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3)
第675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3)
雖然堂堂舊黨三巨頭之一,竟然因為這樣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罷御史中丞,不可避免的讓許多舊黨官員感到無法接受,甚至為劉摯抱屈。但同時他們卻也無可奈何,因為身為御史中丞,理當所然應該有最高的道德標準,這樣的事情,就算出現在宰執大臣身上,宰執大臣也得避位謝罪,何況是御史中丞。而且彈劾劉摯的,並不是新黨或者石黨,而是兩名聲名極好的舊黨,楊畏是劉摯親自推薦的,刑恕不僅是司馬光的門生,而且和劉摯關係也很好。這件事情,任誰也不能隨便往「黨爭」上聯想,這最多只能算是舊黨在清理門戶。雖然也有一小部分人有所懷疑,比如有不少人懷疑楊畏其實是呂惠卿的人,是披著舊黨皮的新黨,也有人認為這件事情其實是楊畏、刑恕在迎合上意,故意羅織罪名,以趕走劉摯,但更多的人卻都是懷疑幕後主使是舊黨的另外兩位巨頭范純仁或者呂大防。
接下來的發展似乎也證明了這種猜測並非空穴來風。因為小皇帝照顧了劉摯的面子,要知道端明殿學士一般是參知政事被罷相才會有的待遇,劉摯雖然是舊黨三巨頭之一,但地位畢竟是低於范純仁、呂大防的。而接任御史中丞的人選,雖然令所有人大吃一驚,卻也是任何一黨都可以接受的人選。
新的御史中丞,既不是舊黨希望的梁燾,也不是最近傳聞中的新貴陳元鳳,而是「默默無聞」的李之純!
一個性格溫和,立場偏向舊黨但沒有固定政見,為人正直,在士大夫和百姓中都口碑極好,很有才幹的溫和派官僚。
新御史中丞是李之純,直是讓范純仁悄悄鬆了好大一口氣。
做了這麼多年宰相的范純仁,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對於政治的本質,也有了自己的認識。他當然能夠意識到劉摯罷御史中丞意味著什麼。
自從紹聖高太后垂簾聽政以來,或者說從熙寧後期開始,大宋朝廷便形成了一個超穩定的政治結構,舊黨、新黨、石黨三黨形成了微妙而穩定的平衡,而在這種平衡中,舊黨一直是最大的一個勢力,但新黨與石黨也不遑多讓,任何兩黨的結盟,都能壓過第三黨的力量。而這種穩定的政治結構,在紹聖年間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因為垂簾聽政的高太后是傾向於舊黨的,舊黨的領袖司馬光又擁有巨大的聲望,而相對的,新黨卻因為呂惠卿的罷相受到巨大的打擊,這使得舊黨和石黨的勢力得到極大的發展,尤其是舊黨,如果拋開石越的個人影響力不計,儼然已經發展到即使新黨、石黨聯手,也難以抗衡的地步。而舊黨能有這樣的局面,其中至關重要的,就是劉摯掌管御史台長達七年之久!
御史台有監察百官之責,歷來是皇帝用以制衡宰執的工具,因此,如果執政的是舊黨,御史台一般會大量參用新黨,反之亦然,但紹聖以來,舊黨卻是宰執中有范純仁、呂大防,御史台有劉摯,三人互相呼應,再加上王安石去世后新黨式微,朝中黨爭也比較緩和,政事堂諸相公只要能得到劉摯的支持,就算高太后、皇帝趙煦,有時候也只能垂拱而治。
因此,舊黨能有今日的局面,劉摯功莫大焉。
而相對的,劉摯一旦罷官去職,這就意味著紹聖以來朝廷的平衡,甚至是舊黨內部的平衡,都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衝擊。後果如何,是范純仁所難以預料的。
范純仁最擔心的,就是政治立場明顯有些傾向新黨的皇帝趙煦,會選任一名新黨出任御史中丞——那樣的話,新黨必然不甘心現在的劣勢,佔據了御史台這樣的有利位置,多半就會向舊黨發起挑戰,那恐怕就會開始新一輪的紛爭。
李之純這個任命,至少是避免了范純仁最擔心的局面變為現實,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范純仁的心裡,依然有一種極為強烈的不安感,彷彿自己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一般。為此,他才下定決心,來向韓維請益。
左丞相韓維的府邸,在城南惠民河畔,離石越的府第不遠,不過規模卻是要遠勝石府。大宋朝有兩個姓韓的名門望族,一個是相州韓氏,一個是開封韓氏。相州韓氏自不用提,韓琦地位特殊,韓忠彥如今也是官至宰執;而開封韓氏也不遑多讓,當年韓億的地位雖然比韓琦要差很多,但也官至參知政事,而論子弟則比相州韓家還要勝過幾分。韓維兄弟八人,其中他和韓絳都做到首相,位極人臣,其餘六兄弟中,如韓縝也是官至金紫,而第三代中,年紀較長者如韓宗道不知不覺中,已然官至刑部侍郎,其餘如韓維的兒子韓宗儒、韓宗文,也分別官至大理寺丞、光祿寺丞,甚至連第四代都很爭氣,韓維的孫子、韓宗文的兒子韓瑨,在汴京年輕士子中文名頗著,得中進士是早晚的事。
這便是所謂的「禮樂簪纓之族,詩書富貴之家」了,而且韓維兄弟之中,已經去逝的韓絳曾經是新黨領袖,韓縝則屬於舊黨,韓維不屬於任何一黨,卻與石越關係親密,因此,韓家在熙寧、紹聖兩朝的影響力,可以稱得上獨一無二。
整個大宋朝,敢不賣韓家的賬的,也就只有剛剛下台的御史中丞劉摯了,自從劉摯做到御史中丞后,劉摯不止一次的翻韓縝的舊賬,彈劾他當年與遼國談判劃界,割地七百里,喪權辱國。不過這件事情,劉摯也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為韓縝當年是奉命出使,這割地的責任,多半要歸到王安石頭上,所以誰都知道劉摯是項莊舞劍,意在已經去逝的王安石,目的仍然是打擊新黨。
這種明顯的企圖,在紹聖朝的局勢下,顯然是不可能得逞的,韓縝也一直是安若磐石,他之所以沒能進一步做到執政,純粹只是因為韓維一直是宰執大臣,為了避嫌,不得不「委屈」一點。
這樣的世家大族,在當今的宰執大臣中,也只有韓忠彥家能相提並論了。但韓忠彥家的根基在河北相州,而韓維本身就是開封人。因此,論到府邸之盛,左丞相府在整個汴京,都是可以傲視群臣的。
整座韓府,佔地二百宋畝有多,比起清河郡主所居的靜淵庄,要大出近一倍。府邸的西邊畔河,東邊是朱牆環繞,牆內花木繁茂,徑路相交,南北則是正宅,其中南邊是正門,一干建築,皆用青銅瓦覆蓋,顯得宏麗壯偉,而北邊的後堂,在古樹掩映之下,是高樓大閣,輝耀相對。至於府內各種建築,殿堂舍齋、亭樓閣榭,應有盡有,無不精雕細琢,窮盡精美華奢,更讓外人羨慕的是,韓府幾乎所有建築的牌額,全部是高宗、高太后以及當今皇帝御筆親賜。
范純仁的車駕剛到韓府,韓府那邊早已得到消息,便見中門大開,韓維之孫韓瑨率領幾個兄弟恭恭敬敬的侍立在門前,等范純仁下了馬車,韓瑨兄弟連忙迎上前來,恭謹行禮,一邊說道:「相公光臨,家祖父抱恙,不能親迎,遣晚輩兄弟迎接相公,不敬之處,還望恕罪。」
「豈敢,豈敢。」范純仁笑著摻起韓瑨,上下打量,又笑著問道:「公表,聽說你和章家小娘子的好事近了?」
韓瑨萬萬不料范純仁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一見面居然問的是這個,不由得一陣臉紅,訕訕道:「相公取笑了,家父已與章家談好,還是要等到春闈告捷,再行完婚。」
范純仁點了點頭,玩笑道:「那公表你可要加倍努力了,你未來岳父那邊好說話,但真要誤了章家小娘子的青春,章子厚可不是好說話的。」
韓瑨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接話了,只好訕笑不語。他的這樁婚事,也是如今汴京最熱門的話題之一,坊間都在傳言,韓瑨原本對石越的獨女石蕤有好逑之心,但因兩家都是宰相之家,大犯忌諱,於是只得作罷,為了安慰愛子,韓宗文便向仁宗朝的宰相章得象家求婚,兩家都是名門望族,門當戶對,當下一拍即合,章家將章得象的嫡孫女許給韓瑨為妻。為了這樁婚事得諧,韓家還大費周章,特意上表請求皇帝同意,因為章得象雖然已經逝世,但章家還有一個章惇也同樣貴為宰執,雖然章惇只是章得象的族侄,但這種事情,終究還是有些犯忌諱的,好在皇帝趙煦在這方面十分開明,很痛快的便玉成了這樁好事。
而這樁婚事,也因此成為一樁美談。要知道,在大宋朝,貴為宰執,禮絕百僚,固然尊貴無比,但也有許多的忌諱與難處,子女後代的婚事,便是其中最讓眾宰執傷神的。
畢竟就算做到宰相,大家也同樣有普通人的一面,為人父母者,當然希望子女能有個好歸宿,但宰執大臣的子女,卻是不能隨便聯姻的,一是犯忌諱,便如韓瑨與石蕤,至少在范純仁等人看來,這完全是絕配,但當朝的左丞相和右丞相豈能成為姻親?又或者怕嫁到政敵家,比如王安石嫁到吳充家的那個女兒,就算「拗相公」再怎麼要強好勝,面對這樣的情況,也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在火坑裡受苦。門當戶對既然有諸多的忌諱與不便,那就只好「婚姻不問閥閱」,甚至弄些榜下擇婿之類的事情出來——但這種事情,卻往往只是看上去很美。兩個家世相差很遠的人,通過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結合,能夠幸福的幾率會有多大?這種情況下,如果是宰執之家招婿,就經常是男方開始為了前途委曲求全,等到雙方地位發生變化,女方如果運氣不好,被折磨得早死也是常有的事;而如果是宰執之家娶婦,要麼就是女方管不住男方、壓不住內宅,甚至被男方欺負得鬱郁寡終,大損家族聲譽,要麼就是女方敏感多疑、好妒耍潑,最終還是家宅不寧。 因此,對於宰執來說,最理想的婚姻,便是能與世家聯姻。大宋的世家不比漢唐,都必定是詩書傳家,子弟雖然有智愚之分,性格也有賢、不肖之別,但終究都是家法森嚴,行止有度。比如韓維的長子韓宗儒,其人十分的吝嗇貪財,好吃如命,身材肥胖,為人較之乃父不知道差到哪裡去了,但是做官卻頗有法度,雖然沒有什麼過人的才幹,卻也能循規守矩——但這並不是他本人的功勞,而是韓家自有家法,他雖然官至大理寺丞,在尋常人家,那已是從六品上的高官,家中之人,必定以之為尊,無人敢論其非,但在韓家,那根本不值一提,犯了家法,回家之後,該罰跪照樣罰跪,該吃板子照樣吃板子。韓宗儒也只能老老實實的,不敢逾雷池一步。以韓家的家法,也可以想像,韓宗儒在他妻子面前,也絕不敢擅作威福。
而且,世家子弟還有一樁好處,那就是哪怕中不了進士,也有機會恩蔭入官,最起碼,也是家財豐富,能夠一世富貴。
當然,世家子弟中,也有家法不嚴,子孫不肖的,這樣的例子也不少,如果只是貪慕虛榮,就難免作繭自縛,要想找個好親家,還需要深入了解對方的家風族規。但不管怎麼說,世家子弟不肖的,絕大部分都是兒子,女兒大抵都是賢淑溫良的。更不用說章家的家規之嚴,比之韓家,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韓、章兩家的這樁婚事,的的確確,讓兩府的宰執們,都是稱羨不己。故此連范純仁見著韓瑨,亦忍不住要調侃他幾句。
說過閑話,韓瑨兄弟便畢恭畢敬引著范純仁直趨內堂。
韓維知道範純仁來訪,也已在侍婢的照顧下,披衣起身,坐在榻上,見范純仁進屋,便要起身相迎,范純仁連忙快步上前,止住韓維,口裡說道:「持國丞相不必如此。」
又打量韓維,韓維此時早已年過古稀,鬚髮全白,久病之下,整個人顯得虛乏無力,面有枯色,惟有一雙眸子,仍然炯炯有神。
范純仁開口欲說話,卻見韓維伸手止住他,示意他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又令韓瑨兄弟退下,止留兩名侍婢在屋內侍候。韓維看著范純仁落座,又等到一名侍婢給范純仁上了茶水點心,才顫顫巍巍的說道:「堯夫,你特意來見我,是為了劉莘老的事吧?」
不待范純仁回答,韓維又自顧自的說道:「說起來亦是極諷刺——劉莘老最見不得宰執大臣私自交往、延接賓客,若是他還在御史台,你這麼來見我,免不得要被他彈上一本。」
范純仁亦不禁苦笑,劉摯在這方面的死板,是讓眾人感到很無奈的。但他還是斟酌說道:「劉莘老雖然罷中丞,但繼任的是李端伯,亦是正人君子,倒也不必……」
「是么?」顫顫巍巍,說話都十分費力的韓維,臉上一瞬間露出驚訝之色,他望著范純仁,奇怪的問道:「那堯夫你特意來見我,又是為何?」
范純仁一怔,但還是坦白回答:「只是不知為何,我心裏面,總是有些不安。」
「呵呵!」韓維禁不住笑出聲來,旋即肅容,認真說道:「堯夫感覺不安,那就對了。」
「丞相何出此言?」
「堯夫你真沒看出來么?」韓維奇怪的看著范純仁,「官家這次,可是下了一步妙棋啊!」
范純仁腦海之中,忽然感覺閃過一個什麼念頭,想要去抓,卻怎麼也抓不住,他也不做無益之事,認真的對韓維說道:「還請丞相明言。」
韓維不禁一陣苦笑,雖然范純仁是正人君子,但若在一年之前,他也是絕對不會和他「明言」的,但現在情況卻不同了,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再加上朝局的變化,讓他也生出了不同的心思。
他看著范純仁,反問道:「堯夫真的以為李端伯比得上劉莘老么?」
見范純仁還是不太了了,又不由得苦笑一聲,嘆道:「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家都已經淡忘了御史台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瞬間,彷彿一道閃電在范純仁腦中閃過。便聽韓維又說道:「御史台,可從來都不是御史中丞能夠一言堂一手遮天的地方啊!」
頃刻之間,范純仁已經徹底明白了,明白了他為什麼會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