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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8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6)

  第678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6)


  趙煦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中,在憤怒與失望之外,始終被一種無以名狀的慌亂纏繞著,他並沒有意識,或者即使意識到了,也不願意承認——他其實並沒有準備好面對這樣的情況。龐天壽帶回來的報告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他雖然下令秘密調查,但是,當一切證實安平勞軍事件真的是一起陰謀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真正準備好面對這一切。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如何處理和石越的關係?


  小皇帝的心裏面,是完全沒有底氣的。但是,他也是絕對不可能承認這一點的。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而石越只是他的臣子。一個皇帝不知道怎麼處理和他一個臣子的關係?這怎麼可能?


  趙煦絕不會如此認為。


  這讓他被一種莫名的煩躁感縈繞,揮之不去,卻不知道源自何處。於是,順理成章的,他把這一切,也遷怒到了李稷身上。


  趙煦盯了李稷很久。


  如果此刻小殿內的臣子們敢於抬起頭來直視他們的皇帝的話,可以很清楚的從他臉上的肌肉變化感覺到他內心的掙扎——趙煦到底還年輕,還做不到胸有驚雷面如平湖般的喜怒不形於色,他的喜怒,全部反應在他的臉上,善於察言觀色的人,可以很輕易的看出趙煦的憤怒,以及他內心深處正在極力剋制自己爆發的自製。


  不值得在李稷身上浪費太多的精力,還有更加棘手的問題要解決。


  儘管心裏面恨不能殺了李稷,但是,趙煦還是努力的保持著自己的理智——儘管他非常的年輕,但在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緒方面,卻已然經驗豐富,高太后垂簾聽政的七年,他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剋制自己。


  雖然現在他已經親政,世間已無高太后,但是,趙煦心裏面非常的清楚,朝中兩府的那些大臣,一點也不比高太后容易對付。


  須做不得快意事!

  他始終記得自己和桑充國夫人王氏的一次對話,那是一次宮中內外命婦的閑聚,他無意中遇到王昉,那時候他已經聽說過許多關於這位巾幗英雌的傳聞,便半開玩笑的問了她一些問題,他記得王昉在評價了她父親王安石以及司馬光、石越等熙寧諸臣之後,遺憾的對他說道:先父無論經術學問道德文章經濟治國皆勝光、越百倍,光只道德足稱,越不過能和人、守中庸,然世人皆謂與越相交,如沐春風,越遂以此佐先帝成其事業,官家有意法先帝,做成事業,則不可忘熙寧初年之鑒,朝中所謂「老成」之人,雖不如意,亦不可盡去之,終要委曲調和,不得此輩擁戴,亦難濟事。


  王氏的話說到了趙煦的心坎上,他想要繼承他父親的遺志,將他父親留下來的家底發揚光大,首先便要得到兩府的支持——這一點,在高太后垂簾的時候,他也已學到不少。以高太后的威望,所有詔令,都免不了要先取得兩府的支持才能頒布,更何況他一個新登基的皇帝。現在兩府的布局,是高太后遺留給他的,他早有更替之意,但這種事情,還是得耐住性子,一步步的來進行。他並沒有到非要將兩府宰執大臣全部更換的地步,有一些宰執,哪怕是他不喜歡的,也得留在兩府,還有一些宰執,即使他想趕走,也未必那麼容易能做到——他父親在熙寧年間定下來的制度,讓他無限景仰崇拜的同時,也給了他極大的掣肘,尤其是門下后省制度。沒有充足的理由,隨便罷免一個宰執大臣,他很難找到一名翰林學士草制,更加難以找到一名宰執副署讓詔令生效,因為罷免宰執大臣的詔書是肯定要送到門下后省的,沒有足夠的理由,就很難保證不被封駁,如果因此而引發廷議,那名副署的宰執、草制的學士,都可能要承擔嚴重的政治後果……在這樣的制度下,宰執大臣和翰林學士一般都不會無底線的附和皇帝意願。比如許將心裡絕對樂於見到呂大防下台,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落井下石,但是,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許將也不會輕易在一封罷免呂大防的敕書上面署名,他承擔不起被給事中們封駁的風險,事情如果鬧大,言官拿皇帝無可奈何,攻擊的矛頭絕對會首先指向草制的學士、副署的宰臣,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他和呂大防兩人一起下台。


  其實,不要說罷免宰臣,就算是想要罷李稷的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衛尉寺卿也是朝廷重臣,趙煦對李稷再惱怒,又能將他如何?賜死?這隻能想想而已,即使他貴為皇帝也做不到這樣的事情。問罪貶黜?他已經準備好將所有的事情公之於眾了么?沒有的話,兩府、學士院倒還罷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趙煦也沒必要瞞著宰臣與翰林學士,但是,他要怎麼過給事中那一關呢?宰臣與翰林學士不管能否守得住秘密,至少他們知道這件事後不敢公然亂說,給事中就難說了……他願意冒這個風險么?


  現在不是好的時機。


  終於,趙煦還是勉強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壓抑著心中的不快,慢慢的將自己的目光從李稷身上移開,無力的揮了揮手,不耐煩的說道:「爾等都退下吧。」


  聽到這句話,殿中眾人都是如蒙大赦,正要告退,卻聽趙煦又說道:「侍郎、天壽留下。」


  眾臣恭聲唱喏,魚貫退出,轉眼之間,小殿之內,便只餘下司馬夢求與龐天壽二人。


  趙煦沉默了一會,突然注視司馬夢求,問道:「侍郎今日為何寡言?」


  司馬夢求卻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陛下真的相信安平之事,是建國公在陷害石丞相么?」


  趙煦沒料到司馬夢求會開口問這個,神情微變,凝視司馬夢求,但後者卻一直是垂首而立,一副執禮甚恭的模樣,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他亦不回答,只反問道:「侍郎以為呢?」


  司馬夢求搖了搖頭,回道:「臣以為建國公不會幹這種蠢事,如果他真的做了,別人便不可能知道。如今竟然有流言傳來,此事甚是可疑。」


  「這件事的疑點,可不只這麼一樁!」趙煦譏諷的冷笑道,「但是,這件事情,還能查明真相么?」


  司馬夢求頓時沉默了,趙煦的目光轉到龐天壽身上,龐天壽也是低著頭,不置一語。


  「果然如此么?」趙煦嘿嘿的笑出聲來,他無力的坐在御座上,滿臉都是難以掩飾的失望。


  感覺到小皇帝那難以形容的失望,司馬夢求心中更加猶豫了——今日內東門小殿的這次召見,他之所以沉默少言,在旁人看來,那自是因為今日的氣氛如此,他謹慎一點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也理所當然,但司馬夢求心裡是知道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內心深處,一直在激烈的鬥爭著。只是,以他的城府,旁人從外表上,自然是看不出一丁點痕迹的。


  趙煦也並沒有留意到司馬夢求內心的鬥爭,卻仍是又無奈的追問著:「真的連侍郎也沒有辦法么?」


  這一句無意識的追問,卻在一瞬間令司馬夢求做下了決定,他突的抬起頭來,注視著御座上的趙煦。


  趙煦臉上露出一絲希冀之色,「侍郎可是還有什麼辦法么?」


  司馬夢求看著趙煦,又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龐天壽,輕輕搖頭:「雖然證實了安平之事背後有人策劃,但主使之人非常謹慎,以臣的經驗,那名所謂的姓郭的賊人,不是遠走高飛,便是已被滅口,想要循此線索追查,恐怕是永遠都查不到真相了。」


  趙煦的臉色再次灰敗下來。


  但司馬夢求恍若未見,繼續說道:「但是,雖然真相難以查明,卻仍有辦法澄清一些重要的事情……」 「哦?」這次不只是趙煦,連龐天壽都驚訝的轉過頭來。


  「說到底,那幕後主使的賊人的目的,不過是想離間陛下與石丞相的關係而已。」司馬夢求這次沒有避開趙煦審視的目光,仍是繼續說道:「此人煞費苦心,目的非常明顯,是要讓我大宋君臣相忌,石丞相不安於位……」


  趙煦默默的聽著,並不表態。


  司馬夢求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仍然是不疾不徐的說道:「臣到今日,仍敢以身家性命擔保此事與石丞相無關——這並非是因為臣與石丞相的關係,恕臣大膽妄言,若果真石丞相有不臣之心,那安平之時,唐康就不該出來轉寰,乃至此後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該那般發展,如今石丞相也不該反對北伐!興兵北伐,他才能手握兵權!或許有人會以為這是因為石丞相臨事猶疑所致,但是臣出自石相門下,對石相的性格非常了解,他表面上溫和謹慎,但卻絕不是臨大事而猶疑之人。相反,面臨大事,他反而會非常果斷,並不害怕犯錯。否則,他也立不下今日的功業。」


  「侍郎所言,朕亦知之。朕並非是疑石相公,不過……」趙煦半真半假的說道,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此事既有主謀,若非契丹用間,便是謀逆大案,若不能查明真相,豈非令人笑朝廷無人?」


  「陛下所言自是正理。」司馬夢求瞳孔微縮,語氣卻依舊平靜,「臣亦以為,查明真相,方能徹底還石相公清白。此案關係重大,不得不有所權變,既然案子已陷入僵局,何不另闢蹊徑?」


  「侍郎的意思是?」趙煦不解的望著司馬夢求。


  便聽司馬夢求從容回道:「臣以為,主謀既然查不到,那便先試著排除石相公的嫌疑好了。」


  這平平常常一句話,卻是恍如平地驚雷,趙煦和龐天壽愣了一下,才聽明白司馬夢求話中的意思,二人頓時都驚呆了。


  趙煦不自覺的便從御座上站了起來,吃驚的望著司馬夢求,龐天壽更是汗流浹背,低著頭,不敢說一句話。


  每一個時代,都有一個時代獨特的文化與習慣。在某些時代可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換一個時代,卻可能是離經叛道,不可思議之事。暗中調查宰執大臣,如果傳揚出去,趙煦根本不敢想像,那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但司馬夢求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只是繼續說道:「安平之事,既有主謀,那便只有兩個可能,或是有人陷害石相,或是石相左右,有奸險小人,欲圖僥倖。前者難查,後者易明。以臣之見,不如兩頭並進,衛尉寺與職方司仍舊追查原有線索,陛下則另遣信任之人,老成之輩,先排除了石相左右之人的嫌疑,如此則可君臣相安,方為國家之幸。」


  司馬夢求說得淡然,趙煦卻做不到那麼果斷,他沉吟半晌,仍是猶疑難定,為難的說道:「侍郎所言,雖然不失為一良策,然恐礙物議。」


  司馬夢求望著小皇帝,「臣所獻之策,本不足取,陛下若無意北伐,臣進此策,當磔於東市,然陛下若有進取之意,且仍欲用石相,則君臣相疑,必為契丹所乘。非常之時,自當行非常之事。只是陛下須善擇其人,只可用老成謹慎可信之輩。」


  趙煦目光不自覺的移向龐天壽,嚇得龐天壽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司馬夢求不待趙煦開口,也出聲反對:「供奉雖然忠心,然豈可以宦寺監察大臣!」


  趙煦一怔,想了半晌,才驚覺自己竟然沒有可用之人,只得對司馬夢求道:「如此,此事只得託付侍郎。」


  司馬夢求仍是反對:「臣豈得無嫌疑?」


  趙煦不由苦笑:「侍郎以為朕是昏君么?」


  司馬夢求連忙頓首:「臣不敢。」


  「忠奸朕還是分得出來的,斷不至於凡是石越門下,便懷猜忌。」趙煦望著司馬夢求,推心置腹的說道:「不要說侍郎朕信得過,便是唐康、田烈武,朕都是信得過的。唐康在安平一事,已足見忠義,此番天壽與李邦直使河北,唐康在河間布置,更是煞費苦心,其非忠臣乎?其實安平之事,朕亦從不曾有半分疑石越,只是石越功績既高,威名早著,便難保有心懷叵測之人,從中設計。便以本朝之事而言,太祖非忠臣乎?一但黃袍加身,不得不爾。故此,若是有人陷害石越,朕必不中其奸計,但若果是石越左右有人意圖非份,亦不可姑息,總要將此種奸險小人剷除,方能全君臣之義。」


  頓了一下,又道:「侍郎雖曾隨石越游,為石府門下士,然先帝已稱君忠義,太皇太后在時,亦稱君乃本朝奇士,朕更無疑君之理。此事便付於侍郎,幸毋推辭。」


  司馬夢求連連叩首:「先帝、先太皇太后、陛下如此信任,臣感激涕零,此恩萬死難報。」卻仍是婉辭:「然此事實非臣所能勝任,還望陛下另委賢能。」


  「侍郎莫要推辭。此事非君不可,旁人朕亦不能信任。」趙煦態度十分的堅決,「便如君所言,宦寺不可監察大臣,而朝中之士,卻各成朋黨,若所任非人,藉機陷害石越,則朕亦難以自處矣。惟有侍郎,朕方能信任。」


  小皇帝話說到了這地步,司馬夢求已知無法推辭,又婉辭了一回,這才接受任命,頓首道:「臣必不負陛下信任。」


  趙煦見他終於答應,不由大喜,親自走下御榻,扶起司馬夢求,正要再勉勵兩句,卻聽到小殿之外,有內侍尖聲稟報:「啟稟官家,樞密院副都承旨徐禧稱有緊急軍情求見!」


  雖然遼軍已經出境,但此時宋朝卻依然是戰爭狀態,御前會議也未解散,聽到有緊急軍情,趙煦也不敢怠慢,連忙整了整衣襟,喊了一聲「宣」,一面快步走回御座端坐。司馬夢求與龐天壽也都各整儀容,叉手侍立兩側。


  不一會,便見一五十餘歲的長須緋袍男子走進殿中,向著趙煦請了安,便將手中一份捲軸遞上,龐天壽接過捲軸,送到趙煦案前,徐禧垂首肅立,不斷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司馬夢求,司馬夢求感覺到徐禧的窺視,卻仍是不動聲色,並無半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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