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心如金石同謀國(2)
第698章 心如金石同謀國(2)
入夜以後的禁中大內,大部分宮殿都沒有點燈,有些黑漆漆的,和宛如白晝的汴京城比起來,顯得有幾分寒酸。石越知道這是從宣仁太后開始削減宮中開支導致的,從這方面來看,高太后固然是賢太后,趙煦其實也是稱得上是個好皇帝。宋朝在河北對遼國的戰爭也好,現在發動的北伐戰爭也好,並沒有太嚴重的影響汴京市民的生活,反而是皇宮的生活受到很大影響。這是絕大部分君主都做不到的,尤其是趙煦統治的,是一個相當富庶的帝國。雖說宋朝皇帝受到文官政府的強大制約,但畢竟仍然是君主制的帝國,趙煦若然真的要放縱一下自己的慾望,也是很容易做到的,當年強大如關隴集團,也阻止不了李治和武則天夫婦,則天皇后隨便找幾個李義府之類投機分子,就可以將李淵、李世民父子兩代辛苦建立的政治秩序瓦解破壞,宋朝的文官秩序,又能比當年的關隴集團強多少呢?帝制就是帝制,皇權就是皇權。跟在龐天壽身後的石越,有些心不在焉的放散著自己的思維,又想起潘照臨曾經拿長孫無忌和自己相比,突然覺得,在某些方面,自己和長孫無忌還是有相似之處的——當年的長孫無忌,雖然是在山東士族集團接受教育並長大成人,但最後卻陰差陽錯成為關隴集團最後的領袖與守護者;自己同樣也不是土生土長的宋朝士大夫,然而,在王安石、司馬光這一代真正的士大夫相繼去世后,自己似乎也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宋朝士大夫秩序某種意義上的保護者……想到長孫無忌和關隴集團的悲劇性命運,又想起另一個時空中北宋的結局,石越忽然間竟有了一絲害怕,他真的不會重蹈長孫無忌的覆轍嗎?
「石相公,請在此稍候。」龐天壽的聲音將走神中的石越猛然驚醒,他抬起頭,這才發現已經到了崇政殿外。
他點了點頭,龐天壽趨著小步急急入殿通傳,很快又出來,對石越躬身一禮:「官家宣相公入殿。」
石越稍整冠袖,大步走進殿中。卻見崇政殿內,燃著十幾枝巨大的蠟燭,但燭火中聞不到香料的味道,顯示這些蠟燭看起來壯觀,但其實是些便宜貨。明亮的宮殿之內,最顯眼的,則是東側的廊柱間,掛著的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圖,石越只掃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河北、河東及幽薊地區的地圖。小皇帝趙煦就站在那幅地圖前,目不轉睛的望著地圖。
石越心裡很清楚,小皇帝的這個姿態是特意擺給自己看的。他也不慌不忙,行禮如儀:「臣石越拜見陛下。」
「相公免禮。」趙煦親自過來,扶起石越,拉著他一道走到那幅巨大的幽薊地圖前,單刀直入問道:「耶律沖哥之事,相公可知道了?」
「臣已得知。」
「那相公可有應對之良策?」趙煦轉頭,滿臉期待的望著石越。
石越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殿中的一座座鐘,沒頭沒腦的說道:「陛下,現在已經快到亥正了。」
「啊?」趙煦有些莫名其妙。
「臣以為,最好的應對之策,就是陛下回寢宮安心酣睡。」
趙煦皺起了眉頭,有些不太高興,「相公莫要開頑笑,軍情不利,朕如何能睡得著?」
「陛下,如今的情況,就算臣在雄州任宣撫使,除了好好睡上一覺,也別無他法。」石越老老實實的回答道:「臣知道陛下擔憂什麼,但現在在涿州的將領是慕容謙、折克行,還有吳安國,如果他們幾個都沒有辦法,臣也不可能有辦法。」
趙煦沉默了一會,他打量著石越,似乎想從石越的表情中,判斷這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還只是在推搪自己。過了好一陣,他才出聲問道:「話雖如此,倘若,朕是說萬一,萬一北伐……相公願意再替朕去一次河北,主持大局么?」
「陛下放心,只要章惇不失章法,必不至有不堪言之事。」石越鎮定的給趙煦派著定心丸,「若果真有那一天,臣亦義不容辭。」
得到石越的這句許諾,趙煦頓時大喜,高興的說道:「相公果然赤誠為國……」
趙煦的這次深夜召見,又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君臣之間的氣氛,前所未有的和睦,趙煦拉著石越,問了許多他統兵和西夏、遼國作戰的經驗,石越的性格到底沒有富弼那樣的強勢,不至於張口就說什麼「願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趙煦問什麼,他就老老實實答什麼,但也不多說半句,饒是這樣,已是讓趙煦興緻勃勃,如果不是向太後幾次派人來勸他回去睡覺,石越懷疑趙煦能和自己聊一個通宵。
從禁中出來后,石越的馬車穿行在汴京的夜市中,石越坐在馬車,心事重重的發著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回神,從車窗外看到路邊出現一個似曾相熟的身影——一個算命的老頭,打著卦幡從路邊走過,石越看了一眼周圍,不由一陣愰乎,竟然真的到了當年他送詩冊給楚雲兒的地方,「停車!」石越連忙喊道,儀衛馬上停下了腳步,所有隨從都莫名其妙的看著石越,但沒有人敢多問什麼。石越快步下車,回頭去看那個算命的老頭,但對方早已消失在汴京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石越也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就是當年自己曾經在那裡抽過簽的老頭。那種注簽的內容,他二十餘年來,一直記得很清楚——「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石越凝視人群很久,才惘然回首,卻沒有走回馬車,而是走向當年送詩冊給楚雲兒的那座酒樓。只是,他的身份今非昔比,貴為大宋朝的左丞相,他剛剛朝酒樓的方向走去,隨行的石鑒使了個眼色,四名班直侍衛便已搶先幾步,準備進去清場。
石越不由嘆了口氣,更覺意興索然,停下腳步,正準備放棄這「擾民之舉」,卻聽到旁邊的酒樓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子明相公!」他循聲望去,赫然看到,大宋朝的右丞相范純仁,正在街另一邊的酒樓上,一臉微醺把頭伸出窗來,毫無儀態的朝自己揮著手。
同一個晚上,開封府鄢陵縣外的一座小山坡上,一身黑袍的司馬夢求,一人一馬,居高遠眺,在他的視線中,是一座映印於松柏之中的小道觀。
3
次日,三月二十一日早晨,因為非朔非望,在待漏院等候上朝的官員,都是大宋朝的高級官員,少監、少卿、侍郎、侍御史、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差不多都是這等級別以上的官員。在事先沒有半點風聲的情況下,他們驚訝的看到,好久不曾出現在朝會上的左丞相石越,竟頂著個巨大的黑眼圈,出現在了待漏院,臉上還有著無法掩飾的疲憊。然後,他們又看到素來很重視儀容,永遠翩翩君子溫潤如玉的右丞相范純仁,也是滿臉的倦容。
這裡每個人都知道石越正在休沐中,他突然來參加朝會,已是足以震動汴京的大新聞,而左右丞相的這副樣子,更是讓所有人都在心裡暗自揣測,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竟讓石越和范純仁都通宵未眠,讓石越提前結束休沐。即便韓忠彥、呂大防等宰執大臣,也是同樣的驚訝,他們一邊過來熱情的和石越打著招呼,一面忍不住旁敲側擊,心裡不免暗暗擔心,難道耶律沖哥又搞出什麼大事來了?
一肚子心思的石越,一面心不在焉的應酬著眾人,一面在心裡判斷,呆會哪些人會是自己的盟友,哪些人會是自己的敵人,哪些人則可以爭取……還不時的拿眼睛瞟在一邊獨自出神的范純仁。
石越心裏面回想著昨晚和范純仁見面的情形——當范純仁和石越打招呼的時候,雖然在石越看來他只是「微醺」,但實際上,范純仁已是有幾分醉意了,否則,以范純仁的性格,其實是做不出當街喊石越一起喝酒的事情的。
而石越一上去,范純仁就和他滔滔不絕的聊了起來,說是「聊」,開始的階段,大多數時候其實只是范純仁一個人在說話。石越到這時,才知道範純仁身上背負的壓力,一點也不比自己小,而就兩個人的性格來說,范純仁其實遠比他辛苦。他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范純仁也打算辭相。
想著大宋朝的左右丞相都計劃著辭相,不知道為什麼,做為當事人的石越,在當時真實的感受,並沒有什麼傷感或者沉重,而是很想笑。他莫名的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笑。只是顧忌喝多了酒的范純仁,只能拚命忍著。
和石越不同,范純仁的辭相是被逼的。高太后給他的遺言,就是「相公宜早歸去,讓官家自用新人」,從高太后的遺言中,石越能感受到她的無奈,眼不見則心不煩,高太后心裡很明白,在她死後,小皇帝真想做什麼,別人難攔不住。她不指望范純仁、呂大防他們,也沒有指望石越,而是希望范純仁能有個好下場……這是高太后的智慧,這位宣仁太后比起石越,要更早一步看清楚皇權就是皇權! 這讓石越十分的唏噓,他隱隱有種感覺,雖然政見迥異,地位不同,但高太后,其實也是應該歸為王安石、司馬光這一代人之列的。
但范純仁內心深處,沒有高太后那麼看得開,放得下。他內心深處,不想辭職,不希望舊黨交出對朝政的主導權,更不想讓趙煦就這樣輕易的決定了大宋這艘大船的方向……他也有他想要堅持維護的東西。
這讓他內心中深受折磨,是做諍臣,還是明哲保身?但堅持不妥協不退讓,真的就是對的嗎?若不遵從高太后的遺囑,會不會被人譏笑貪權戀棧?但即使留下來,倘若矛盾激化,黨爭再次走向激烈,他豈非又成了大宋的罪人?可是,就這樣放棄,不僅難以甘心,更覺得自己象個逃兵,辜負了國家,辜負了高太后、高宗皇帝,辜負了司馬光,死後更不知道要怎麼樣去面對自己的父親……
一直背負著沉重壓力的范純仁,在收到北伐不利的消息后,彷彿最後一根弦崩斷了。他支持北伐、相忍為國,這樣的妥協,真的是對的嗎?
這個晚上的范純仁,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自己又應該堅持什麼放棄什麼……他故意不再理會平常對自己的約束,故意讓自己去做一些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包下汴京的一座酒樓,毫無節制的喝醉……
但彷彿是宿命一般,范純仁竟見到了石越。
雖然各自立場不同,但是,范純仁心裡知道,石越是除了他父親與司馬光外,對他影響最大的人。他也不在乎會被石越看了笑話,或者說,在內心的深處,是故意如此,他把頭伸出窗去,喊出了石越的名字。
而范純仁的心情,石越心有戚戚焉。或許,此時此刻,整個大宋,也不會有比石越更明白范純仁心情的人存在了。
兩人都有想要堅守的東西,但都迫於種種原因,不得不撒手退讓妥協,同樣的,他們心裡,都無法肯定自己的選擇就是正確的。
過於固執的堅守所謂的正確的東西,結果卻經常誕生難以承受的惡果。但妥協退讓,真的就能海闊天空嗎?
這就象關撲,即使是石越和范純仁這樣,已經位極人臣,也無法知道答案。
於是,聽著范純仁吐露心聲,石越感覺每句話都是在說自己,然後,他也不知不覺喝多了,他和范純仁說起了長孫無忌的事。
范純仁先是驚訝的聽他說著什麼關隴集團、山東士族,然後,他就聽到了范純仁的哈哈大笑。
「就運算元明你說的那什麼關隴集團、山東士族真的存在,大唐之世,門閥已衰,士族將亡,長孫無忌的失敗、則天皇后的勝利,亦不過是順應時勢而已。而大宋,卻是士人興起的時代,一個是早晨的朝陽,一個是傍晚的落日,又怎可同日而語?門閥士族自東漢興起,至五代衰亡,經歷了幾朝幾代?朝代或有更替,大宋也未必不會亡國,但士人的時代,卻不會隨大宋之興亡而結束!想不到石子明你也會有發杞人之憂的一天!」
喝多了的范純仁,說著即使在宋朝,也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話語,大聲的嘲笑著石越。
但他不經意的話語,卻如同閃電劈過夜空,驚醒了石越。范純仁是對的,哪怕經歷了蒙元的浩劫,宋朝的士大夫沒了,但明清的士紳卻崛起了,即便喪失了理想與尊嚴,充斥著犬儒主義,甚至滿身的奴才味道,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士人的時代,都持續了一千多年!
也許是喝得太多了,趁著幾分醉意,石越向范純仁提出了一個想法。
然後,聽得手舞足蹈的范純仁和石越約定,就在今天的早朝,將這個想法公開說出來。趁著他們兩個還是左右丞相,將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辦了。
事實證明,人喝多了,膽子是要大許多。
當二十一日的清晨,石越被韓梓兒從宿醉中叫醒后,他馬上就一陣頭疼——這個時代的酒在宿醉之後是不怎麼會頭疼的,尤其是范純仁昨晚請的酒品質算是很好的,但約定就是約定,是個炸彈,今天也得扔出去。否則,他和范純仁就要成為天下的笑柄了。石越只好倉促的寫了一封奏章,讓人抄好,揣在袖子里,前來上朝。
因為臨時要寫奏章,石越來得有點晚,在待漏院沒呆一會,早朝就正式開始了。石越、韓忠彥在內侍的引導下,領著文武臣僚上殿,覲拜皇帝。然後,石越、范純仁、韓忠彥各自落座。
行禮如儀后,御座上的趙煦目光落到了石越身上,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笑道:「昨晚見過子明相公后,朕算是安安穩穩,睡了個好覺。」
殿中眾臣的目光,瞬間都落到了石越身上。大多數人,都是又驚又喜。不管對石越的態度怎麼樣,君相不和的隱憂,一直縈繞在大宋朝廷之上,對以舊黨、石黨為主的宋朝朝廷來說,多數官員還是希望朝局穩定一點好的。
沒想到,一夜之間,皇帝和石越的關係就得到極大的好轉。
眾宰臣之中,對此最為高興的,是韓忠彥和曾布,兩人喜形於色,和面不改色但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其他宰執大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