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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2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10)

  第642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10)


  彷彿等待這一刻已久,那七千步卒毫不猶豫的扔掉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隨身佩帶的兵刃,刀、槍、劍、鐧,便見他們高舉著五花八門的兵刃,齊聲高吼著「大宋萬歲」,毫無畏色的沖向遼軍!

  這是令無數人永生難忘的震撼一幕。


  七千橫山步卒,用不甚標準的官話高呼著「大宋萬歲」,向五千大遼騎兵,發起了反衝鋒!


  這一刻,受到震撼的絕不止遼軍。


  有短短一瞬,整個戰場,除了這七千橫山蕃軍所在,彷彿頃刻靜止。


  然後,整個戰場都沸騰起來。


  宋軍所有的將領、士兵,不約而同的同時振臂高呼:「大宋萬歲!大宋萬歲!」


  山呼之聲,響徹滹沱河岸。


  在這排山倒海的山呼聲中,策馬而立的宋朝左軍行營都總管慕容謙輕輕舉起右手。片刻,一直不緊不慢的跟在步軍後面的橫山蕃軍左軍軍中,也吹響了嗚嗚的號角聲。


  遼軍中軍陣中。


  耶律乙辛隱收回自己的目光,喃喃問道:「這究竟是勇氣,還是愚蠢?」


  韓寶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論是什麼,這些橫山步卒,對王厚來說,不過填溝壑者而已,即便盡數送死,亦不足道。然於我軍來說……」


  「晉公,是否要改變計劃?令前軍支援?」


  韓寶低頭沉默了一下,待再次抬頭,臉上重又露出堅毅之色,他緩緩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今日之戰,本就是破釜沉舟,雖有意外,然謀既定,便不可輕易改變!」


  他目光投向西邊的戰場上,從容鎮定的眼神中,竟流露出一絲惋惜之色。


  5

  雪紅如血。


  劉延慶奮力格開左側那個遼人迎面而來的一刀,大吼一聲,左手用力,猛的拔出一枝嵌進鎧甲里的箭矢,朝那遼人狠狠的擲了過去,但箭矢卻無力的掉在了已踐成泥濘的雪地上,剛才那個與他交手的遼人,一擊不中,便即拖刀而走,而劉延慶卻也根本無力追趕,不過喘息之間,便又有另一名遼人朝他衝來。但這名遼兵卻不太幸運,他沒能衝到劉延慶跟前,便被一個橫山步卒一鐧捅進馬腹,只見一股熱血從那匹戰馬的肚子里猛烈的噴洒而出,那牲畜負痛發狂,凄聲廝叫,前蹄高揚,將那名倒霉的遼兵掀下馬來,重重摔到地上,他尚未及起身,早已準備在一旁的兩名橫山步卒一個箭步竄了過去,一柄斧頭已狠狠的砍進他背部,他才發出一聲慘叫,另一名步卒手執馬刀,又朝著他後頸劈了下去,這邊馬刀落下,使鐧的那名步卒已跟了過來,一手抓起那名遼人首級上的辮子,熟練的往腰間一紮……但就在這一瞬間,又有兩名遼軍騎兵揮舞著長刀,朝這邊疾沖而來,使馬刀的那名步卒根本來不及反應,一隻手臂已經離開身體飛出數丈之外;那使斧的步卒雖然堪堪架住迎面而來的一擊,也根本無法抵禦戰馬高速奔跑時那種巨大的衝擊力,手中的長斧立即脫手,飛天而起。虧得那人極有經驗,兵刃脫手,便即翻身一滾,堪堪避開後面緊跟而來的一名騎兵的馬刀。


  血腥而瘋狂的野戰,將這些蕃人血管里的野性全部激發了出來,他們口裡高吼著「大宋萬歲」,然後義無反顧沖向騎在馬上的遼軍,幾乎每一次搏鬥,都是以命易命,而四濺的鮮血,讓他們變得更加瘋狂。


  劉延慶很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乎大宋?那句「大宋萬歲」,於他們,也許與「菩薩保佑」也無甚區別,那聽起來,更象是一種自我催眠的咒語。只不過這咒語,催眠的不僅僅是他們自己,還有整個戰場上的宋軍將士。


  不過那後半段的戰鬥,劉延慶卻已經無暇關注。只是稍一分神,一名遼兵便衝到他面前,這個遼兵與那些契丹宮分軍戰法頗有不同,見他甲胄精良,刀鋒一挑,竟然朝著他脖子處砍來,虧得劉延慶這半年間迭經惡戰,身法較前精湛不少,一個後仰,才險險避開這一刀,但臉頰仍被刀刃割到,立時血流滿面。


  那遼人見劉延慶竟能避開自己那一刀,驚訝的「噫」了一聲,此時二人跨下戰馬雖已錯身而過,可他馬術十分了得,輕輕一撥,坐騎已繞到劉延慶右側,反手揮刀,朝著劉延慶一刀劈下。此時劉延慶剛剛直起身來,驚魂未定,便見一柄明晃晃的馬刀朝著自己砍來,眼見著無論如何都躲開不了,真真嚇得魂飛魄散,他方暗叫「苦矣」,卻見那馬刀好一會都沒有落下,倒是那遼人身子在馬上搖了一下,撲通一聲,栽下馬去。


  死裡逃生,劉延慶再不敢怠慢,手提馬刀,小心戒備了四周,見一時沒有遼人,才俯身去看,卻見那遼人背上插著一枝羽箭,那枝羽箭穿甲而過,幾乎透胸。


  「賊廝鳥!活該!叫你繞老子右邊,叫你繞老子右邊,賊廝鳥!死了活該!直娘賊!」劉延慶朝那遼人的屍體憤憤的咒罵半晌,這才舉目四顧,尋找救自己的人,卻見便在離自己不遠處,蕃將軍左手拿了一張大弓,正朝自己樂呵呵的笑,他臉上、身上儘是鮮血,便如一個血人一般,那笑容格外的猙獰。劉延慶雖然明知道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卻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轉過頭來,不敢多看。只是心中不免暗叫一聲「悍將」。


  劉延慶擅使弓箭,知道箭能透甲如此之深,那蕃將軍所使的大弓,至少當如陽信侯田烈武一般能達到一石五斗甚至更強,這臂力實遠在劉延慶之上。如他與唐康,雖然善射,也不過是比尋常將士的六斗弓、七斗弓強一些,也就能使個一石弓左右,靠的是百發百中。只是想到這些,劉延慶心中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這弓箭之術,自古以來,便是諸夏立國之本。在大宋朝中,神射手可以說數不勝數,甚至連朝中那些士丈夫,也頗有善射者。而在這眾多的神射手當中,雖然也有如已故的狄詠,還有環州義勇的何灌者,軍中傳說,他們皆能開三石之弓,但一般來說,如劉延慶這等,能開一石弓左右,射法精準,在軍中便是赫赫有名了,而能開一石五斗弓如陽信侯田烈武者,實已是頂尖的高手。這樣的人物,按說只要投身軍中,聲名便很難掩蓋,可是劉延慶此前卻從未聽說過這蕃將軍之名——這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他是一個蕃將,並且又在橫山蕃軍之故。


  哎!橫山蕃軍!


  劉延慶禁不住長嘆一聲。


  身邊的戰鬥還在繼續,即使以劉延慶的經歷,這場戰鬥,也堪稱血腥。


  以步卒與騎兵對攻,便如河水衝擊海潮,二者的衝擊力,實不可同日而語。但令人訝異的是,這些橫山步卒看似不自量力之舉,竟生生抵住了遼軍的第一波衝鋒,沒有在遼軍騎兵的第一波衝鋒下,便告崩潰。


  未能在第一次衝鋒擊垮橫山步卒的遼軍,卻不得不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


  宋軍中軍大陣中,王厚眯著眼睛觀察著右翼的這場戰鬥,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滿意之色。 這些橫山步卒沒有令他失望。


  大概除了慕容謙,沒有人會料到他竟然會令這七千橫山步卒主攻,與遼人的騎兵野戰。而這七千裝備簡陋得可稱為寒磣的橫山步卒,竟然能頂住五千遼騎的衝鋒。


  這種事情,雖然心中早已料到這些蕃兵能做到這個地步,但當它真的發生在眼前,即使是王厚自己,也依然覺得震驚。


  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能夠發生並非偶然,而是精密計算的結果。因為能夠維持這樣的局面,除去橫山步卒的悍勇之外,最大的功勞應該歸於橫山步卒的那次主動衝鋒。遼軍左軍的那個大將,應該是個經驗豐富的宿將,所以,他一早算定,大約五百步外開始衝鋒,接觸到宋軍之時,戰馬正好能接近顛峰狀態,那時候飛馳起來的戰馬,正好能將其衝擊力發揮到極致。但他卻怎麼也不曾想到,這七千步卒,居然會發起反衝鋒,如此一來,當兩軍接刃之時,遼軍的戰馬,反而未能完全跑將起來——這反向衝鋒,看似兇險,但倘若已決意野戰的話,反倒是最上之策。


  當然,這其實也只是說得輕巧。大宋的步軍不知道有多少支,精銳之師也不在少數,但除了慕容謙的橫山步卒,不會有第二支步軍能做到這個程度。


  其實,橫山步卒習練如此戰法,也是迫不得己,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條件陣戰。這是對面的遼軍將領怎麼也想不到的!不僅遼人想不到,大概就算在大宋這邊,對大部分將領來說,也是十分意外吧?!


  王厚遠遠瞥了一眼西邊右軍大陣中慕容謙的將旗,心裡亦不由慨嘆了一聲,大宋的眾多將領中,若說有人能令他佩服,也就只有這個慕容謙了吧?


  橫山蕃軍的事,旁人或者不知道,但王厚是很清楚的。


  想當年,王厚還曾經竭力反對創建此軍。


  與大宋朝其他的蕃軍不同,這橫山羌人,原本是為大宋死敵西夏人效力的,一直到熙寧年間,先是種諤用兵,其後便是當今右丞相、宣帥石越,費盡心機,恩威並施,對其進行拉攏,但饒是如此,也是直至西夏被攻滅,被迫西遷之後,這些橫山羌人,才終於為大宋所用。因此,由慕容謙組建的橫山蕃軍,雖然在外人眼裡也是「西軍」,可在西軍之內,卻是一個異端,正經西軍對之都是頗為排斥,包括王厚在內,當年不少西軍將領都反對組建這隻軍隊,除了過去的宿怨外,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便是擔憂重蹈唐朝覆轍,宋人一直以唐之衰落、滅亡為鑒,對於軍隊必須以漢人為主這一點本就十分在意。而且,一般組建蕃軍,無非是想藉助蕃人的騎兵,而橫山蕃軍中居然有步軍的編製,且兵額不少,更是頗致爭議。


  但朝廷最然仍然排除眾議,創建此軍,這其中原因,旁人不知,但當年密院卻是曾經下過札子,專門給王厚等西軍高級將領解釋過的。


  札子里說得清楚,朝廷組建這支橫山蕃軍,目的並非是想要藉助橫山羌人的武力。此軍草創之時,西夏已經西遷,大宋在陝西的兵力,無論對內對外,皆足敷使用,況且紹聖以來,司馬君實相公在世時,大宋一直都在執行戰略收縮之策,在這般環境下,還保有這支軍隊,原因和朝廷維持某些廂軍相同——朝廷不過是擔心一些橫山羌人因為找不到合適的營生,惹事生非,故此才創立此軍,將其中桀驁之輩,統統養起來。蕃軍兵俸極少,一切兵甲攻守戰具,皆可從簡,於朝廷來說,每年所費有限,但這點兵俸卻足以令橫山羌人中的桀驁難制之輩養家糊口,不至於反對朝廷,而其他羌人縱偶有不軌之心,部族中的勇士大多從軍,想要造反,也無能力。總而言之,便是軍隊,或者是可能構成軍隊的那些人,由朝廷控制,總比由各部族自己控制來得放心。


  也因此,對於因為這個理由而創建、維持至今的橫山蕃軍,政事堂一直比樞密院更加熱心。若是按樞密院最初的想法,大概是連最廉價的紙甲都不打算給他們配置——大宋朝隨便一個邊境州的鄉兵,都有數萬副紙甲!最後還是慕容謙求爺爺告奶奶,才勉強讓朝廷同意給他們配上了皮甲與紙甲,還全是教閱廂軍淘汰的貨色。


  所以,並非是這些橫山步卒要逞血氣之勇,不肯列陣而戰,而是他們的裝備根本不足以布成宋軍引以為傲的重兵方陣!


  不要說神臂弓、鋼臂弩這等利器,橫山蕃軍步軍中,整個軍連鐵甲都沒有幾副,還去列什麼方陣,讓遼軍笑掉大牙么?


  而慕容謙,竟然生生將這樣的一隻軍隊,帶成了虎狼之師!

  人所共知的是,橫山蕃部,風俗輕生樂死、悍勇善斗,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不喜歡用弓箭對射,而更熱衷於白刃格鬥,因此,橫山蕃人往往精於技擊而短於射術。


  王厚不知道慕容謙是如何做到的,但慕容謙的確將橫山步卒的長處與他們世代相傳的風俗結合起來,以一種淋漓盡致的方式,發揮出來。


  而這樣的橫山步卒,便是今日王厚手上最好的一枚棋子。


  遼軍背水列陣,靠的就是一股氣。對付這種敵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以極大的韌性慢慢磨掉敵人的銳氣,一種就是展露出比之更為強大的氣勢,一舉將之擊垮。


  韓寶大概是以為他要採取第一種方式,但王厚卻出人意料的採取了第二種。這其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王厚既擔心河間府的戰局,他還不清楚那邊發生了什麼,對於耶律信的幾萬大軍,王厚也始終頗為忌憚。另一方面,王厚也並非完全沒有私心,在這兒慢騰騰的打,萬一河間府那邊,章惇、田烈武不去管耶律信了,跑過來分一杯羹,那才是如同吃了蒼蠅呢。


  王厚也不是聖人,當勝券在握時,全殲韓寶的功勞,當然是越少人分享越好。


  既然決定不給章惇、田烈武搶功的機會,那麼,不做則己,一做便做到極致。王厚要做的,不僅是要在氣勢上徹底壓倒遼軍,還要一舉挫傷遼軍的銳氣。一旦士氣、銳氣盡皆受挫,身處絕境的遼軍,立即就會陷入崩潰,只要輕輕一擊,就可大獲全勝。


  那麼,有什麼能比一支步軍向騎兵衝鋒更能徹底的打擊遼人的驕傲?有什麼能比一支步軍向騎兵衝鋒更能徹底的表現宋軍的決死之意?!

  此時此刻,在雙方十幾萬戰士的眼中,戰場西側的這次戰鬥,他們看到的只是七千宋軍步卒無畏的向著五千騎兵發起了衝鋒。這樣一個畫面,將深深的印在他們的腦海里,讓他們永生難忘!

  這正是王厚想要達到的目的。


  儘管這並非事實。


  王厚所要的,其實只是這七千橫山步卒頂住遼軍的第一波衝鋒。


  這就足夠了。


  他並非懷疑橫山步卒的戰鬥力,若是在山地之上,他敢說橫山步卒不懼怕任何騎兵;但這是在河北平原上!


  面對遼軍五千精騎,僅僅靠著七千步卒野戰,哪怕他們再如何勇氣百倍、悍不畏死,最終恐怕也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即便王厚根本不在乎橫山蕃軍的傷亡,卻也絕不會愚蠢的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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