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8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6)
第638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6)
而耶律信竟然說出要在這個時候撤兵的話,蕭春豈能接受?
甚至連耶律密都覺得接受不了。
難道局勢真的已經無可救藥了嗎?
撤兵對韓寶的那幾萬人馬意味著什麼,是顯而易見的。相應的,這對於耶律信意味著什麼,也是可以想象的。耶律密看著耶律信的神色,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他心裡明白,倘若還有一線希望,耶律信就斷不至於棄韓寶於不顧。因為,救韓寶,就是救他自己。
他做出這般決斷,就意味著,在耶律信看來,韓寶的那幾萬人馬,已經沒有生路,任何行動都只是徒勞,還可能將河間的遼軍也置於更大的危險中。而這也意味著,大遼這次南征的徹底失敗,這場對大遼來說虎頭蛇尾的戰爭,不過是如同元嘉北伐那樣的笑柄……
耶律密無法想象,耶律信竟然甘願接受這樣的結局。
在理智上,如果耶律信認為已經是該班師的時候,那麼耶律密便相信,這的確是已經該班師的時候。但是,這樣的決定,在軍事上也許是明智的,但在政治上明智么?
至少也應該做一個接應的姿態,等到韓寶那邊塵埃落定,再迫不得己班師回國——這樣,當他們回到大遼之後,才能少受一些責難吧?越是失敗無可避免,就越是需要借口,越多越好。
耶律密也很難分辨得了,耶律信這時候就決定班師,是一種果斷,避免肅寧的遼軍也陷入更大的危險中;還是一種內疚,或者說是驕傲,既然怎麼樣也沒用了,他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告訴天下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無能……
他不願意或者不屑於逃避責任,那麼,見死不救,自顧北撤,的確是可以保全敗軍之將韓寶的名聲。
雖然,那樣的話,蘭陵郡王耶律信,將掉入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蘭陵王。」耶律密沉吟再三,終於還是開口說道:「是否再遣一員大將,再去探探那個炸炮陣……」
「不必了。」耶律信的語氣仍然是那麼冷淡,或許是明白耶律密是好意,他又難得的多解釋了幾句:「本王早已派出一支人馬再去打探,在河岸還發現了一支南朝騎兵,以營寨數量來看,當有三四千騎,南朝既然已有防範,渡河殊為不易。」
他剛剛說完,蕭春便又叫了起來:「區區三四千騎,有甚好怕的?!蕭某願率本部兵馬,只要一個時辰,定然攻過河去。」
耶律密不滿的皺了皺眉。白日一戰,連雲騎軍都不可以小覷,宋人又是據河而守,佔盡地利,蕭春此言,未免有些託大。他攻過河去雖然是可以做到,然損失恐怕也不會小。而過河之後,宋人恐怕也不會幹坐著等他們去破壞炸炮陣。不過這些還是次要的,最大的麻煩是,他們兵馬一動,田烈武必不會坐視——他們已經知道,田烈武部的宋軍與那數萬援軍,並沒有回河間府,而是在野外紮營,其意叵測。
他心裡計算著,卻聽耶律信已經冷冰冰的否決:「不許!」
蕭春臉色頓時漲得通紅,他尚未及說話,又聽耶律信已沉聲下令:「軍中若有人敢違本王節度,軍法從事!」
便見蕭春的臉色由赤紅又轉為鐵青,他惡狠狠的昂然望著耶律信,怒極反笑,高聲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末將遵令!」
耶律信卻連正眼都不去看他,只轉頭看了一眼耶律密,道:「右都統,本王知道你要問甚麼。」
耶律密連忙欠身,便聽耶律信長嘆了口氣,說道:「王厚、慕容謙不會讓晉國公突破炸炮陣。本王並非不想去接應晉國公,只是,田烈武既得強援,明日一早,恐怕便會大舉進攻肅寧!」
他此言一出,大帳之內,頓時一片沉寂。連蕭春臉色都是一變。耶律密訝聲道:「今日之戰,宋軍傷亡亦不小……」
「戰局變化至此,我若是南朝主帥,就算事先並無此意,此時也必然要急令田烈武猛攻肅寧。」耶律信沉聲說道:「田烈武麾下有雲騎、宣武、鐵林三軍,再加上今日出現的那兩三萬宋軍,兵馬雄厚,雖不能取勝,然我軍若要想守住肅寧,便無力再分兵;若是放棄肅寧……」
耶律信說到這兒,便不再多說。眾將心中都明白,倘若放棄肅寧,那就更加不可能自唐河支流這個方向接應韓寶,那兒離肅寧太近,根本不可能擺脫田烈武。他們只能選擇南下饒陽方向,走滹沱河北流——然而,那樣的話,他們又不可避免的要遭遇田烈武部,甚至還不需要田烈武來主動攻打肅寧。
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原本以為只需要小股兵力就足以牽制河間宋軍,而現在,不僅田烈武居然有能力來攻打肅寧,而他們竟然還必須全力應付。 在二十三日之前,大概也沒有誰會相信這樣的事。然而此時,帳內的遼軍將領們,都不得不默認田烈武有此能力。若遼軍全力以赴,田烈武當然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卻至少能堅持數日不敗,也許時間會更長一些——那樣的話,韓寶部可能已經敗亡。而安平的宋軍若騰出手來……想到這裡,每個人都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耶律信掃視眾將一眼,知道已經壓制住不滿的情緒,當下站起身來,寒聲說道:「諸公只需聽令行事。回國之後,本王自會向皇上領罪。」
3
十月廿四日。
一夜風雪過後的河北平原,顯得格外的空曠、遼闊。北風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呼嘯而過,偶爾從雪地上露出的箭簇,讓這冬日的清晨,更多了幾分寒意。
驍勝軍第二營都指揮使劉仲武親自率領著麾下一個都的騎兵近九十名將士,在遼軍的東南邊巡逡著。按照大總管王厚的將令,五更時分,劉仲武便已離營,此時已有小半個時辰,他們走了快十里路,卻連一個遼軍的攔子馬也不曾見著。
「沒有遼人更好。」劉仲武在心裡說道。他麾下第二營所負責的區域,是遼軍最有可能突圍的方向之一。劉仲武並非尋常武夫,他知道倘若遼軍不肯突圍的話,再困守數日,王厚便能將他們圍得個鐵桶似的。到時候遼軍糧盡援絕,天寒地凍,縱然人能作戰,戰馬沒有吃的,那便是任人宰割的結局。因此,他也並不計較那區區幾個首級。
但跟隨他的將士卻並不如此想法。驍勝軍是大宋朝的騎兵教導軍,軍中將士,盡皆精銳;而劉仲武的第二營,是突騎營,更是精銳中的精銳,突襲、偵察,是他們平日訓練不知多少次的,此番被派出來充當探馬,正是一展其所長,昨日牛刀小試,全軍斬下遼軍的攔子馬首級二十餘顆,因此人人都盼著再發些利市。
將士們的士氣十分高昂。就在昨天下午,當大軍追上遼軍之後,王厚突然公布了樞府對開戰以來有功將士的獎賞命令,行營諸軍中,便以驍勝軍的獎賞最引人側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自遼國南侵以來,驍勝軍是除拱聖軍外與遼軍打硬仗最多的部隊,而且還有過大敗蕭阿魯帶那樣的大捷。雖然數番大戰下來,驍勝軍傷亡慘重,似劉仲武的第二營這樣傷亡較小的部隊,每都一百多人,至少有十餘人的傷亡,但對於他們這些最終在戰場上生存下來的人,朝廷的確是做到了不吝爵賞。
如劉仲武本人,便終於如願晉陞為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放在舊時,便算正式步入「橫行正使」之列,他日離開驍勝軍,不僅可以獨領一軍,甚至有機會轉任親民官,擔任邊州知州、知軍。除此之外,計算他的戰功,他還可以奏請朝廷,蔭封一名親屬。
這種加官晉爵的喜悅,對於普通將士更加意義非凡。帶隊的都頭趙全,因為得以晉陞為仁勇校尉,從昨日起便一直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來。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大約相當於改制前的左、右侍禁,雖只是所謂的「小使臣」,然而由仁勇副尉至仁勇校尉,僅每個月的俸錢便足足多了兩千文,這足以令一個家庭的生活,由拮据轉為寬裕。
更何況還有大量的錢物賞賜。一改往日的陋習,這些錢物並不直接發到士兵手中,而是發給將士們一張由樞府與太府寺共同簽發的「文歷」,上面註明賞賜的對象與錢物多少,士兵們可以拿著這張「文歷」,去錢莊總社下屬的任何一家錢莊領取賞賜,而無需去糧料院等官方機構去領取,斷無剋扣之弊。朝廷採取這種方式進行賞賜,雖然有些出人意料,其目的多半也是為了節省運輸開銷,並且防止過往那種弓手齊射一次便要發賞錢的陋習死灰復燃,但對一般將士來說,卻也是十分方便的。親眼看著一串的銅錢,一匹匹的絹布,當然感覺很好,但是行軍打仗的時候一直隨身帶著這些東西,卻也是沉重的負擔,隨時都要擔心遺失、損壞。錢莊總社這些年來,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已經建立了良好的聲譽,這些「文歷」,在眾將士的眼中,實與交鈔並無區別。不少士兵更是拿著到手的「文歷」翻來覆去的看,一個個樂得眉開眼笑。其中獲得賞賜較多的士兵,各種賞賜摺合起來,差不多有五六十貫之巨,一時人人艷羨。
王厚更是在三軍面前宣布朝廷新頒的賞格,不說獲韓寶首級者,即可封侯,賞銀一萬兩,便是一個普遍的遼兵首級,朝廷亦賞錢一萬文,生得戰馬一匹,賞錢也有三千文!
一面看著那些有功將士升官發財,興奮的炫耀著自己的收穫,一面是誘人的賞格,許多人的眼睛都是紅的。沒有立功的將士想要立功,立過功的將士眼睛里看的卻是比自己功勞更大的同袍……
劉仲武麾下的這些突騎兵,昨天才一放出去,看見遼兵便象惡狗看見了肉骨頭一般,若非畏懼軍法,恐怕他們會為爭搶首級而自己打起來。
因此,轉了小半個時辰卻一無所獲,不免讓眾將兵都有些沮喪,尤其是趙全的副手張升,眼神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他和趙全都是紹聖二年選調進驍勝軍,與遼國開戰以來也是一同並肩殺敵,而如今趙全已經高升,他所立的功勛卻不夠,仍舊只是個從九品陪戎校尉,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如今宋軍已是將韓寶部團團圍困,這是獲取軍功的最好機會,一旦錯過,日後二人的地位差距便可能越來越大。軍中已經風聞,樞府決定重建拱聖軍,禁軍諸馬軍損失的兵馬,也要重新補上,重建這些馬軍,需要大量的軍官,而驍勝軍的校尉便是首選,到時候,趙全已貴為副指揮使,而且很快就有機會出任營一級的參軍、書記,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人脈、聲譽,打下仕途的基礎,有極大的機會在十年內做到指揮使;而他卻只能做個都頭,慢慢磨勘的話,按照紹聖元年的詔令,他們這些低級武官,要七年才能熬夠資歷磨勘一次,倘若中間犯點什麼過錯,甚至可能要熬上十年。雖然大宋朝的絕大部分武官終身都沒有機會升至致果校尉,對趙全、張升這等普通軍官來說,終身的奮鬥目標其實也就是個營副都指揮使、從七品上的翊麾校尉,甚至可能只是個指揮使、御武校尉,但人生苦短,倘若熬年資磨勘,自從九品陪戎校尉熬到御武校尉,極可能要熬上近三十年才能有希望——要熬到那個時候,他已經垂垂老矣,而禁軍大概也不會再接納他。
張升知道要改變這一切,他就需要抓住眼下的機會。縱使做不到趙全那樣直接升一階,也要盡量拼個「磨勘減年」的功績。根據新立賞格,八顆遼兵首級,得減磨勘三年,張升的功勞薄上,已記了四顆首級,眼見著還差了四顆之多,不能不讓他心裡焦急。
對於這些部將的心理,劉仲武一向都瞭若指掌。他自己同樣也有這方面的算計,好巧不巧,也就在昨天,他意外收到兵部侍郎司馬夢求的一封私函,詢問他有否願意出任職方司員外郎,兵部的員外郎,雖然只是從六品下的差遣,但是武臣照例要從六品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充任,如今劉仲武已是昭武副尉,資歷雖已經綽綽有餘,卻仍然是機會難得——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昭武校尉都謀不到這個差使。難得雲陽侯居然主動願意舉薦他,若要拒絕,倒有些不知好歹了。況且司馬夢求給他寫這封信,應該是他在朱仙鎮時,給這位雲陽侯留下了好印象,二人並無其他的交情可言,司馬夢求貴為兵部侍郎、雲陽侯,也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倘若他真的拒絕的話,雖然不至於就此得罪司馬夢求,但此前的好印象,肯定也是蕩然無存了。
但劉仲武仍然有些猶疑,驍勝軍的中高級將領中,不乏消息靈通之輩,他此前也聽到過一些風聲,前任職方司員外郎是受了御史彈劾而壞事,但其真正原因,頗有些蹊蹺,他遠在河北,當然不可能知道真假,可是直覺的,劉仲武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而一旦接受司馬夢求的這番美意,他可能就要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可能改變人生軌跡的重大抉擇。劉仲武的舊識種建中就是一個例子,自從入主樞府職方館,他整個人都變得陰沉許多,若他不去職方館,早就已經獨掌一軍,成為聲名赫赫的統軍大將,但如今,種建中與昔日軍中袍澤,已經有了一種很難說清的區別,即使是劉仲武,也很難想象種建中有朝一日,還可以重返軍中,統領上萬兵馬。
可是他的選擇不能說是錯的。如果種建中繼續留在軍中,他如今怎麼也不可能位列御前會議。職方館知事能讓他迅速的進入中樞,有朝一日,種建中能做到樞府都承旨、兵部侍郎,甚至是樞密副使。
有過在職方館、職方司任職的經歷,對於日後的升遷大有好處,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兩個部門事涉軍國機密,平日打交道的上司,最小也是個樞密院都承旨,更有大量的機會在兩府宰執面前表現自己,讓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了解自己的才具,甚至還有不少面聖的機會。這些是外任將官無法相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