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11)
第658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11)
唐康與种師中相交已久,他知道种師中雖然性子高傲,給人的感覺是說話百無忌諱,甚至經常得罪同僚,但其實他在涉及朝局的事情上,從來都非常謹慎,此時更是絕不會接自己的話,便又說道:「許副樞、呂吉甫、段子介,還有那薛嗣昌,究竟是不是心底里真的認為火銃有那麼有用,我無從知道。但我卻能肯定,他們四位都知道,倡議興建火銃局是能討好皇上的事!」
「原本,不管北伐不北伐,也不管朝局如何變化,他們四位未來的戲份都有限。許副樞升任冬官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呂、段手中兵力有限,薛嗣昌就更不用說了。但是如今折騰出火銃局這篇文章來,其中好處不言而喻。不要說造火銃、給廂軍換裝,其中涉及的利益至少是數百萬緡之巨。最重要的,還是只要朝廷同意了這個計劃,他們四位在未來的朝廷之內,便都有了讓皇上重視的立身之本。對許副樞來說,這火銃局完全能成為他的最大政績,只憑此一點,他就算去了工部,只要他還是執政,樞密院也好、兵部也好、軍器監也好,他都能有極大的話語權。看來許副樞是斷定皇上未來一定會大興兵戈,故此才不惜給呂吉甫機會,也要藉此維持他在皇上心目的份量。若是這火銃果然收到奇效,那樞密使之位,就更是囊中之物……」
「而呂吉甫——此事不管怎麼樣,他都已是贏家。不但增強了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若此議得行,我敢肯定,他多半還會借練火銃兵為名,請求朝廷允許他招兵買馬,擴充實力,以便在北伐中分一杯羹。就算朝廷不允,他也沒什麼損失,反正他的『遠見卓識』,也足以為他延譽。無論是建立功績,還是證明自己的能力,這些事情對呂吉甫原本就毫無意義,對他來說,如今最重要的,是慢慢的改變他在皇帝與士林心目中的形象。這場戰爭,算是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至於段子介與薛嗣昌……嘿嘿,若此議得行,一個練兵、一個制器,轉瞬之間,二人便能成為我大宋舉足輕重的人物——好算計,嘿嘿,果然好算計!」
唐康不住的冷笑著。他其實並不是特意和种師中分析這些,而是借著和种師中討論,理清自己的思緒。种師中也知道他的性子,不過唐康也不是那種孟浪隨便的人,肯在他面前無所顧忌的說出這些話,也是表示推心置腹之意。
雖說若以种師中的本心,他是根本就不想趟這些渾水,最好什麼也不知道才合他的意,但兩人卻在前幾日,已經私底下約為婚姻,將种師中的幼女許給唐康的長子。有了這層關係,說榮辱與共誇張了一點,但至少,唐康在朝廷得意,對他种師中是有很大好處的。所以,二人關係才會親密至此。
此時唐康既然以腹心相待,种師中自也不能將界限劃得太清。他是知道唐康為人的,這個時候他若再想將自己摘乾淨,唐康面上不會說什麼,但心裏面定會和自己翻臉,從此以後,兩人只怕做不成親家,只能做仇家了。
當下种師中便似漫不經心的笑問道:「康時倒是剖析入木,不過,我想問一句,不管許副樞他們有什麼算計,這火銃局設不設得成,和咱們又有何關係?」
唐康被他問得一愣,怔了一下,隨即自失地一笑,「還是端孺兄說得在理。」
這不是他的心裡話。他對火銃局如此在意,其實是因為他心裏面,隱隱的感覺到了這火銃局可能很重要。直覺的,他想要在這火銃局中插上一腳,甚至是設法去奪取主導權。但再怎麼說,他也不可能只憑這捉摸不定的感覺行事,琢磨了半晌,他雖然也看出若設立火銃局會有極大的好處,但卻遠遠不值得他為此去招惹一個樞密副使甚至是工部尚書參知政事。
因又笑道:「不過,也不能說與咱們完全沒有關係。既然知道了他們有何求,那就可以對症下藥了。薛嗣昌想讓章子厚和蔡元長支持火銃局絕非易事,章子厚、蔡元長雖然與許副樞沒什麼大恩怨,但對呂吉甫不會不提防,尤其是蔡元長,他是當年扳倒呂吉甫的功臣,以蔡元長的性格,就算呂吉甫主動示好,他既不會相信,也不會冒著得罪范相公的風險去接受。自然,以呂吉甫之智,也不可能去自取其辱。我敢料定,章子厚與蔡元長對薛嗣昌以禮相待,是因為他們也知道薛嗣昌暗地裡的差使,故而刻意拉攏。但若涉及火銃局,薛嗣昌必定要碰一鼻子灰。以他二人的身份,別說薛嗣昌沒有資格做什麼交易,就算是許副樞又能如何?」
种師中見唐康的眸子晶亮,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意,不由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問道:「康時,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唐康莫測高深的嘿嘿一笑,沒有回答,卻突然把話題又變回了二人最開始討論的事情上,笑道:「咱們章大參的野心可是大得很……他還想做北伐的主帥。呵呵……」笑了幾聲,又道:「既然如此,那端孺兄,咱們倒是不便擋他章大參的路。他要做什麼,咱們便讓他做好了……」
种師中沒料到他突然話鋒一轉,聽到此處,更是驚訝,問道:「康時是說,他們明日閱武時鼓動將校請戰,也隨他們么?這閱武可是由你獻策的……」
唐康笑了笑,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咱們事先什麼也不知道。端孺兄,章子厚可是出了名的器量小,睚眥必報,咱們又何必惹他?」說著,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微翹了起來,露出一絲譏諷之色。
5
「嗚——」
一通激厲高亢的畫角聲突兀的響起,瞬間撕破了紹聖七年十一月廿三日這個清晨的寧靜。在河間府那高聳孤立的城牆之外,一片白茫茫的朝霧之中,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的河北平原上,一隻連綿數里長的車隊,在上千名馬步士兵的護衛、擁簇下,正緩緩的向著河間府行來。十數名手持畫角的騎兵,分散在這支長長的隊伍前後左右,不時的吹響手中的畫角,嗚嗚的長鳴之聲,不斷呼應著,彷彿在向人們通知他們的到來。
當車隊行進到距離河間府的南城門大約還有五六里左右的距離時,似乎是聽到了車隊的角聲,突然,早已整齊的排成一列肅立在河間府南城牆上一千名穿著嶄新戰袍的宋軍士兵,同時舉起了手中的畫角。
「嗚嗚——」頓時,畫角之聲,漫天響徹。
這一瞬間,整座城市,所有的人,都被這角聲所吸引,停了下手中的事情,將目光投向城南。一些不明就裡的民眾四處打聽出了何事,幾乎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一個消息便傳遍了全城。
天子的使臣來了!今日,在南城門外,將舉行盛大的閱武式,朝廷的李參政將在閱武式上,宣布對有功將士的賞賜。
很快,河間府沸騰了。幾乎所有的百姓,都攜家帶口的向著南門趕去,沒有人想要錯過這榮耀的時刻。
與此同時,在一千支畫角的齊鳴聲中,河間府的南門,轟然打開。
三百名身著嶄新的鮮紅色戰襖的將士,騎著高大的白色戰馬,手中高摯著獵獵飛揚的各色戰旗,從城門中疾馳而出。緊接著,便是一隊隊的士兵,在數不清的赤旗的率領下,手執槍戟、腰挎刀弓,從城門的門洞中整齊的小跑而出,沿著官道的兩側列陣而立。 只有最先出城的三百名將士沒有停留,而是一路順著官道向南疾馳。
在平坦的河北平原上,視野極為開闊。沒跑多久,這三百名騎士很快便已遙遙望見南方官道上逶迤而來朝廷車隊。一名騎士立即從腰間取出一支畫角,嗚嗚吹響,馬上,便聽到使團車隊中也角聲大作,而身後河間府城牆上,剛剛將息的角聲,也再度漫天響起。
此時,使團車隊中,李清臣與龐天壽都己棄車乘馬,陳元鳳、王襄等一眾隨行的文臣武將也皆策馬相陪,聽見前方的角聲,所有人都不由得精神一振,陳元鳳手搭涼棚,望北方官道看了一會,笑道:「邦直公,龐供奉,這是石相公派人來迎了。」
話音方落,三百騎士的隊伍,已由隱約變得清晰,使團眾人,都已可清晰看見對方戰旗上的紋飾。
最先躍入眾人眼帘的,赫然是數十面紅底白尾鷂戰旗!
它們分別由數十名身著校尉、節級服飾的宋軍將士高高摯起,佔據了那三百名騎士隊列最前方的位置。
「白尾鷂?」李清臣眯著眼睛看了一會,方有點不太確定的問道:「可是橫山蕃軍么?」
「正是橫山蕃軍。」陳元鳳點了點頭,又笑道:「石相這是用心良苦啊。」
李清臣微微嗯了一聲,龐天壽卻不解的問道:「宣判何出此言?」
陳元鳳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在下也只是揣測而已。此番邦直公與供奉奉旨勞軍,在河間府閱武封賞,於河北諸軍來說,自然是莫大的榮耀。但俗語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閱武時的各種位次序列,卻也不是那麼好排的。比如這前來親迎天使的隊伍,由哪一軍來,誰走在前頭,誰走在後面,都得煞費心思,一個不好,便可能會弄巧成拙……」
龐天壽能成為天子之寵臣,心思之剔透聰明也是不用說的。陳元鳳這麼一解釋,他立時便已恍悟,笑道:「原來如此。看來石相公是特意要以軍功來定次序了。」
「正是如此。」陳元鳳點頭笑道:「代表河北諸軍來迎接天使,這是何等之榮耀?以常理而論,如今河北有這麼多的禁軍,又怎麼輪得到區區一支蕃軍?但石相不但安排橫山蕃軍前來迎接,而且還讓這數十人居於隊伍的最前列,這擺明了就是獎掖軍功之意。破韓寶之役,眾軍皆公推橫山蕃軍為頭功。橫山蕃軍居前,那自然也是理所當然!」
說完,又意猶未盡,補充道:「橫山蕃軍現在本是在安平一帶休整,不當出現在河間,這些將士,多半是石相決定要舉行閱武之後,特意從安平徵調而來,在下敢肯定,這些將士,應該都是橫山蕃軍中戰功最著的……」
聽他們說得熱鬧,李清臣也是不由笑了笑,點頭贊道:「果然不愧是石子明,如此安排,不但公平,亦能激勵士氣。」
陳元鳳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又指著越來越近的迎接隊伍,介紹道:「邦直公、龐供奉,請看,那橫山蕃軍的紅底白尾鷂旗之後,便是雄武一軍的雙戟熊旗與鎮北軍的鎮北二字旗。王師能夠在安平破賊,雄武一軍與鎮北軍可謂居功至偉。若無他們奇襲取饒陽,就算王處厚再神機妙算,恐怕也沒有機會在這河北平原之上,全殲韓寶數萬精兵。不但如此,二軍也直接參加了圍殲韓寶之役,位列中軍,與韓寶主力直接作戰,擊殺、生擒遼將十餘名,可說是功勛卓著……」
雄武一軍與鎮北軍的功績,李清臣與龐天壽自然是很清楚的,二人連連點頭,李清臣更是出聲贊道:「何蓮舫,真名將也!真名將也!」
「邦直公贊得好!」陳元鳳也是附和點頭,笑道:「其實,這雄武一軍與鎮北軍能立下偌大功績,比起其他諸軍,更能激勵天下。」
說完,不待李、龐相問,便又自己解釋道:「想遼人入寇之初,便是連下官,也覺得河朔禁軍不能戰,天下能戰之兵,不在京師,便在陝西,尤其是雄武一軍,更為人所輕,若當時有人對下官說雄武一軍能立下這等功績,下官絕不會相信。至於鎮北軍,更是倉促所建,說是廂兵之流都是抬舉,若非官家聖明,如鎮北軍之類,就算是創建了,最多也就是護運下糧草,誰又會真以為此輩竟能與契丹精兵廝殺呢?」
說到此處,陳元鳳不由慨嘆連連,「如今想想,世人之偏見,真是最可怕之物。因為此二軍之經歷,下官卻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間,沒有無能的軍隊,只有無能的將領。古之名將,如韓信、章邯,皆能驅市人而戰。今之將領雖不如古,然朝廷之軍隊,亦遠非市人可比。只要善擇將領統御,連鎮北軍都能大有作為,何況其他?」
這番宏論,不但讓李清臣、龐天壽連連點頭,就算是一旁隨行的一眾官員,都是深以為然。李清臣和龐天壽當然聽得出陳元鳳這番話意有所指,陳元鳳並不是在單純的誇讚雄武一軍與鎮北軍,而是在委婉的替南面行營諸軍辯護。那些對於南面行營戰鬥力的譏諷、嘲笑,李、龐二人也都是略有耳聞的。不過,在他二人心裡,卻也是覺得,不論陳元鳳有沒有言外之意,這番話的道理,卻是沒有錯的。便如陳元鳳所說的,誰能又說南面行營不會是下一個雄武一軍與鎮北軍呢?
陳元鳳眼角窺見李清臣和龐天壽的表情,知道這些話點到為止便可,也不多啰嗦,馬上又極自然的話鋒一轉,繼續向二人介紹雄武一軍與鎮北軍之後的那些旗幟所代表的軍隊。
這次河間府的閱武儀式,並非盡依古禮,而是唐康與宣台幾個謨臣煞費苦心弄出來的,其表面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激勵士氣,但背後的深意,卻是要刻意彰顯尊君之心,既是為了彌補上次安平勞軍事件鬧出來的岔子,也是想讓汴京的小皇帝放心,通過這樣一種巧妙的方式,向小皇帝傳達一個信息——雖然石越在河北立下如此功勛,但自石越以下,如今屯聚於河北的所有軍隊對於皇帝的忠誠,依然是不容置疑的。因此,為了表達這層內容,唐康等人刻意的創造了很多的儀式,比如派出這三百名將士郊迎朝廷使團,就是其中之一。三百名郊迎的將士,皆分別來自參加此次與遼軍作戰的部隊,以軍為單位確定位序與人數,功勛越大,入選的人數就越多,位置也越靠前。而能夠有資格參加這支郊迎隊伍的,也便如陳元鳳所猜測的那樣,無不是各軍之中戰功最卓著者。如此安排,唐康等人的用意,當然是為了一舉兩得。既是尊崇其事,給予朝廷使團最高規格的禮遇,同時亦能籍此進一步加強諸軍的榮譽感,提振士氣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