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1章 心如金石同謀國(5)
第701章 心如金石同謀國(5)
這又是一樁只有宋朝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在宋朝的太廟中,有一間夾室,裡面立了一塊石碑,平時用黃布蓋著,進去打掃的內侍,都必須是不識字的。每位皇帝在繼位之時,都會由兩個不識字的小黃門領著,進入其中,跪拜恭讀碑詞。那塊石碑上,刻著宋太祖留下的三條遺訓——「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石越的事情已經夠棘手了,又扯上了當年的雍王與石得一之亂,現在難道又要扯上柴家?
但曹諶卻不知道宋太祖誓碑的事,他有一種極為強烈的直覺,潘照臨就是周世宗的後代。而一切事情,都與此有關。所以,現在是解開一切謎底的好機會,在他看來,周國是個軟柿子,如果潘照臨真的有特殊的身世,只要皇帝肯定對周國公和周國使者恩威並施,他們肯定會為了周國的社稷考慮,拋棄潘照臨求自保。這也是他來求見皇帝的原因,曹諶為此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如果他的直覺是錯的,他的後半輩子,估計都得在閑職上度過了。但對曹諶而言,他的機會本就不多,既然面前出現了,他就絕對會不顧一切的抓住。
「安平一案撲朔迷離,臣以為,周國也許就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突破口……」曹諶努力的遊說著趙煦。
但這卻讓趙煦生起無名火來,「證據呢?朕要證據!沒有證據,你以為僅憑朕施點壓力,周國使者就會哭著喊著向朕求饒嗎?」
「陛下,這樣的案子,這樣的對手,不到一切水落石出之時,不會有證據,最多也就只有線索!」曹諶顫聲堅持著自己的意見。
「憑著這點線索,朕沒辦法輕易將一國諸侯扯進來!」
曹諶咬了咬牙,「若是陛下不肯將周國牽扯進來,那麼臣斗膽,請陛下允許臣率人突襲白鶴觀!潘照臨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軟禁李昌濟,李昌濟一定知道些什麼!」
「你是職方司郎中!這種事情,你自行判斷!」趙煦疲憊的揮了揮手,決定結束這次召見,他徑直走下御床,頭也不回的走出內東門小殿,留下獨自一人跪在殿中的曹諶。
殿外,突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狂風暴雨,長松摧折。開封府鄢陵縣白鶴觀的山門外,一襲白袍的司馬夢求手持油傘,輕叩觀門。
觀門「吱呀」打開,看門的道童沒想到這樣的天氣,還有人前來,口裡一邊嘟囔著:「誰啊?」抬眼看見司馬夢求的風姿,一時竟是呆住了。
司馬夢求微笑著看了道童一眼,溫聲說道:「這位小道長,還煩替我通傳一聲,便說故人司馬夢求求見。」
「不敢。」道童下意識的謙遜了一句,忽然驚悟過來:「司馬夢求?你是司馬侍郎?」
司馬夢求微笑點頭,笑道:「看來這白鶴觀果然不尋常,連一個看門的童子,也知道在下的身份。」
他說話之間,那小道童連傘都來不及打,就頂著大雨,朝著大殿後面跑去。
這白鶴觀規模不大,不一會,一名身著黑色道袍的青年便打著傘不緊不慢的迎了出來,見著司馬夢求,眼中微現驚訝之色,卻沒有半點失禮之處,朝司馬夢求行了一禮,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式,道:「侍郎,請。」
說罷,自己在前面帶路,引著司馬夢求進了觀中,一路繞過大殿,來到大殿後方的一排廂房前,傾盆大雨之中,雨水自廂房的屋頂飛泄而下,彷彿給廂房掛上了一道水簾。隨隨便便穿了件灰色道袍的李昌濟早已在其中一間廂房前相迎,見著司馬夢求,隔著水簾長揖一禮,笑道:「無上天尊,不料今日竟能得見故人。」
雨中的司馬夢求也優雅的回了一禮,笑道:「意外的應該是在下才對。」
宛如真的是故人久別重逢,李昌濟言笑晏晏的將司馬夢求請入一間廂房,兩人隔了一座茶台對坐,一名黑衣青年進來奉上茶點,便輕輕退出房間,房間之內,只留下司馬夢求和李昌濟二人。
司馬夢求沒有動茶台上的茶水點心,一直打量著李昌濟,說道:「在下冒昧打擾,實是心中有太多的疑惑,還望先生能為在下解惑。」
「你能找到此處,所謂的疑惑,解與不解,其實已不再重要。」李昌濟悠閑的喝著茶,一面笑著回答,「別人的事情,我不能替人回答你。我的事情,只怕你也沒什麼興趣。」
「能夠知道先生的事情,夢求便已感激不盡。旁人的事情,便如先生所說,我自會去問他本人。」
「原來如此。」李昌濟饒有興緻看著司馬夢求,笑道:「司馬純父,果然與眾不同。不知足下想問什麼?」
「世人皆道當年先生是雍王的謀主,在下想請問先生,八年前的事,究竟雍王是先生的主公,還是先生的棋子?」司馬夢求看著李昌濟眼睛,緩緩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不愧是司馬純父!」似乎是沒有料到司馬夢求首先追問的竟然是這個問題,李昌濟臉上閃過唏噓、傷感之色,但他馬上恢復正常,決然的說道:「當年的事,雍王是無辜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們這些左近之人,瞞著雍王,妄圖非份之福……」
「八年過去了,先生對雍王,還是忠心耿耿啊!」
「到了這個份上,我還有何必要虛言欺瞞?」李昌濟嘆息道。
「空口無憑,先生這樣說,我也很難相信。」司馬夢求笑道,「而且,倘若雍王真的不過是先生的棋子,不是應該將罪責推給雍王才合理么?棋子本身就是可以隨時犧牲的,哪有棋手替棋子擔罪的道理?」
「看來,純父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李昌濟慢悠悠的喝了一茶,才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其實是南唐之後。」
「李後主?」司馬夢求倒是真的驚訝了,但卻仍有點疑惑:「李後主只有一個兒子活到成年,他兒子也只有一子,他孫子無子,只有一個女兒……此後雖有過繼之後代,卻不過是為了使其祭祀不絕,並非真正的直系後裔,足下……」
「李煜……呵呵,純父不愧是主管職方司的兵部侍郎,對這些亡國之後的情況,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李昌濟自嘲的笑了笑,「旁人不知虛實的,聽說我是南唐之後,也會想當然便以為我是李煜之後……呵呵!誰又會知道,我其實是元宗長子文獻太子之後!」
「文獻太子?」這可真是司馬夢求怎麼也想不到的。文獻太子李弘冀,是後主李煜的長兄,也是南唐元宗李璟諸子最有軍事才能的一位,堪稱智勇雙全,因為與其叔父皇太弟齊王李景遂爭位,斷然毒殺李景遂,得罪了迂腐的李璟,最後離奇而死,南唐的皇位才落到了李煜手中。若南唐是由李弘冀繼位,趙匡胤要實現他先南后北的戰略,混一天下,恐怕不會那麼容易。但仔細想想,也正因為李昌濟是李弘冀之後,才會心有不甘吧?若他是李煜的後代,亡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又有什麼好不甘心的呢?
「純父兄明白了吧?」李昌濟苦澀的笑道,「所以我才有光復之志,雍王不過是被我利用而已。」
「原來如此。」司馬夢求點了點頭,「先生還真是一片苦心,寧可告訴我這樣的秘辛,也要保護雍王。不過先生放心,如果需要上呈朝廷的話,我會按先生所說的來寫。」
李昌濟無奈的搖了搖頭,但他也知道,想要騙過司馬夢求這樣的人,本就是極難的。對方既然有此許諾,他也可以滿意了,當下朝司馬夢求鄭重行了一禮,道:「多謝純父。」
司馬夢求受了他這一禮,站起身來,問道:「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先生在此,雖受禮遇,但應當不是自願吧?」
李昌濟默然。
「不願意殺你,又不能放你去雍國,看來,先生是真的知道潛光兄的大秘密呢……」司馬夢求似是自語自言的笑道,又朝李昌濟行了一禮,翩然離去。
廂房之外,風雨更急了。 司馬夢求離開白鶴觀幾個時辰后,正是鄢陵縣城之內華燈初上的時分,大雨滂沱之中,數十名職方司親從官,頭戴斗笠身披蓑衣,騎著快馬向白鶴觀疾馳而去。
到了山門之後,眾人熟練的分兵兩路,一隊人向兩邊包抄,將白鶴觀包圍,曹諶則領了十餘人下馬,一腳踢開觀門,闖進觀中。
但觀中的情形,卻讓曹諶的心沉到了海底。
觸目所見,是一具具服毒自盡的屍體,整個觀中,已無一個活人。
他走到李昌濟的屍體前,滿腔憤怒無處發泄,突然拔出佩刃,大吼一聲,一刀砍在旁間的一具古琴之上,古琴被劈成兩段,琴弦裂斷的錚錚之聲,響徹道觀。
5
五天後,三月二十六日,早朝之後。
崇政殿內,趙煦一邊批閱奏章,一邊聽著龐天壽的報告。
「那個李昌濟死了?」
「是的。」
「五天前的事?」
「是的,曹諶上表請罪,稱他追查了五天,但線索全部斷絕,沒有任何收穫。」龐天壽小心翼翼的稟報著,「他去過白鶴觀的事情,應該瞞不住司馬夢求,司馬夢求多半已經知道曹諶在跟蹤他……」
「白鶴觀十餘人,全是服毒自盡?並非遭人殺害。」趙煦又問道。
「經核驗,十餘名死者,皆無被強迫的痕迹。」
「潘照臨真乃奇士。」趙煦讚歎道,「不過,這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但不管怎麼說,證據沒了,線索也斷了……」
趙煦卻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你敲打下曹諶,沒有朕的旨意,不許他去打周國使者的主意。」他將手裡的硃筆丟到案上,嘆道:「牽涉諸侯國,特別是周國,事情必然鬧大,現在朝廷一攤子事,不能再扯上這個麻煩。」
「奴才領旨。」龐天壽低眉順目的答應著,不敢接後面的話。
但趙煦卻有一肚子牢騷不吐不快,「石越真的不是好相與的。一面盯著門下后省新制的事不放,天天問下朝議的事情,非但如此,他還又上了一個奏章,請求朝廷選派官員,在中書省增設兩個編修所,由戶部尚書與刑部尚書任提舉,分別修定民法諸典與刑法諸典,以後縣令只能裁判民法諸典案件,刑法諸典案件由提刑使另遣屬員審理,縣令只有監督之權……他還真是不消停!按說不應該先集中精力於門下后省新制,以免分散重點么?」
龐天壽低著頭,不敢說話。
「他這主意一出接著一出的,連許將、李清臣都覺得他多事,更不用說范純仁、呂大防諸人,你說說,咱們這位石相公,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奴才不敢妄議朝政。」龐天壽嚇得聲音都發抖。
「偏偏這次,不管是朕還是兩府宰臣,都不好意思再駁他面子,畢竟他好歹也是朝廷的左丞相,又是剛剛在河北立下不世之功回來,還辦了宣仁太後山陵使的差,怎麼算都是勞苦功高,可一回朝廷,一個門下后省新制,就碰了一鼻子灰。再提這麼一個事情,雖嫌多事,但奪縣令之權,重提刑司之任,也不算大事,依本朝制度,牽涉刑罰之事,縣令本來也沒多大許可權,不少案子,都是各縣在越權斷案,聽說冤假錯案也實在不少……大家都覺得石越上這麼一事,只是為了挽回一點面子,再要連這點面子都不給他,未免過份,只好且順他意一回。他這事情倒是不大,可瑣碎得緊,又趕上北伐這當口,他這是故意給許將和李清臣找事情做么?」
宋朝黨爭之中,故意用繁劇瑣碎的事務為難政敵,讓政敵出醜,是極為常見的手段之一,也怪不得趙煦會疑心於此。
「但朕總覺得,此事不是那麼簡單……」
「此事當然沒有那麼簡單。」
政事堂內,值日的吏部尚書呂大防一邊批閱各處送來的公文,一面和禮部尚書安燾、尚書左丞梁燾、尚書右丞張商英聊著天,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之意,「石子明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我本來還奇怪,以他的性格,怎麼會遞什麼門下后省新制札子,原來是為了修什麼民法諸典、刑法諸典。若不是此事於民有利,他真以為我會不好意思駁他面子么?」
梁燾還是不敢相信,道:「子明相公乃是左丞相,門下后省新制被駁,也是大失臉面的事,為了這什麼法典,何至於此?」
「臉面?呵呵!」呂大防譏道,「你以為石子明很看重這東西么?熙寧以來,他每次要弄點什麼新花樣,何曾似上門下后省新制札子這樣直來直去過?他的札子呈上朝廷之前,私底下早就已經說服了皇上,說服了兩府諸臣,只有范堯夫那樣的實誠君子,才會相信他是喝了一頓酒靈光一現弄出來的……」
聲音傳到正在另一間房裡召見幾名地方官員的范純仁耳朵里,范純仁起身將門關了,權當自己從沒聽說過這番話。
安燾見此情形,忍不住發笑,接話道:「此事若是旁人,我不會相信,若是子明相公,他玩一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不無可能。」
張商英領悟了其中三味,在旁擊掌讚歎:「若真是如此,實是妙招。先提一案,被駁回后,利用大家的愧疚虧欠之心,馬上再提一案。不錯過任何機會,連失敗都能利用到極致,真不愧是子明相公!」
「石子明又不在此處,天覺何必如此?」呂大防不屑的嗤笑道。
「微仲公成見太深,自是難以領悟其中益處。」張商英可不是好相與的,馬上反唇相譏:「昔日范文正公作《岳陽樓記》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吾輩士大夫,本來就不應該過於計較個人榮辱得失,苟能有利於國家,區區臉面,又算得了什麼?此正是微仲公大不如子明相公之處也!」
一番話說得呂大防啞口無言,但他的確是比不上石越,這是無法強辯的,脹紅了臉半晌,只能哼了一聲,斥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左丞相府。
湖心水榭之中,白色紗簾之後,石蕤素手輕調,正在彈奏著一曲《醉翁吟》,這首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而衍生創作的琴曲,是此時非常流行的曲目,深受人們的喜愛,連蘇軾都曾經重新給它填詞。不過石蕤的琴技還是頗為生疏,她的年紀,也領會不到那種士大夫「適于山水之間」的志趣,也就是剛剛能將一首曲目彈奏完整的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