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7)
第654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7)
這已經讓范翔十分滿意了。他自己並不覺得他有多少功勞,畢竟他從未上前線殺過敵,也談不上建謀獻策,不過是勤勤勉勉的處理一些文書事務,做好本份未出差錯而已,半年時間就能進秩一階,還能得賜功臣號與勛劍,范翔已是喜出望外。熙寧以前,文官只要達到一定的官階,就會被賜予相應的功臣號,幾乎就只是一個形式而已,亦不受官員重視,但在新官制中,賜功臣號與勛劍這樣的榮譽,卻是十分珍貴難得的,尤其是對於他這樣的文官來說更不容易。普通文官要勤勤懇懇至少做上十年,並且沒出過一點差錯,才能獲得最普通的「推忠」、「保德」等功臣號,至於專賞軍功的勛刀勛劍,對文官來說就更難了。而有過獲賜功臣號與勛劍的資歷,對於日後磨勘升遷,尤其是需要論資序授官時,更是極有好處。想當日秦觀獲賜第五等勛劍,不知道讓汴京多少官員眼熱,那時候的范翔,也只好在心裡偷偷羨慕,想不到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第八等勛劍雖然無法與第五等勛劍相比,但也完全可以當成傳家寶世代相傳下去了。
當然,更加重要的,還是他在石越身邊任主管機宜文字的經歷,只要石越不倒,這個經歷能讓他以後的仕途一路坦途。
而東京傳來的消息,卻是越轉超授!
這可是上正六品上——如果戰事就此結束,他將可以外放做一兩任大州的知州,只要不出大差錯,最多兩任年滿,六年之後再回到汴京,他很可能就可以服緋佩魚,魚躍龍門,成為五品高官。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這幾天,范翔晚上做夢都是笑的,彷彿又回到了才中進士那會,那種布衣釋褐,十年寒窗無人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感覺!但他還有些懷疑那位同僚是和他開玩笑,或者弄錯了,總之是不敢相信。他悄悄的在心裏面盼著李清臣一行的到來,已有些日子了。
有這樣心態的可不止范翔一人,就算是無意仕途的石鑒,面對著李清臣帶來的重賞,也難以無動於衷。石鑒不想當官,這次論功行賞,他也不受官職,但授勛階飛騎尉、加「竭誠」功臣號、御賜第六等勛劍,這種榮耀,天下沒幾個人可以拒絕。
二人眉宇間的喜色都落到石越眼中,這是人之常情,功名利祿,有幾人不愛?這也是驅使人前進的動力。他一力推行的官制改革,其中最重要的舉措之一,就是珍惜名爵,讓官職勛爵變得更加的珍貴,但並不是說石越是象項羽一樣吝惜官爵的人,象項羽一樣,雖然平時對部屬愛護有加,部屬傷病,心痛得含著眼淚與之同桌飲食,可是真正當部將立了功勞要賞賜官爵之時,卻把官印拿在手裡磨爛了都捨不得賞人,那自然是不可取的。石越對於真正有能力、有功勞的人,絕對是不吝爵賞的。珍惜名爵,只是為了讓官爵的含金量更高,無形之中,也是讓有能有功者所獲得的官爵更加寶貴。但歸根到底,官爵再寶貴,不賞賜給人,是發揮不了它應有的作用的。
可是……石越仍然覺得,這一次小皇帝的賞賜有點過於慷慨了。小皇帝詔書中的具體內容他不得而知,但從汴京傳回來的各方消息顯示,此次宣台議功擬定的獎賞,朝廷幾乎完全沒有駁回或者降等,並且絕大部分都在宣台擬定上報的基礎上提升了獎功的幅度——雖然說為了顯示恩自上出,石越在擬請功札子時,曾經下令普遍性的稍稍壓了一點功勞,以便由皇帝與朝廷來賣這個好,但是從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來看,小皇帝這個好,賣得實在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唐康議功可遷正五品下朝奉大夫、晉爵溫江伯、賜「協謀」、「經邦」功臣號、第五等勛劍——汴京傳來的消息,小皇帝當著兩府眾宰執的面,細數遼國南侵以來唐康之功,大讚其在安平大捷中身先士卒之慷慨忠勇,親自改為越轉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拜溫江侯,賜宅京師!
折可適議功可遷從五品上游騎將軍、晉爵武鄉伯、賜兩功臣號、第五等勛劍——小皇帝親自改為越轉正五品上定遠將軍、加武經閣侍講!並蔭補其長子折彥野為御武校尉,連其剛剛兩歲多一點的次子折彥質亦蔭補為武騎尉。
慕容謙議功可遷正五品下寧遠將軍、晉爵衛南侯、賜三功臣號、第三等勛劍——小皇帝親自改為超授從四品下明威將軍、晉爵觀城侯、蔭其三子、賜宅京師,並以慕容謙行真定府[252]兼河北路提督副使……
從熙寧三年九月算起,石越入仕已經有二十二年了,他敏感的嗅到了這些升遷都有些不同尋常,但是,他本人畢竟遠在河北,離開封有千里之遙,暫時他也很難猜到小皇帝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唐康、折可適、慕容謙這些人,石越為之請功時都是有些偏低,但小皇帝決定的賞功,卻又讓人有種奇怪的感覺——折可適與慕容謙的本官都比石越所請多提了兩階,相當於分別都升了三四階,以二人的功勛來說倒也不是不可,二人也配得上這個獎賞,可是,石越是知道小皇帝的心思的,小皇帝是想要北伐的,這樣的話,更合乎常理的方式,不是只升兩階比較好么?那同樣也是重賞,足以激勵將士,而且可以為將來的北伐后賞功多留些餘地。
唐康也是如此,雖然他本官只升了兩階,卻意外封侯了!平心而論,唐康的戰功足以封侯,但是石越一者因為避親,再者也是想刻意壓他一壓,以磨勵他的心性,沒想到……三十六歲封侯!他這個弟弟,不知道將會引來多少人的嫉恨。
還有小皇帝刻意將慕容謙的衛南侯改為觀城侯。慕容謙是河北澶州人,衛南與觀城,都是澶州下的兩個縣,不過衛南縣是下等縣,而觀城縣是上等縣。而衛南侯與觀城侯惟一的區別,就是在朝會立班之時,觀城侯在眾侯之中,肯定是站在較前排的,而衛南侯則是在較後排的,以目前大宋武功侯之稀少,這其實最多也就是一排兩排的距離,所以不僅是石越,就是宣台眾人也無人在意,擬定衛南侯這個爵名,不過是因為慕容謙祖上遷到河北時最早就是住在衛南縣。
但小皇帝竟然連這種細節都注意到了!
這不僅僅是讓石越對小皇帝有些刮目相看,更重要的,還是小皇帝表露出來的那種刻意重賞的態度!
這可以有很多種解讀,示好?拉攏?拉攏石越,或者其實是想直接拉攏唐康、折可適、慕容謙?又或者,乾脆是一石多鳥?又或者,只是年輕的小皇帝,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雖然石越深知許多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的那麼簡單,但自安平大捷之後,小皇帝的種種舉動,卻是怎麼看都不象是壞事。
他仍然感覺到小皇帝一定還有別的打算。但那不是問題,安平大捷之後,石越心裡也放鬆了下來,如果說伐夏是改變大宋國勢的戰爭,那麼安平大捷就是奠定大宋未來幾十年國運的一戰,大宋朝已經有了一個正確的方向,而他贏得了這場戰爭。遼人在安平喪失的,不僅僅是四萬身經百戰的精銳,無數的戰馬兵甲,還有更加重要的心氣,如此慘敗,足以讓一個國家膽寒!這也讓宋朝有了足夠的時間,去循著正確的方向前進。他站在前台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歷史的經驗歷歷在目,現在,是該尋找另一種發揮影響力的方式的時候了。
未必要謝幕,石越也有自知之明,他是想過要徹底的謝幕,想過要徹底的離開,可那未必能夠——有許多人不允許他這麼做,也不相信他會這麼做,而他自己也未必真正的甘心、捨得。 但是,是時候了,他必須想一個辦法漂亮的離開前台。
否則的話,有些規律誰也逃不脫,若該離開前台的時候不肯離開,好事就會向壞事轉變,最後他還得離開,不過是灰頭土臉、滿身是傷、甚至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遺臭萬年的離開!
所以,這至少是個好時機。這也許是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那個夜晚之後,小皇帝登基以來,石越與小皇帝關係最好的時間。他與小皇帝的關係可不象與他父親的關係,他們之間有著先天性的無法徹底調和的矛盾。先朝留下來的聲望很高的宰相和新任皇帝之間的關係,就算是石越傻得一字不漏的相信傳說之中有關周公的故事,也沒什麼樂觀的理由。周公恐懼流言日,日子很好過么?至於周公之外?想做諸葛亮也要小皇帝甘心配合當劉禪;以霍光之英武,也免不了「禍萌於驂乘」,死後子弟誅滅,受株連而全家被處死者達到數千家!除此三人,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當然,石越生活的時代是宋朝,與周秦漢唐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態,尤其是封建南海之後,就算是「黨人碑」這樣的東西大概都很難再出現了,他最終落個霍光之類的下場的可能性也並不大。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處境,去幻想與小皇帝之間的關係能持續改善,依然還是太天真了。小皇帝沒有能力也就罷了,但凡有一點能力,又豈會甘心於活在一個宰相的陰影之下?
如今出現的情況註定只是短暫的,不抓住這個時機,以後未必還會有這樣好的機會。
在安平大捷之後,從勝利的喜悅中冷靜下來,石越就開始認真的為自己籌劃退路了。他考慮過各種各樣的情況,最極端的甚至包括起兵廢掉小皇帝另立新君,或者建立霸府政治,但是,思忖再三,他的答案依然沒有改變——那是他絕對不會選擇的道路!
這不是因為他愚忠,而是他絕對不會選擇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用愚蠢的手段來毀掉他二十多年的心血!
石越手中現在的確掌握著兵權,對軍隊也有影響,如果精心策劃的,他完全有能力發動一場內戰,他的周圍也不缺乏能幹且野心勃勃的投機者,若他能夠找到好的借口,所為也僅限於廢掉趙煦另立新君的話,也能迷惑住不少追隨者……石越做過簡單的估計,僅以宣撫使司的這些謨臣來說,到時候大約會有十分之一的人因為失望而心灰意冷,棄官歸隱;十分之二的人會寧死不屈,當眾痛罵他以求一死,或者立即逃回汴京,助小皇帝征討他這個叛逆;另有半數的人會身不由己的隨波逐流追隨他造反,但其中會有不少人心存投機甚至身在曹營心在漢,隨時準備對他反戈一擊。真正會追隨他到底的,應該還有十分之二左右。雖然象折可適這樣最優秀的人材,會真心留下來幫助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能夠保留七成人跟著他,這已經算是一個相當有勝算的估計了。
當然他不用做到這一步,他可以選擇牢牢的控制住兵權,挾大敗契丹之威,回到汴京,徹底控制住汴京,建立起霸府——皇帝還是那個皇帝,他依然做他的右丞相,甚至還可以扶植一個傀儡左丞相裝點門面。
如此,成功的機率會更高一些,他覺得應該有接近六成的勝率。
只是,不管怎麼樣做,造成的傷害都將是無法彌補的。在權力鬥爭中,他也許能取得一時的勝利,而他毀掉的,將不僅僅是自己二十多年來的心血,還有他所愛的這個時代,這個文明。
把自己變成皇帝幾乎難以成功,結果只會是一場勝算不大的內戰;換一個新皇帝,他與新皇帝之間的矛盾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更加激烈;至於把自己變成曹操,結果也是一樣的,難道範純仁這樣的人,會活著看著他完成這一切?
無論怎麼樣,若選擇了這條路,結果必然都是他用沾滿鮮血的雙手親自將大宋打回到唐的時代、魏晉的時代,讓整個歷史停滯、後退幾百年!
如果士大夫最終不向他跪下雙膝,他就不能成功,可是如果他們向他跪下了雙膝,他還能指望什麼?
他所做的,將與女真人、蒙古人,毫無二樣。
石越想要守護的東西是什麼?
石越的夢想是簡單的,他的確深刻的改變了這個時代,給這個時代的華夏文明注入了她原本不會有的一些東西,但是,他所做的改變只是為了守護。他主動帶來的改變,始終都是謹慎並且有限的,他不是想把這個文明、這個時代變成面目全非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從骨子裡熱愛著這個時代、這個文明。
他只是希望她能避開那些劫難,保護著她,他相信只要她不被摧毀的話,最終終能發出最璀璨的光芒來——便如她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曾經做到過的那樣!
石越是很希望能夠親眼看到,由著諸夏文明自由的發展,當她自己真正踏入所謂「近世」的破曉之後,會是怎樣美麗的景象?!曾經,在他的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研究這個時代的人,都為這個問題而著迷、痛惜。那是每一個曾經真正將目光瞥向過這個時代哪怕一眼的人的悵然,如果「唐宋變革」的這個大時代沒有那麼凄絕悲壯的落幕的話……
石越知道自己依然不能親眼看到那個美麗的時代。
那個時代來臨需要時間,就算是他的女兒石蕤,也未必能親眼看到。但是,他知道自己親手守護了那個時代開啟的可能!
現在,讓他親自再去毀掉這一切?
就算是石越明知道自己會死,他也不會願意。更何況,他只不過是需要激流勇退,離開前台,構建起與小皇帝之間的緩衝帶,然後,換一種方式來守護這一切。
現在,石越的打算是以不變應萬變,接受小皇帝這些好意。善始善終,這場戰爭還沒有真正結束,還有最後的收尾要做,這也應該是石越在右丞相位置上,最後的事情了。
小皇帝想要趁勝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