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
第663章 明皇不作苞桑計(1)
1
紹聖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遼國容城。
這是一座簡陋的邊城,做為遼國南京道惟一落入宋軍控制的城池,在這大雪漫天飛舞的寒冬里,尤其顯得蕭索。因為當日對吳安國的出現毫無準備,整個容城縣城內幾千戶人家,幾乎全部落入宋軍手中,倉促逃出容城的,可能還不到一百戶。
這座挨著宋遼邊境的小小縣城,當初可是讓吳安國的河套蕃軍們大大的吃了一驚。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座城牆修得如此粗鄙的縣城內,居然居住著上萬的居民,而且大多還頗為富裕。這讓他們十分的震驚。這與他們對遼人的印象大相徑庭,但事實擺在眼前,相比起來,容城的居民更象是宋人,而他們河套蕃軍則更象「窮酸」的遼人。
這座小小的邊城,給吳安國的部下們上了生動的一課。遼國的南京道相當的富庶,一個容城縣,如果算上農村人口的話,總戶口就已然近萬。而且,因為靠近宋境,走私貿易發達,居民也頗為富裕。整座城市內,大部分人口都是漢人,因此不存在語言交流上的障礙,可是,讓不少宋軍將士心裡感到彆扭的是,在這座城市內,雖然說著同一種語言,但本土居民的提防、猜忌甚至是敵視,還是十分的明顯。
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雖然佔領容城后,河套蕃軍的軍紀還算不錯,但是吳安國為了解決補給問題,還是不可避免的向容城的居民攤派了各種雜稅力役。更不用說在這場宋遼戰爭中,容城也有不少男丁隨遼主南侵,許多人的親人便死在了宋軍手上,還有許多人的親人此時依然在遼軍中服役。這一切,都不是簡單的是非對錯可以說清的。
不過,至少河套蕃軍的主將吳安國對這些倒是早有心理準備。對這一切,吳安國表現得漠不關心。在他看來,只要容城的居民們不打算武力反抗宋軍的統治,那這些就不關他的事。此時,他真正操心的只有兩件事,一是他佔領容城時縱兵洗劫了容城縣的府庫,將其中的金銀緡錢布帛等物搶了個一乾二淨,雖說他自己沒拿一個銅板,盡數分給了部下以鼓舞士氣,但這始終是違反軍法的,因為容城基本上是不戰而降的,所以從法條上,他洗劫的是宋朝的府庫,這件事他的護軍虞候一直撕擄不清,雖然他的護軍虞候沒有將這件事馬上上報,但卻一直在威脅他,要他想辦法填上這個窟窿,否則遲早要上報,這讓吳安國煩得要死,他有心想要找個機會再打下一座遼國城池,但自耶律信撤兵后,現在遼國南京道境內到處都是遼軍,為了防備宋軍反攻,南京道內各州縣的漢軍也全面動員起來,憑著吳安國這點兵力,現在想再打下一座城市,實在有些勉強;而另一件事,就是困在蔚州的折克行部。
早幾日前,吳安國就接到了消息,知道參知政事李清臣會親自前來河北犒軍,李清臣此來,不但會帶來諸軍將士翹首以盼的獎賞,還關係到這場戰爭的下一步走向……但吳安國卻沒把這些放在心上,他的想法很簡單,該有的獎賞是飛不掉的,而只要朝廷沒有正式頒布議和詔,那麼宋遼之間,就依然處於戰爭狀態。因此,他不但沒有跑去河間府湊熱鬧,連河間府的閱武,他也借口兵力緊張,沒有派人參加。
與其去做那些無聊的事,還不如多花點時間想想如何幫困在蔚州的折克行解圍,哪怕是能幫他減輕點壓力也好。
這段時間,吳安國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時間對著地圖思索對策,但卻苦無良策。他的軍隊現在所處的位置頗為尷尬,若遼軍還在河北,他這幾千人馬在容城,對遼軍的糧道是一個不小的威脅;若宋軍大舉北伐,他自然也不需要停在容城這種彈丸之地,以一般的進攻路線來說,宋軍主力自雄州北出,而他這支人馬可以做為偏師,襲取易州、涿州,不但可以護衛主力的側翼與糧道,而且對涿州遼軍也能形成夾擊之勢。然而現實卻是遼軍已然回國,宋軍卻暫時沒有乘勝追擊,他這幾千人馬在容城已變得毫無意義,可是卻又不能輕易放棄這座具有象徵意義的邊境小縣城。
這讓吳安國感到很沮喪。因為大雪封山,他也無法去救援折克行。要是天氣好一點的話,吳安國甚至打算出奇兵,取道易州以北的故城鎮道,越過長城,奇襲蔚州北面的涿鹿,也就是遼國現在奉聖州的永興縣,再由涿鹿南下,增援蔚州。為這個計劃,他已經詢問過數十名易州土著,並且找好了嚮導,確信唐代的故城鎮道現在依然存在。儘管這條故城鎮道道路不太好走,而且如果涿鹿遼軍得到消息,在故城鎮長城附近布下一支精兵埋伏,他很可能會吃個大苦頭,但吳安國還是認為若有必要,就值得冒這個險。因為只要得逞,他既可以南下直接增援折克行,也可以北上直取懷來,切斷軍都陘,威脅居庸關,讓耶律沖哥對摺克行的圍困變得缺乏意義。
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而且他這個作戰計劃一直沒有獲得宣台的批准,因為王厚與折可適都認定以耶律沖哥的才智,一定會對故城鎮道有所防備,這是個必定失敗的計劃。與其冒險,不如留下吳安國這幾千人馬將來用於護衛北伐主力的側翼。這也讓吳安國深感無奈,他不斷的上書宣台,想要說服王厚與折可適,但王厚與折可適的戰爭理念與他實在相差太遠,簡直到了難以溝通的地步。在吳安國看來,就算耶律沖哥有所防備,也不會代表他不會成功,戰爭的勝負很多時候是取決於將領的臨機決斷的,耶律沖哥手上兵力也是有限的,他既要圍攻折克行,又要牽制河東的章楶、種朴,又能派出多少人馬防範故城鎮道?更何況在遼軍北撤後,遼軍在涿州、易州都部署了重兵,故城鎮道的防守理應由南京道的遼軍負主責,只要吳安國能騙過涿、易的遼軍,他的計劃就完全可能成功。
然而王厚和折可適根本不相信他有可能騙過涿、易的遼軍。遼軍北撤後,宋軍早已偵知遼主依然駐蹕析津府,蕭禧也回到了南京,而改以蕭忽古負責涿、易的防務,以蕭阿魯帶率兵居固安、永清一帶為其輔,這兩人不管在南犯之時戰績如何,卻都是老成宿將,王厚與折可適都認定自己絕對沒有本事能帶幾千人馬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蕭忽古的眼皮底下溜過去,因此也絕不相信吳安國有此能力。就算吳安國表示願意立軍令狀,二人也嗤之以鼻。這讓吳安國氣悶得要死。可是,夏蟲固然不足以語冰,奈何這「夏蟲」卻是他的頂頭上司,而且這兩位還是在河北打了大勝仗的大功臣,聽說一個將封德安縣公,另一個不但晉爵武鄉伯,還越轉定遠將軍。而他吳安國雖然也立下偌大功勞,但說到底只能算是一支偏師,上面又沒人幫他說話,結果只落了個游擊將軍、靈丘伯,也就是比種朴那個倒霉蛋好一點。
但是,全天下都在加官晉爵,只有種朴卻被降職,如果不是因為朝廷有意北伐,很可能連神銳四軍的都校一職都保不住,因此,就算吳安國對自己的仕途再怎樣不抱希望,也不至於自暴自棄得去和這種人相比。
現在的吳安國對章楶和種朴可是鄙視到了極點。如果他的河套蕃軍現在還在河東的話,耶律沖哥絕對不可能象這樣困住折克行。救援蔚州最有效的辦法,其實就是河東宋軍北出雁門,直取遼國西京大同府,耶律沖哥再厲害,也不可能坐視大同府陷落而不顧。退一萬步說,就算沒能力威脅到大同府堅城,至少也要主動出擊,攪得遼國西京道境內雞犬不寧,使耶律沖哥不能專心對付折克行。但這兩位倒好,完全被耶律沖哥牽著鼻子走,讓耶律沖哥以少數兵力在河東路境內四處出擊,迫使他們四處救火,到處布防,令手中兵力越發的捉襟見肘,更加可悲的是,他們居然還真的就這樣被遼軍切斷了折克行的糧道。
造成現今這樣的局面,誰能說與章、種二人的才具無關?如果現在在河東境內主持大局的是慕容謙,或者將種朴換成何畏之,哪怕是种師中也行,耶律沖哥都絕不會這麼輕鬆。吳安國現在已經看穿了,章楶的本事,也就是能勉強守住河東不失,若讓他進取的話,他也就能打打那種步步為營的仗,至於種朴,根本就不具備獨當一面之才,做一軍大將已是十分勉強,他的才能,也就夠做個副將、營將之類。
吳安國正一肚子牢騷,在行轅內對著地圖腹誹,忽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腳踩積雪的聲音,他抬眼望去,便看見韓季宣已到了門口,他身後還跟著一名戴著斗笠的錦衣男子。這韓季宣原是遼國的飛孤守將,降宋之後,宋朝給了他一個翊麾校尉的官職,便在吳安國帳下做了一個行軍參軍,此時出現在此倒也不奇怪,但他身邊那人,吳安國瞧著身形有些相熟,但顯然不是他麾下的將領,正疑惑間,卻見那人已取下斗笠,走進屋中,笑道:「鎮卿,這大雪天,不去圍爐取暖,喝杯溫酒祛寒,卻一個人呆在這冷冰冰的屋裡看甚地圖……」
「段譽之?」吳安國看清來人的相貌,不由一怔,驚訝的問道:「你怎麼跑容城來了?」
「我給你押了一批箭矢、綿鞋過來。」段子介笑道,又拿眼掃了一眼地圖,笑道:「你還在想永安侯的事?」
吳安國狐疑的看了段子介一眼,冷笑道:「段譽之,你當我傻么?什麼時候給我送這點補給也需要你這段定州親自出馬了?」
「你這人果然一直是這般無趣。」段子介尷尬的笑了笑,「難怪立下這麼大功勞,就得了個游擊將軍——噢,這游擊將軍還不知道能當幾天,我聽說有人洗劫了容城的府庫,這事要傳到河間府……嘖嘖……」
「什麼游擊將軍,當不當無所謂。」吳安國滿不在乎的說道。 段子介卻嘿嘿笑道:「以前倒是可以無所謂,不過現在這情況,你要是還想當一軍主將,一個昭武校尉恐怕資歷太淺啊。」說著,他也知道吳安國大概不會主動請自己落座,也不見外,自己拉了一張椅子坐了,又對韓季宣笑道:「韓將軍,跟著這樣的主將沒意思吧?不如到我那兒去如何?」
韓季宣笑了笑,沒有回答。段子介翹起二郎腿來,又得意的笑道:「正好有件喜事要讓吳兄知道,小弟馬上就是從五品上的游騎將軍了,吳兄下次見著小弟,就得認真行禮才行了。」
吳安國臉都黑了,段子介卻裝做沒看見,朝韓季宣說道:「韓將軍,瞧著沒,跟這樣的主將,不但自己升不了官,也連累下屬不好陞官啊。韓將軍可是北地人傑,千萬不可被耽誤了……」
韓季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眼見吳安國臉色越來越難看,急中生智,笑著說道:「段定州遠來辛苦,末將且去叫人上杯熱茶……」說罷,不待段子介答應,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段子介見韓季宣跑了,方又轉過頭來,瞅了瞅吳安國,正色說道:「鎮卿,你覺得永安侯還能堅持多久?」
「不知道。」吳安國搖了搖頭,「我惟一能肯定的是,如此惡劣的天氣,他已經無法突圍,而等到天氣好轉,他的戰馬肯定已被吃光了。所以,他要麼堅守蔚州等到援軍到來,要麼就全軍覆沒。」
段子介嘆了口氣,突然放低了聲音,說道:「永安侯絕對不會全軍覆沒的。」
吳安國驚訝的望著他,卻聽段子介又低聲繼續說道:「吳從龍與黃裳已經到了雄州,表面上他們是去雄州、霸州勞軍的,但實際上是去與遼人接觸的。」
「議和?」吳安國驚得嘴巴都張大了。
段子介卻搖了搖頭,「現在還談不上議和。就是給遼主帶個口訊,宣台要求耶律沖哥讓開飛狐峪,以便永安侯率部退回河東。」
「這是何意?」吳安國不由得皺起了眉,「到嘴的肉,叫耶律沖哥吐出來?」
「這就是投石問路。」段子介淡淡說道,「這應該是折可適的主意,要不然你以為折可適真的會坐視折家軍全軍覆沒不管?如果遼主答應了這個要求,就為接下來的議和創造了條件,丞相也就可能順水推舟,說服朝廷與遼國議和。」
「若遼主不答應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此事現在是絕密,恐怕現在河間府除了丞相和折可適之外,沒有第三人知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丞相與折可適到底在想什麼,在真的打算議和,還是兵不厭詐?」
吳安國卻突然冷冷問道:「如此絕密之事,你段譽之又從何得知?」
段子介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又有什麼能耐知道?是建國公透露給我的。至於他是如何知道的,我卻不知道。不過他斷不至於誑我……」
「呂惠卿?」吳安國怔住了。
這種大事,呂惠卿當然是不可能騙段子介的。就算吳安國也清楚,以天水朝的政治文化,以段子介如今的地位與性格,如果呂惠卿故意欺騙他的話,段子介很有可能會憤而說出全部真相,這樣呂惠卿也會牽連進來,這種不但涉及軍國和戰大事,而且事連石越這種重臣的案子,不論結果如何,呂惠卿都不會有好下場。
而且這案子也扳不倒石越,從段子介的用詞來看,石越也並非私下與遼國和談。他只是要求遼主不得再圍困折克行部而已……所以,這種結果只是呂惠卿和段子介兩個人倒霉的事,想來呂惠卿不至於失心瘋到要和段子介同歸於盡的地步。
但吳安國還是有些疑心,呂惠卿又是如何得知這種絕密之事的呢?這應該是只有石越、折可適、吳從龍、黃裳四人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