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13)
第645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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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過兩萬五千名騎兵,從正面寬達七里的戰陣中,左中右三翼幾乎同時出戰,那種駭人的聲勢,即便是見慣大場面的大遼宮分軍,也要為之震怖。數以百計的號角手在同時吹響手中的牛角,上千面各色軍旗獵獵飛舞,數萬匹戰馬同時踐踏著大地,一瞬間,彷彿整個滹沱河北岸都在顫抖。
當響徹雲霄的號角聲響起,正在與遼軍苦戰的橫山步卒,幾乎是不約而同的仰天長嘯,在那一瞬間,疲憊不堪的身體中,彷彿又注入了莫名的力量,每個人都瘋狂的大吼著「大宋萬歲」,揮舞著兵器,再度殺向面前的敵人。
姚雄統率的那四千橫山蕃騎,也彷彿在這一刻聽到了號召,所有人一齊振臂高吼:
「橫山!」
「橫山!」
「橫山!」
「橫山!」
四千名將士,反覆的齊聲高喊著自己家鄉的名字,惡狠狠的抽打著胯下的坐騎,如狼似虎的沖向面前的糾纏已久的遼軍。
在這一刻,彷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從後方插上的兩支騎兵,不約而同的繞過了橫山蕃騎的戰場,王贍率領的武騎軍殺向了橫山步卒的戰場,而暫時失去主將的龍衛軍,風馳電騁一般穿過兩個戰場,正面迎頭撞上耶律亨的遼軍前軍。
右翼的戰鬥迅猛而剛硬,便如兩輛高速疾馳的馬車,惡狠狠的撞到一處,立時火星四濺。在左翼,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姚麟的雲翼軍不疾不徐的列陣緩緩前進,耶律雕武的積慶宮宮分軍同樣也是不急不躁的緩慢向前。兩隻大軍各自行進了百步左右,然後又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重整隊列。然後,突然之間,雙方几乎同時吹響進攻的號角,一時間,只見兩軍邊馳邊射,箭如雨下。然後,在一片箭雨中,又幾乎在同時,雙方都怒吼著拔出了馬戰的各色兵器,猛烈的碰撞到一起。
宋軍中軍大陣所在的高地上。
驍勝軍都校李浩羨慕的看著下方的戰鬥,一張老臉因為激動而脹得通紅,他幾次將目光投向王厚,卻終是欲言又止。這是前所未有的騎兵會戰,當兩翼開戰之後,整個戰場寬度,綿延逾十里,即便在中軍大陣所在高地上,兩翼不少人馬的戰鬥,也已不在他們的視線之內!
這是何等的壯觀?!
李浩戎馬一生,亦是第一次見過如此規模的騎兵會戰。此前,莫說見,便是聽也不曾聽過;莫說聽,便是做夢,他亦不敢想像有這樣的戰鬥!
是啊,哪怕早個幾年,誰又敢想像,大宋朝有朝一日,竟然能調集數以萬計的精銳騎兵,與契丹人一決高下?!
兩翼的戰鬥已經令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已,而戰場正中的情形,更讓李浩激動得熱淚盈眶,老淚縱橫。
近萬騎威遠軍。
近萬匹棗紅馬!
是的,近萬匹棗紅馬!所有威遠軍的將士,自都校賈岩以下,到最底層的節級士兵,每個人,都騎著同一花色的棗紅馬!
赤色的戰旗,赤色的戰袍,赤色的棗紅馬!
那是赤色的海洋。
即使是統領著大宋朝騎兵教導軍驍勝軍的李浩,也從未意識到,原來如今大宋朝的國力,已經可以達到如此程度。
他心裡恨不能與姚麟、賈岩一道出戰,雖然他知道這已是不可能的事——大總管王厚的身邊,總不能沒有一支騎兵保護。不過,即使如此,即使不能親自出戰,能親眼目睹這場戰鬥,李浩也覺得自己已經死而無憾。
在李浩的身前,王厚的神色依然平靜,他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天色,然後將冷酷的眼神投向南邊河岸遼軍陣中韓寶的帥旗所在,只有當他的目光掠過賈岩的威遠軍時,王厚的眼中,才現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這算是一個小計謀。
威遠軍擁有兩萬餘匹戰馬、數千匹馱馬,所以,如果賈岩不是想特意展現出來,很少有人會注意到,每名威遠軍的將士,都有一匹棗紅色的戰馬。在平時,他們的戰馬也是花色斑雜的,哪怕是剛才,在列陣對峙之時,亦是如此。
此刻,是威遠軍抵達河北以來,頭一次展示他們的「棗紅萬馬陣」。
這其實就是一種赤祼祼的炫耀。
絲毫的不加掩飾。
王厚彷彿能看到數里之外,在遼軍的軍陣中,自韓寶以下,那些遼人的震驚與畏懼!
愈是騎馬的種族,愈是能明白這「棗紅萬馬陣」的份量!
兩翼的戰鬥如同暴風驟雨一般,左翼的雲翼軍兵力還要略遜於遼軍,大約只能戰個旗鼓相當,短時間內無法分出勝負,但在右翼,大宋軍隊轉而佔據了幾乎是壓倒性的優勢。這種局面的轉換是如此的劇烈,此前王厚與韓寶都還將右翼視為最大的破綻,但一旦遼軍的進攻未能得逞,最弱點便轉而可以成為最強點。
不管是因為慕容謙的調教,又或是屢經戰火的洗禮,或者是因為受到橫山步卒那昂揚戰意的鼓舞,甚至可能僅僅只是因為這是打順風仗……不管是什麼原因,連不太成器的武騎軍,也顯得鬥志高昂。這數千騎河朔騎兵,突入橫山步卒的混戰戰場后,立時便緩解了橫山步卒的壓力,轉瞬之間,宋軍便對那不足兩千的遼騎形成圍殲之勢。
缺少种師中的龍衛軍儘管減員嚴重,但种師中的受傷,似乎更加激起了這支西軍精銳的復仇之火,慕容謙臨時任命皇甫璋代理主將之職,事實證明慕容謙頗有識人之明,這位「龍壁營」的營將,面對著遼軍最精銳的先鋒軍部隊,竟然出人意料的也打得有聲有色,雖然場面上略佔下風,但皇甫璋彷彿是將「龍壁營」的韌性帶給了一向以善攻著稱的整隻龍衛軍,遼軍幾次楔入龍衛軍的陣列,差點便將龍衛軍的軍陣撕破,但每一次,在最危急的關頭,皇甫璋都將大陣彌縫起來,有驚無險的穩住了陣腳。
在另一處小戰場,姚雄終於可以毫不掩飾的向蕭垠露出他的爪牙。十八歲便隨父征戰,屠橫山、戰韋州,每戰必然衝鋒在前;也曾經在王厚、慕容謙麾下征戰西南,每有拔寨之戰,必有先登之功;轉戰河朔,宴城一戰,以少勝多,天下震動……雖然人馬久戰疲憊,但是比起更加疲憊而且兵力遠遜的蕭垠,勝利已是唾手可得。
只等橫山蕃軍與武騎軍合力解決自己的敵人,便可以與龍衛軍合兵一處,到那時,耶律亨縱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
一旦右翼潰敗,那潰敗就將如瘟疫一般蔓延。
兩翼戰鬥的細節,王厚無法掌握,也無此必要。尤其是右翼的指揮權,戰鬥一旦開始,他便放心的完全交給慕容謙。此刻王厚所關注的,是遼軍的中軍。
憑著目測,那兒還有一萬六千騎以上的遼軍,但簡單的推算,王厚亦可以知道,此時韓寶身邊的宮分軍,只有三千到五千騎。 其餘的都是部族屬國軍。
韓寶打的主意,有些冒險,但王厚易地而處,大約也會與韓寶做同樣的選擇。
親自坐陣,用自己的威望鎮壓這些容易動搖的首鼠兩端之輩,穩住他們的軍心,迫使他們同舟共濟。
如果一萬多騎部族屬國軍果真在韓寶的控制下,為了生存而背水一戰的話,那麼宋軍即使取勝,代價也一定異常高昂。
但是,韓寶真的能做到這個地步么?
背後的滹沱河已經結冰,如果什麼都不要的話,有契丹人在前面死戰,還是有機會逃過河去的……雖然逃過河去,也只是苟延殘喘,但總比馬上死在此地要強吧?只要逃過眼前之劫,不管是設法逃回北方,還是乾脆向大宋投誠,都還有機會。是的,哪怕是要降宋,逃到河間府去向章惇、田烈武投降,也比在這裡成為俘虜要好吧?
宮分軍不說,對於這些部族屬國軍,橫山步卒的決死,應該足以摧毀他們的鬥志了;從右翼到整個戰場的戰況,亦足夠令他們對勝利絕望;而威遠軍的「棗紅萬馬陣」,則是一次國力的示威,這應該是他們最容易理解的語言了!
誰才是這個天下真正的強者!
王厚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蔑視。匈奴強大他們便叫匈奴,鮮卑強大他們便叫鮮卑,突厥強大他們便叫突厥,契丹強大他們便叫契丹,甚至當漢朝強大之時,他們也曾經一樣爭著姓劉……這些胡狄之屬,他們生存的法則便是依附強者。這世界上,真正的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又有幾個?那些自稱為匈奴、鮮卑、突厥、契丹人的,十之八九,不過都是依附強者,連祖宗的名號都可以放棄的雜種而已。
所謂「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王厚絕對不相信,韓寶能令這些胡狄,改變他們見風使舵、朝秦暮楚的本性。
他要真能做到這個地步,那他就不是韓寶,而是韓信了。
太陽掛在西南的天空上,但冬天冷日的光芒,對由北向南進攻的宋軍,並未造成任何不利的影響,只是令得正緩緩逼近遼軍中軍大陣的威遠軍,更加刺眼。
一色的棗紅馬,偏暗紅色的戰袍,還有那火紅色的戰旗,在韓寶的眼中,那全是不祥的鮮血凝固后的顏色。身邊那些部族屬國軍的大小頭領,臉上的驚疑懼怕之色,完全不加掩飾,這讓韓寶心中更加憂慮。
真正到了這一刻,韓寶發覺自己心中比預想的要平靜。
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竭盡所能的做過了所有的嘗試,此刻,韓寶心中,甚至沒有多少苦澀的感覺。更不用提失落、絕望。
他依然從容的調動著兵馬,在耶律乙辛隱的協助下,組織齊射。他冷靜的下達命令,嚴令前排的騎兵們穩住陣腳與宋軍對射。一面又安排兵馬,準備從兩翼包抄。
即便結果無法改變,但韓寶也絕不會放棄。
如果終究要輸,那也要盡其可能,令宋軍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然而,他身邊並非全是值得信賴的袍澤。
當他的命令下達時,雖然那些部族屬國軍都勉強領命行事,但拖拖拉拉的消極抗命,離開韓寶之後嘴裡的抱怨,已經開始出現。每個人都用一種抱怨、提防甚至敵視的目光看著別的部族,有些目光中的意思是很明顯的,為何是讓我們去送死,而不是他們?有一些不那麼明顯,但卻更加陰險叵測——這一萬多人馬中,也有不少過去頗有宿怨的部族。
這些蠻夷的鼠目寸光,有時候是無可救藥的。
明明同在一條船上,當這條船即將沉沒時,他們想的往往不是同舟共濟,反而是趁機對過去的仇家落井下石。
為了鎮壓他們蠢蠢欲動的愚行,自耶律乙辛隱以下的遼軍將領,不得不大聲嚴厲的喝斥他們,而這換來的,卻是更加怨恨的眼神。
這一切都收在韓寶的眼底,但是,即便明知是飲鳩止渴,他也別無良策。這個時候,任何言語,皆無意義,利誘威脅,反而只能招致輕視。
但這也沒什麼好抱怨的。這些部族屬國軍靠不住是早已知道的事,若非如此,宋軍兵力也不過只是略佔上風而已,他麾下要是有三四萬契丹騎兵,就王厚那點兵力,豈敢如此肆無忌憚的追擊,甚至主動進攻?
所以,事到如今,也惟有這個辦法。
中軍之中,他與耶律乙辛隱合計起來,還有五千宮分軍,部族屬國軍雖多,卻是一盤散沙,有這五千人馬押陣,足以震懾住他們,令他們暫時不敢有所異動。不過,韓寶卻已經沒有兵力去支持左翼的耶律亨、蕭垠。調部族屬國軍不僅成不了事,反而可能會引發禍變;若從手中僅有的五千宮分軍中再抽調人馬,兵馬少了無濟於事,兵馬多了,中軍便會鎮壓不住。
兩害相權取其輕,耶律亨與蕭垠只能靠自己了。而他能做的,便是在左翼戰敗之前,驅使這些蠻夷與宋人戰鬥,讓他們儘可能多的流血。
因此,此刻韓寶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到了戰場的中部。
威遠軍採用的是一種常見的騎兵戰術。
騎兵以三列衝鋒!
賈岩將要衝鋒的數千騎兵排成三列,率先向遼軍發起了衝鋒。
騎兵之間的對決,戰法萬變,非止一種,但若兩支騎兵確定在一個固定的戰場對戰,尤其是眼下這種缺少迴旋空間的戰場,那麼率先發動衝鋒的一方,不免便要佔到一些便宜——戰馬先跑起來,自然能先達到較高的速度,而這速度又會轉化成衝擊力,雖然這點優勢遠談不上決定性的,但兩軍交戰之時,總是能佔一點便宜,便要想方設法去占這一點便宜,這不僅是因為勝勢往往是由一點點的小便宜累積而成,也是因為這種小便宜,會對交戰的將士,形成強烈的心理暗示,從而影響到士氣。
道理是易於明白的,但無論是耶律乙辛隱還是韓寶,此時都無法令那些部族屬國軍先於宋軍發起衝鋒。
「殺!」
宋軍喊殺聲震天響起,近萬騎身著紅色戰袍、騎著棗紅戰馬的騎兵,仿若在雪地上蔓延的烈火地獄,以一種令人瘋狂的速度,向著背水列陣的遼軍燃燒了過來。過了一小會兒,在身後數千宮分軍刀箭的威脅之下,遼軍中軍大陣中的部族屬國軍,才終於催動著坐騎,張弓搭箭,衝上去迎戰。
「殺!」
威遠軍第一營都指揮使黎堯臣側身一撈,從身旁中箭落馬的摯旗手中,接過戰旗,順手遞到另一名摯旗手中,霍地拔刃出鞘,高舉過頂,瞠目大吼,戰刀所向,雪塵飛濺,跨下戰馬賓士的速度,由緩而疾,漸漸的,黎堯臣耳中所能聽到的,已是一種大地搖動的轟隆聲。
三列衝鋒戰術,傷亡最大的永遠都是第一列。
而第一列,在賈岩的威遠軍,永遠由第一營來擔當。所以,在賈岩的這支威遠軍中,第一營通常就叫「先鋒營」。
這個營中,聚集著全威遠軍中最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他們平時優先挑選兵甲、獲得補給,戰後得最大的功勛,拿最多的戰利品,優先受到拔擢,受最優的撫恤。卻無人敢有怨言。
西軍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威遠軍先鋒營開始衝鋒之後,除非賈岩鳴金收兵,這世間便沒有什麼東西能讓這幫亡命徒停下來。
而黎堯臣,正是賈岩親自簡拔的,威遠軍中最大的亡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