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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2)

  第634章 誰其當罪誰其賢(2)


  就看了這麼一小會的戰鬥,便如同在王襄火熱的心裡,潑上了一盆冰水。或是因為天氣太冷,驍騎軍那幾名大將,臉色也是不太好看。發了半天的呆,總算王襄還有幾分智術,回來之後,便稟報陳元鳳,雖然他們很想一舉擊潰遼軍,但奈何天色已晚,此時加入戰鬥,已無意義。不如厚張兵勢,擺出架勢來,先在氣勢上威懾住遼人,待明日再戰,遼人就會未戰先怯。


  陳元鳳雖然將信將疑,但行軍打仗他到底是個外行,況王襄素負智名,他也只好依計行事。


  不想此計一出,竟奏奇效。遼人一見著這邊的旗鼓,立時便鳴金收兵。


  「牛刀」小試,不僅「驚走」耶律信,立下偌大功勞。而且救的還是田烈武,而且雲騎軍與鐵林軍還傷亡慘重……如此一來,在河間府,更是要主客易勢了。陳元鳳立即意識到,他與南面行營可以壓過章惇與右軍行營一頭了。若能拉攏到田烈武,就更可架空章惇,河間戰場的戰勛,全得算在他陳元鳳頭上。


  因此雖然田烈武有些無禮,陳元鳳還是讓王襄前來拜會。


  王襄當然不知道陳元鳳心中的算盤,但在他的心中,對這些禮節性的東西,卻是十分看重的。王襄的祖父,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王鐵鞭」,他家雖不能與種、折這種將門相比,但也是世代忠良,其出身較之田烈武,不知高貴多少。雖然束髮從軍,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中,一些禮儀規矩,已是深入骨髓。在他看來,如田烈武這樣驟貴的新貴,實是沒什麼了不起的,朝廷委以重任,田烈武本應該更加戰戰兢兢,謹慎小心。似這般恃寵而驕,居然敢對陳元鳳這樣的朝廷重臣失禮,更妄想分庭抗禮,已屬可惡。再加上田烈武在京師時還頗有賢名,更可見此人之虛偽——權貴們在京師便扮賢良,出鎮地方就飛揚跋扈,無所不為,這種事情,王襄可是見過不少,他心裡立時便將田烈武划入了這類人當中。


  況且,他自領兵離開北望鎮起,便算是與陳元鳳牢牢的綁在了一條船上,一榮俱榮,一辱俱辱。


  不過,王襄雖然心中慍怒,田烈武的地位卻比他高出不少,他也只能強忍心中不快,欠身問道:「既是如此,卻不知定遠打算幾時下令班師回河間府?下官也好回去稟報,與定遠大軍一道回師。」


  田烈武怔了一下,不覺訝然:「回師?不,我們不走。」


  「不走?」王襄驚訝的張大了嘴巴。已經打了「勝仗」,卻不見好就收,況且這冰天雪地的,不回河間府,卻在這外頭紮營,這田烈武莫非有病不成?


  田烈武卻是不解的看了王襄一眼,不知道他為何如此驚訝,只是淡淡點點頭,說道:「方才我已經接到饒陽何將軍遣使送來的戰報,韓寶正率軍向東而來,我軍要牽制住耶律信,不能讓他去接應。原本我還擔憂兵少,既然陳宣判與王將軍領兵來此,那正是天助我大宋,務請將軍回報陳宣判,今晚我軍便在此紮營,明日再整軍去攻打肅寧。」


  「攻打肅寧……」王襄嘴角不由得抽搐一下。他並非無能之輩,黃昏前那短暫的觀戰,他已經看出來,田烈武手下的這些軍隊絕非耶律信的對手。他的橫塞軍與同來的驍騎軍,更加休提。今日能有如此結果,已屬僥倖,再去挑釁,不是自尋死路么?


  田烈武卻不知道他心裡在打著退堂鼓,見他語氣遲疑,不由問道:「怎麼?王將軍……」


  「無事,無事。」王襄心中雖然算計,卻生怕別瞧出自己的怯懦,連忙擺手,抱拳笑道:「既是如此,下官便先去回稟陳公。若是確定便在此紮營,下官會遣人將營陣圖送來給定遠過目。」


  目送著王襄匆忙離去,劉近才納悶的問道:「郡侯,韓寶怎的會突然往東而來?」


  「詳細的情況,我亦不知道。」田烈武心中也很奇怪,「不過,若非走投無路……」


  「郡侯是說韓寶是被攆到東邊來的?那……」劉近心中一轉,幾乎興奮得叫起來:「那他豈非是被圍起來了?」


  「此時不必妄加猜測。」田烈武淡淡說道,「何畏之是靠得住的。眼下當務之急,先是要將張將軍送回河間府養傷,然後將雲騎與鐵林,暫時混編成一軍,明日才好列陣對敵。咱們雲騎軍以前操練過李衛公的六花陣法,我知道鐵林軍也操練過此陣,稍後紮營之時,便以六花陣法為營陣,重新編製一下兩軍,也是將陣法先熟悉一下。」


  「是。」劉近答應著,心中卻十分震驚。此時鎮定自若的田烈武,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他完全沒有想到,在這短短的時間裡,田烈武連明日要使用的陣法,都已經考慮妥當。他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贊道:「六花陣法攻守兼備,且正好分為七陣,將雲騎軍暫並為兩營,鐵林軍仍分五營,正好七陣,亦不必打亂各營編製,簡單易行。」


  「只是此事到底不好獨斷,以免鐵林軍諸將心中有芥蒂。」田烈武繼續說道,「待會便召集兩軍護營虞候以上將領,至我帳中會議。」


  待劉近答應記下,田烈武又接著說道:「接下來還有兩件緊要事,一是宣武一軍到底怎麼回事?此時仍是音訊全無。」


  說到這裡,田烈武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劉近心中也是一沉,他心中同樣疑惑,卻只能安慰道:「宣武一軍號稱『天下第一軍』……」


  「那是以前。」田烈武打斷劉近,沉聲說道:「宣武一軍是殿前司精銳不假,但要說『天下第一軍』,那也是熙寧間禁軍整編不久的事。這名號是一直沿襲下來了,但是今日之拱聖軍,非當年之拱聖軍;今日之宣武一軍,又如何會是當年之宣武一軍?軍隊的榮譽是靠戰功累積的,遼人可不會因為這個虛名便故意敗給他們。要說如今真正的是天下第一軍,以我之見,恐怕惟有姚武之的拱聖軍方能當此稱號而無愧。」


  劉近不由默然。田烈武說的,他當然也明白。十餘年的時間,一切都在變化。宣武一軍當年借整編禁軍之力,網羅了大量的軍中精英,但經歷過熙寧西討之後,不知有多少禁軍都有了自己的驕傲與向心力。以戰鬥力而言,別說當時如日中天的雲翼軍,他們甚至未必打得過振武一軍。戰火的洗禮,是淬鍊一隻精兵的關鍵。一場惡戰,能令一支軍隊脫胎換骨;十年的和平,也可以令一支軍隊徹底改變。而且,一支軍隊的強大與否,主將的個人能力與軍中有多少曾經經歷過實戰的校尉仍是至關重要的兩大因素。以主將的能力來說,苗履恐怕要遠遜於姚兕;至於軍中保存的經歷過實戰的校尉,殿前司諸軍都是遠遠無法與西軍相比的。原因是很簡單的,象宣武一軍這樣的軍隊,其中的武官如果有過切實的軍功,自然遠比西軍的同僚更容易升遷,他們早就到各地當官去了,有幾個人會傻乎乎留在軍中?


  但不管怎麼說,宣武一軍的表現,仍然是當得起「精銳」之稱的。劉近並不相信他們會出什麼岔子。


  他看了一眼田烈武,還是依照本心回道:「郡侯所言固然有理,但下官以為,苗將軍還是值得信賴的。」


  「我非是不信任苗將軍。」田烈武嘆了口氣,道:「還是找兩個精幹的探馬,一個去君子館,一個是河間府找章參政,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心中才能放心。」


  「是。下官即刻便去安排。」


  「做完此事,你還要派幾個人,趁夜去探探肅寧寨。」


  劉近心中一震,「肅寧寨?今夜耶律信防備必然森嚴……」


  「這我也知道。」田烈武轉頭眺目北方,過了一會,才說道:「只是我覺得耶律信突然鳴金收兵……」


  「不是因為南面行營么?」


  「那自然也是一個原因。」田烈武心中也沒什麼底,「不過作戰之時,有那麼一小會,我發覺耶律信的中軍那兒有點不對勁……」


  「莫非是知道了韓寶之事?」 「也許罷。」田烈武懷疑的說道,「但平時尚好,這等大戰爆發后,遼人的信使,要輕易通過何畏之的防區……」他搖了搖頭,「我總覺得是肅寧寨出了什麼變故……」


  「既是如此,下官立即去安排人手,總要查探清楚。」田烈武這麼說了,劉近心裡即便仍是不以為然,但他也明白許多時候,將領看起來莫名其妙的直覺,可能反而是最靠譜的。打探一下,總是小心無大錯。但他雖然口中答應,卻並沒有馬上離去,站在那兒,抬頭看了一眼田烈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田烈武知道他定然是有什麼話想說,對於劉近,他本就頗為信任,此番與耶律信大戰,他麾下的諸參軍,也是死傷不少,劉近能在這場惡戰中活下來,田烈武自不免對他更加倚重,不以尋常部屬待之。因笑道:「君若有事,儘管直言。」


  但劉近卻仍舊是低頭躊躇,這時田烈武心中也有些驚訝了。原本以他對劉近的了解,此人本就是頗為敢言的,此時他出言鼓勵,劉近卻還是如此猶疑,那顯見他對想要說的事情,是有極大顧慮的了。不過田烈武亦不催促,只是靜靜地望著劉近,等待他自己開口。


  又過了一小會兒,劉近才彷彿是下定了決心,再次抬起頭來,望向田烈武,字斟句酌的說道:「郡侯,此事本非下官所當言,只是……」


  田烈武仍是默不作聲,只是沉靜的看著劉近。


  劉近咬了一下嘴唇,又說道:「下官以為,驍騎軍與橫塞軍,恐怕不堪倚重。」


  「橫塞軍固不待言,便是驍騎軍,雖然隸屬殿前司,但想來郡侯也聽說過西京的一句口號——『鐵林似鐵,驍騎不驍』——紹聖以來,世家子弟要想由軍中謀個出身,又進不了諸班直、捧日與天武衣,首選便是驍騎軍。這驍騎軍有這個名聲,也不算冤枉的……」


  劉近所說的「世家子弟」,指的是宋朝成千上萬名在任或卸任武官家的子弟,這些武將之後,雖然是官宦之後,可大部分人的人生道路,還是只能從軍中謀個前程。而對絕大部分的將門子弟來說,班直侍衛、捧日軍、天武衣,都是可望而不可及,講武學堂也是需要真材實料的,而在承平之世,他們最想去的地方,當然是兩京的禁軍,而其中待遇更加優渥的馬軍,自是最受青睞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寧肯在汴京做個普通人,也不願意到外地去當官。汴京的繁華,在這個時代,實在是別處所無法比擬的。而對世間絕大多數的人們來說,他們追求的,其實也就是這些東西。殿前司轄下共有四支馬軍,捧日軍高高在上,拱聖軍聲名不佳,驍勝軍是教導馬軍,進入的難度不遜於講武學堂,驍騎軍不免便成為眾多官宦子弟鑽營的首選。便是說驍騎軍中的每一個官職,都有一個「將門子弟」把持佔據,也不算誇張。


  公平的說,這些「將門子弟」,絕非無能的代名詞,他們往往自小便受到更好的家教,不僅見識更廣,這時代的大宋朝,也還談不上腐朽,這些願意到軍中來謀出身的將門子弟,在騎術、箭法、武藝上面,較之尋常士兵,也多少都是強一點的。驍騎軍的問題,是軍中經歷過伐夏之役的校尉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這些新校尉,大部分未有實戰經歷,更麻煩的是,一軍之中,將門子弟過多,便免不了要分幫結派。而一旦局面形成之後,便是樞府想要整頓,也是千難萬難了。


  更何況無論是考核訓練成績、還是禁軍的演習戰績,驍騎軍其實也並不算差。


  想找個下手的借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大部人的眼裡,這支曾經在伐夏之役中立下過赫赫戰功的禁軍,仍然是殿前司精銳。


  不過這些事情,瞞不過西京洛陽的百姓,而田烈武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他也清楚,劉近想的說不是這麼簡單的事。


  果然,劉近停了一會,便又繼續說道:「以下官之見,要想繼續與耶律信抗衡,只能依靠我右軍行營諸軍……而且……」


  田烈武眼角微微動了一下。


  「而且,郡侯必須真正掌控住右軍行營。」


  「真正掌控?」田烈武心中不由一震。


  「不錯。」雖然左右並無旁人,劉近還是下意識的放低了聲音,但言辭卻更加犀利,「恕下官直言,觀今日之戰,郡侯不過一軍之將,而非兩軍統帥。我軍不是一支軍隊在與耶律信打仗,而是兩支軍隊在耶律信打仗。若非張將軍配合默契,後果不堪設想。如今張將軍受傷,郡侯不能指望鐵林軍出現第二個張將軍。」


  田烈武已經聽明白劉近的意思,神情變得沉重起來。


  但劉近並沒有就此打住,說到這裡,他已經無所顧忌,「郡侯必須徹底接掌鐵林軍。不僅如此,待宣武一軍回歸,郡侯亦要更加果斷,真正控制宣武一軍。若郡侯能牢牢控制我右軍行營諸軍,南面行營亦只能惟郡侯馬首是瞻,如此,我軍兵強馬壯,足與耶律信周旋。」


  說到最後,劉近的目光都變得熾熱起來。


  但田烈武卻只是輕輕唔了一聲。


  差不多的時間,回肅寧寨的路上。


  半天的苦戰,相比起宋軍來說,遼軍的傷亡並不算大,但是自耶律信以下,幾乎所有的遼軍將領,神情都很沮喪,便仿若打了一場敗仗一般。沉悶的氣氛,令得戰鬥之後的疲憊更加倦人,每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甚而有不少將領心底里已經生出對耶律信的不滿,這些人戰前十分的輕視田烈武,當發現事實並非如其想象后,卻變得惱羞成怒,又將這股無明之火,轉移到了下令撤兵的耶律信身上。


  「再給我半個時辰,必能取下田烈武的首級!」左皮室軍主將「小韓寶」蕭春在回肅寧的路上,便向左右公然口出狂言,他似乎已經忘記,主攻雲騎軍的,正是他的左皮室軍。


  但是,這樣的言論,還是在遼軍將領中引起了不少的共鳴。


  便是連耶律密,也不理解耶律信為何放棄。蕭春所說的,並不全是大言,如果沒有那隻意料之外的宋軍趕到的話,在天黑之前一舉擊潰田烈武部,是極有可能的。但即便宋人來了援軍,耶律密也覺得放棄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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