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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5章 心如金石同謀國(9)

  第705章 心如金石同謀國(9)


  君臣二人,就這樣,一句頂一句,火氣越來越盛,眼見著小皇帝要被石越頂得下不了台了,范純仁和韓忠彥連忙出來打圓場緩頰,最後的結果,是趙煦下旨嚴厲的訓誡唐康與慕容謙,要求他們此後約束部屬,嚴守紀律,要象對待宋朝子民一樣對待燕地漢人。但同時拒絕了陳元鳳的其他請求,重申唐康、慕容謙仍另為一營,受幽薊宣撫使司節度如舊。


  這件事情的始末,章惇從自己的消息渠道已打探得一清二楚,據說退朝時趙煦很不高興,而章惇同樣也很不高興。所謂「受幽薊宣撫使司節度如舊」,這「如舊」的意思,就是唐康和慕容謙仍然保留了很大的自主權,他這個幽薊宣撫左使,只是唐康和慕容謙名義上的上司。沒聽到皇帝和石越的對答嗎?「真受節度」,意思就是原來的「受節度」是假的唄……皇帝一氣之下,連最後那層遮羞布,都當眾給扯下來了。雖然皇帝和石越說的只是田烈武這個幽薊宣撫右使,但他這個左使又能如何?一切只差明說了,唐康他們這些什麼宣撫副使、經略招討使,真正的上司其實是樞密院,而不是幽薊宣撫使司!

  但儘管如此,唐康和慕容謙所掌握的軍隊,仍然是章惇無法輕易放棄的強大戰鬥力。


  他不耐煩的打斷了唐康和陳元鳳之間唇槍舌箭,對唐康、慕容謙說道:「溫江侯、觀城侯,北伐方略,朝廷已有決斷,毋須多言,徒亂軍心。兩位不會連朝廷敕令也敢違逆吧?」


  「下官(末將)不敢。」唐康和慕容謙當然不傻得在這種事情上授人以柄。


  「那便好。二侯但遵朝廷敕令便可!」章惇也不再糾纏廢話,直接提出要求:「某欲令二侯仍率諸軍為前鋒,二侯可願聽令?」


  章惇目光逼視著唐康和慕容謙,這樣的大事,慕容謙是武將,絕不敢直接頂撞章惇這樣的宰執大臣,他也將目光投向唐康。


  唐康名不改色,迎著章惇的目光,拱了拱手,淡然回答:「大參,下官所部涿州一戰損失慘重,將士疲憊,恐不堪重任,有負大參所託,前鋒一任,關係重大,還望大參另委賢能!」


  「溫江侯果真不願?」章惇寒聲再問。


  「實是力不從心,恐誤軍機!」唐康沒有半點動搖。


  「既是如此!」章惇狠狠的看了唐康一眼,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從此不再用正眼看他,他冷冷的說道:「那亦不勉強!」說完這句話,突然厲聲喝道:「种師中!」


  「末將在!」种師中連忙起身應道,他低頭行禮,既不敢看章惇,也不敢去看唐康。


  「姚麟!」


  「末將在。」被點將的姚麟也連忙出列。


  章惇看著二人,下令命令:「令爾等二人為大軍前鋒,以姚麟為正、种師中為副,率雲翼軍、龍衛軍,明辰出發,限後天天黑之前,紮營於幽州城前!」


  「喏!」姚麟、种師中喝喏領令。


  「陳元鳳!」


  「下官在!」


  ……


  隨著章惇一道道軍令頒下,彷彿一台機械被啟動,涿州城內外的宋軍都高速運轉起來,各軍都開始傳達命令,清點人馬,將軍資糧草裝車,準備開拔。


  章惇的作戰命令非常簡單,雲翼、龍衛二軍為前鋒,先行趕到幽州析津府,威懾遼軍;威遠、鐵林二軍為策前鋒,帶著數萬民夫一同出發,對道路、橋樑做必要的修葺;他和田烈武則率其餘主力部隊跟進。唐康既然借口部隊需要休整,那麼就留他們駐守涿州兼保護、運送糧草。


  他雖然很看重如橫山蕃軍、折家軍這些強悍的部隊,但章惇將攻克幽州析津府的賭注,壓在了火炮部隊的身上。至於唐康、慕容謙部,有他們當然更好,沒他們也不是不行,唐康的推脫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萬一未來作戰不利,還可以將責任推到唐康和慕容謙身上。


  議事結束后,離開涿州州衙的各軍將領,都是又興奮又緊張,惟有唐康、慕容謙部將領,面色都是非常的凝重,他們大多認同唐康和慕容謙對戰局的看法,但是,沒有人甘心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守著涿州運送糧草。這讓他們內心都十分的矛盾,然而,他們更不敢輕易捲入到唐康與章惇的對立當中……


  而做為當事人之一的唐康,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樣的心情。他面無表情的出了涿州州衙,在隨從的服侍下穿上斗蓬,由一眾衛士簇擁著上馬,沒和任何打招呼,便徑直返回了自己的行轅。


  唐康的行轅設在城東的二聖祠。這座所謂的「二聖祠」,是當地人祭祀安祿山、史思明的——唐人道德觀念混亂,強力的歷史人物,不論忠奸善惡,都受到民間的祭祀,如著名的唐朝叛臣吳元濟,死後在蔡州竟也受到祭祀,一直到入宋之後,古文運動興起,歐陽修等人再次強調忠奸善惡之別,吳元濟祠才被禁毀,而在遼國的涿州,祭祀安祿山、史思明的「二聖祠」卻一直香火不斷,直到唐康攻破此城,見到這座二聖祠,當即下令砸了門匾,搗毀安、史塑像,找人畫了同為涿州人的祖逖的畫像,掛於正殿之中,點香供奉,並將這裡改成了自己的行轅。


  出身於范陽祖氏的祖逖,在某種意義上算是唐康的偶像。祖逖是歷史上著名的儒將,以北伐中原中興晉室為志向,為人慷慨仗義,永嘉之禍后,以一介儒生率族人南下,沿途無數家族都奉他為領袖,但他同時也有任俠放縱無法無天的一面,為了實現北伐之志,不僅公然招攬亡命之徒,甚至還親自率領門客搶劫偷盜富人,並且對此行為毫不掩飾。唐康無論是出身背景還是行事作風,與祖逖都頗有相似之處,在循規蹈矩為主流的大宋,他很難有性格相契的朋友,因此引古人為知己,以祖逖自況。如今率軍打到祖逖的家鄉,尊奉祖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在外人看來,都會以為他是在藉此表明北伐的決心。


  但世間之事,大抵如人飲水,是冷是暖,只有本人才能真切體會。


  回到行轅后的唐康,卸下了人前強勢的偽裝,看到大殿中懸挂的祖逖畫像,想起祖逖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豪情,北伐受制於權臣士族,壯志難酬的鬱郁,聯想到自己的遭遇,自北伐以來,他的正確意見,沒有一樁被採納,欲以一己之力改變北伐的方向,卻屢遭挫折,不由悲從中來,拔劍而起,就在祖逖的畫像之前,舞起劍來,發泄胸中的憤怨。


  只見殿中衣袂飛揚,劍光潾潾,舞得興起之時,唐康信口佔得一絕,高聲長吟:「雪洗虜塵靜,吹角古城樓。何人寫悲壯,擊楫誓中流!」[268]

  吟罷一劍劈中殿中案幾,劍刃入木數寸,唐康棄劍哈哈大笑,轉身出門,連斗蓬也懶得再披,一人縱身上馬,便冒雨朝著田烈武的行轅疾馳而去。 到了田烈武行轅,也就是原涿州州學前,唐康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門口衛士,也不讓人通傳,大步朝田烈武所居的講堂走去。


  州學講堂的正中間,仍然懸挂著孔子的畫像,和宋朝一樣,遼人也素以「華夏」自居,兩漢以後,既為諸夏,便沒有不祀奉孔聖的道理,遼人對孔聖祀奉甚恭,田烈武雖然暫據州學為行轅,但於此事同樣也不敢怠慢,孔聖畫像之前,燃著香燭,恭恭敬敬的擺著三牲水果等供品。


  唐康走進講堂之中,不管不顧,先捏起三枝香來,點香拜祭孔聖。田烈武正與幾名將領在安排開拔前的準備事宜,見到他進來,連忙揮了揮手,令眾將先行迴避。


  待眾將離開,偌大的講堂中,只剩下田烈武與唐康二人。唐康將手中的香插入香爐,轉身看著田烈武,問道:「田侯也和章大參一樣,以為可以速戰速決,攻取幽州么?」


  田烈武迎著他的目光,坦然回答:「廟堂籌算,非我所長。康時與大參的策略,各有利弊,若讓我來選擇,我會傾向康時之策,但朝廷既已定策,我為朝廷大將,斷無違逆之理。」


  「縱然明知是錯,也要奉行?」


  「我為武臣,豈有不遵朝廷號令之理?」


  「即便可能因此敗軍辱國,也要奉行么?」


  「康時!」田烈武提高了音量,正色道:「兩軍交戰,勝負之數,未必只決於廟算!朝廷已有決斷,章大參乃諸軍率臣,既已定策,我便懷必勝之心,持決死之志,只要諸將皆能同心協力,士無貳心,縱居逆境,亦能轉禍為福。何況便如章大參所說,遼軍自河北敗退以來,屢戰屢敗,士氣必然不高,如今遼主以蕭嵐為大將,耶律信在東京,耶律沖哥在西京,趁此良機,一鼓作氣,攻下幽州,也大有可能。我軍勝算,未必有康時你想的那麼悲觀!」


  「但我與觀城侯、永安侯、段子介、姚君瑞、吳鎮卿推演過數十次,我軍絕難在耶律沖哥回師前,攻下幽州!」


  「戰場上的事,康時真的便可以如此下定論么?」田烈武反問:「決定勝負的因素有多少,康時你也應該很清楚。廟算推演也只能做參考,康時可知宣撫左使司同樣也做過推演,結果卻與你們的截然相反?」


  唐康默然。


  田烈武又輕描淡寫的說道:「我的宣撫右使司也做過推演。」


  唐康頓時瞪大了眼睛。


  便聽田烈武繼續輕聲說道:「結果沒有你那麼悲觀,也沒有章大參那麼樂觀,但是,即便一切並不如意,推演顯示我們仍然有足夠的機會及時應變。章大參的方案,並不是孤注一擲!這一次和國初的情況不同,我們的籌碼足夠多,既然如此,稍稍冒險嘗試一下,又有何不可?」


  他反過來勸唐康:「康時,我知道你一心為國,但軍國大事,豈能盡如己意?我為大將,自當以奉行朝廷命令為先,你是大臣,又豈能不以維護朝廷大局為先?縱使朝廷與章大參的決策有誤,你我若齊心協力,未必不能轉禍為福,但若因此各自為戰,豈非坐視原本不高的勝算變得更低?」


  「況且,康時你若真的率軍留守涿州,可曾想過皇上會如何看你?汴京的相公參政們,會如何看你?」


  ……


  當天晚上,雨停之後,月明星稀。


  剛剛修好的雄州通判府內,燈火通明。一身便裝的吳從龍手中捏著一顆黑子,面色凝重,皺眉看著棋盤,思慮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將手裡黑子扔進棋簍之中,投子認負。


  「下官輸了!先生棋藝精湛,恐李憨子亦不能勝。」


  他口中的「李憨子」本名李重恩,是仁宗朝以來大宋第一國手,平生除了弈棋之外,一無所知,專精於棋藝,故人稱「李憨子」。吳從龍的棋藝非一般官員可比,就算和宮中的棋待詔對弈,也經常是互有勝負,堪稱國手,故而他才會將能勝他的人與李憨子相比較。


  但坐在棋盤對面的潘照臨卻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他搖頭嘆道:「昔日宋素臣[269]論弈棋之道,稱簡易而得之者為上,孤危而得之者為下;寬裕而陳之者為上,懸絕而陳之者為下;安徐而應之者為上,躁暴而應之者為下;舒緩而勝之者為上,劫殺而勝之者為下。今吾與君對弈,陷孤危之地,懸絕而陳之,躁暴而應之,以劫殺而勝之……呵呵,談何國手,談何與李憨子相比?!」


  說完,棄子起身,走到院子之中,抬首仰望星空,不勝蕭索!


  與此同時,幾百之裡外。月光如洗,司馬夢求騎著一匹白馬,在河北的官道上縱馬疾馳,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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