練過頭功,脖子也還結實,只是扭了一下脖子,頂多算輕傷。


  李雲龍開始還沒覺著什麼,看著看著心裡就彆扭起來,心說以前還真沒看出來,這些渾小子怎麼還有點兒表演欲?跳忠字舞你就規規矩矩跳,弄這些花里胡哨的幹啥?

  在段鵬和林漢期待的目光下,他終於哼了一句:「跟他娘的耍猴似的,明天給我都別練了。」


  在回去的路上,鄭秘書問李雲龍:「首長,他們搞得不錯呀,全軍哪個單位也不如他們,您怎麼啦?」


  李雲龍道:「這個段鵬,就喜歡搞極端,你讓他跳忠字舞,他就給你發揮一下,折跟頭打把式的弄得像個戲班子,要是再誇他兩句,哼!你信不信?明天他敢改雜技團玩兒空中飛人了。」


  忠字舞跳了不到一個月,政委孫泰安又找李雲龍商量:「老李,昨天我出去轉了一圈兒,發現群眾已經不跳忠字舞了,這股風好像過去了。」


  李雲龍詫異道:「一個月還不到,也太快啦!看來咱還真跟不上形勢,那現在時興點兒啥呢?」


  「天天讀,早請示晚彙報。」


  「老孫,你說具體點嘛。我咋有點雲里霧裡的感覺呢?」


  「天天讀就是每天早晨起床先學習毛主席著作,然後向毛主席請示自己一天的工作,這叫早請示;晚彙報就是每天臨睡前再向毛主席彙報一下一天的工作學習情況,檢討一下有什麼不符合毛澤東思想的地方。」


  「早上起床就學?先不刷牙洗臉?也是,學習是大事,應該先放在前邊。老孫呀,咱們也開始吧,咱解放軍總不能老落在群眾後面呀,你說是不是?」


  「那咱們就算定下來了,我通知政治部明天就開始。」


  第二天早晨,起床號響過之後,野戰軍數萬官兵開始了天天讀,一時書聲琅琅,此起彼伏,軍營似乎成了校園。李雲龍和孫泰安到各部隊巡視了一圈,都很滿意。李雲龍學著報紙上的口吻說:「嗯,一片新氣象。」


  孫泰安附和道:「當然,史無前例嘛。」


  天天讀和早請示晚彙報制度實行了沒幾天,就暴露了一些小問題,政治部副主任魯山來找軍長政委彙報:「天天讀好辦,學習個一刻鐘就行了。問題出在早請示上,一個班十來個人要挨著個請示,先請示完的就可以去洗漱、吃早飯了,所以誰都希望排在前面,不希望最後一個,偏偏有人說話啰唆,不注意控制時間,車軲轆話來回說,先回顧昨天,后請示今天,再展望明天,說一刻鐘還收不住話,後面的同志就有意見,嫌他說話顛三倒四抓不住要領,前邊這位不服氣,便指責後面的同志對毛主席的感情有問題,一來二去就吵了起來,這種情況各部隊都有。還有,有些單位又擅自增加了飯前請示活動,每頓飯之前再請示一遍,還必須挨個請示,於是又出現上述情況,每頓飯要用一個多小時,炊事員們也有意見。請軍長政委考慮。」


  孫泰安心細,馬上就考慮到細節:「這倒是個問題,連隊用餐以班為單位,就那點兒菜,大家一起吃,相互謙讓一下菜也就夠了,要是有先有后就容易鬧意見,前邊的戰士要麼不好意思吃,要麼就多吃,時間長了,後來的戰士肯定有意見。」


  李雲龍煩了:「怎麼搞出這麼多事來,政治部是幹嗎吃的?這也要來彙報?以後早請示限定時間,每人一分鐘。飯前請示就免了,一天三頓飯再加上早晚兩次,一天請示五次,哪兒這麼多說的?還干點兒別的不幹?以後這類事由政治部自己解決,別動不動就請示。」


  隨著「文革」運動的不斷深化,李雲龍漸漸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他嗅到一絲不祥氣息,事情似乎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這場運動愈演愈烈,已成燎原之勢,政府部門的一切工作都停止了,各部門主要負責幹部都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遭到批鬥,連公安局都垮了,根本無法維持治安。野戰軍和省軍區部隊只好派出「值勤小分隊」,充當起警察的角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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