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5)
第623章 山河百戰變陵谷(5)
希元是已故樞密院都承旨劉舜卿的表字,石越當年伐夏,倚為謀主,十分信任。遼國南侵之初,石越又薦為御前會議成員。不料戰爭之初,便即病故。這次吳安國東出飛狐、蒲陰之策,亦是劉舜卿所定。當年劉舜卿的計劃,是使吳安國為先鋒,折克行隨其後,而種朴固守河東。但這個計劃早已走樣,吳安國既然燒了飛狐城,折克行便不能再隨之東出;折克行既然不能東出,北攻蔚州,也就是當然的選擇;而隨之而來的,則是種朴亦不能不策應折克行……
石越的這聲嘆息,倒並非是責怪吳安國——吳安國自然有他的臨機處斷之權,他更多的倒是震驚於種朴的速敗。也許,當初這個計劃,就有點小看了耶律沖哥的能力。此時,石越對於吳安國的惱怒,反倒消減了許多。
但在座眾人,卻並無人知道此中原委,忽聽石越提起劉舜卿,全都誤以為這是責怪他們這些謨臣不力,以致令石越懷念起劉舜卿來。心中羞愧,都不敢接話。
石越卻沒注意他們的心情,嘆息過了,旋即說道:「如今要給折克行增兵,只怕亦是遠水難解近渴。除非讓吳安國回去……」
「下官以為不可。」石越的話未說完,何去非已經高聲反對——李祥、折可適、游師雄等人坦蕩的態度,似乎是感染了何去非等人,此時他也不再去想未來個人的利害得失,而專註到眼前的戰局中來。因為懷著一絲慚愧,態度也更加激奮。要知道,對於他們這四個勾當公事而言,石越於他們算是有知遇之恩的,而他們心中,也到底還是有一種士大夫的情懷的。雖然他們未必能如古時之士一樣,做到對知遇之恩肝腦塗地,可對於自己的猶豫,他們心裡仍然是覺得可恥的。
既便不提對石越私人的感情,以「士君子」自居的他們,難道不應該為國家而奮不顧身么?就算不是能真的做到,但至少他們還是知道對錯榮恥的。
心中激蕩著這樣的感情,何去非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不似平時從容,但他的嗓門卻也更加洪亮,「丞相,下官以為折克行必守得住蔚州,倒不如留著吳安國這一步閑棋,日後或有奇用!」
激動之下,何去非竟然直呼折克行的名諱,說完之後,被身邊的吳從龍捅了一下,這才醒悟過來,尷尬的望著折可適。
折可適不滿的瞥了他一眼,便轉向石越,道:「下官亦以為,與其增兵,不如運糧。」
「糧草簡單,可著段子介押送。」石越道。
但折可適與游師雄等人都是一陣苦笑。
游師雄小聲說道:「丞相,自定州運糧至蔚州,只能靠人馱。」
石越一愣,嘆了口氣,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非是不知定州百姓賦役已重,然亦只得調發民夫,除此別無他途。」
眾人聽石越這麼說了,便也都不再說話。見在座諸人都沒有別的意見,石越便叫過范翔、石鑒,讓二人擬了一道給段子介的命令,讓他遣使聯絡折克行,準備軍需糧草供應。寫完之後,又給李祥、折可適、游師雄看了,眾人再無補充,方用印封好,著人星夜送往定州。
議妥了此事之後,自石越以下,眾人都緘口不提李祥反對石越前往東光之事。石越忽又覺得胸悶有些加劇,便散了帳,自己回去歇息。
二十餘年來,石越身子一直頗為健朗,幾乎從不得病,今日突然的不適,他也沒放在心上。但石鑒卻不放心,著人請了個醫生來,但無論是軍中還是武強,都沒甚麼名醫,找來兩個醫生,把了半天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遂胡亂開了張安心養神的方子。石鑒著人熬了葯來,石越卻也懶得去喝,只令人煮了點肉湯送進來。
肉湯尚未喝了兩口,外頭便報折可適求見。石越便將肉湯丟到一邊,讓服侍的班直侍衛收拾了,便整了衣服,去見折可適。
折可適見著石越,行過禮,便即說道:「丞相,下官退下去又想了想,還是覺得李押班所說之事,極有道理。」
「李押班說的何事?」
「便是丞相不可前往東光之事。」
石越沒有料到折可適專程前來說的是竟然是這件事情,當時李祥所說,他也就當成一種姿態而已,並未當真。他驚訝地望了折可適一眼,見他表情十分認真,便沉默了下來。
許久,才說道:「遵正,天下之事,難以盡如人意。」
「下官並非不懂。」折可適鄭重說道,「然丞相何不令南面行營移營阜城?」
石越沉吟了一下,倉促之間,他原本也不曾細思,這時不覺點了點頭,道:「如此亦好。」
折可適見石越答應,又說道:「丞相去南面行營,恐怕陳元鳳怕不會太樂意。」
石越冷冷的哼了一聲,「這卻由不得他。」
折可適輕嗯了一聲,小心的說道:「依下官之見,若依聖意,南面行營當是由李都知統領的……」
石越知他之意,因笑道:「這個某自是知道。某果真硬要將陳元鳳差開,也並非做不到。不過有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便多生事端。」
折可適連忙抱拳說道:「是下官多言了。」
「遵正亦是一番好意。」石越擺擺手笑道,「不過遵正儘管放心,此前某是無暇理會南面行營之事。如今既然是我親自到了那裡,陳元鳳也罷,李舜舉也罷,卻皆由不得他們……」
這話卻讓折可適頗吃了一驚,他本以為石越必會因為安平之事而多有顧忌,哪知道石越看來竟然似是毫不介懷。他哪裡知道,石越當年也是受過富弼耳提面命的,處理這些事情,豈是尋常官員可比?若是沒出這事,他或會束手束腳;出了此事,心裏面他自有分寸,可至少外表上,他是定要大張旗鼓以示無私的了。
折可適自是難以明白這些,心裡既佩服,也鬆了口氣。
卻聽石越又說道:「戰場以外的事,遵正儘管放心。」 「是。」折可適連忙應道。
石越又笑道:「如今我最擔心的,倒是生怕叫韓寶給逃了。唐河終究是不太可靠,若能將一支人馬,神不知鬼不覺的插到博野……」
這個問題,其實非但是折可適,只怕宣台每個謨臣,河北的每個宋軍將領,都曾經想過。石越以前不問,自是知道沒什麼良策,同時他心底里也很從容,此時雖是談笑著說出來,卻也無意中流露出他內心的想法——直到此時,對與韓寶決定,他都沒有多大的把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渴望能夠取得一場大勝。
但折可適只能搖搖頭,冷靜的說道:「別說想瞞過韓寶幾乎不可能。遼主與耶律信的大軍便在左近,豈能容我四面包圍韓寶?這樣做只能令遼軍狗急跳牆。留出唐河這條退路,並且坐等冰凍之前方與之決戰,不僅是要利用遼軍退兵可能露出的破綻,最要緊的,是那時遼主與耶律信也可能會同時退兵,多半還會稍早,如此可以令其救援不及。若是遼主與耶律信要等待韓寶先走,那下官還是以為,我軍不妨縱韓寶北撤,以一支人馬阻止其回援,而將主力移向河間,只要陽信侯能拖住遼主一日,我軍便能趕到……」
「那是不可能的。」石越不由笑了起來,「讓遼主為韓寶斷後?還有那許多的貴人?耶律信沒這個能耐。真要退兵,遼主與那些貴人,肯定是要先走的。耶律信最多便是親率一兩萬人馬斷後,策應韓寶。但那樣的話,田烈武與何畏之足以牽制住他。」
「這倒是。」折可適想了想,不覺略有失望。
石越心思卻仍在安平,也嘆道:「看來,只能相信王厚了。」
3
十月入冬的河北,雞鳴一遍的時候,天還是黑蒙蒙的。但環州義勇都指揮使何灌卻已經從床上起來,披掛整齊。當他走到營中校場的時候,他的三百餘名部下,已經牽著各自的戰馬,整整齊齊的在校場中列隊等候。掃了一眼這些部下,何灌的心中,不由泛起一絲苦澀來。
當初他們從環州出發的時候,是整整一千人,到達河北的時候,實際有九百六十四人,屢經大戰,一大半熟悉的面孔都已從面前消失,除去不到兩百名被送往東光養傷的傷員,到如今,便只剩下了這麼點人馬,其中有相當的人馬,是在他們攻下饒陽之後損失的。攻取饒陽后,何畏之給了他們一個幾乎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他們要靠著簡單的地圖,分成一個個的小隊,穿過人生地不熟的河間府,往東直達君子館,往北要渡過幾條河流,深入博野。他們負責刺探遼軍的情報,以便宣台可以隨時掌握遼軍的動向,為了完成任務,他們雖然小心翼翼的避開遼軍的大隊人馬,卻免不了會與小股遼軍遭遇,發生惡戰。許多人就此失蹤,一去不返。
直到三天前,也就是十六日,因為遼軍突然偵騎四齣,加強了對肅寧、君子館周邊地區的警戒,環州義勇意外折損了十餘人,何畏之才不得不下令暫停行動。這讓何灌暗暗鬆了一口氣。自從與遼人作戰以來,功勞薄上,沒少記他的名字,幾天前,雄武一軍的都行軍參軍褚義府特意來恭喜,他打聽確實,宣台敘功,他因屢立戰功,升了兩階,很快就將榮遷翊麾校尉,只待朝廷批准了。大約戰爭一結束,他就會離開環州義勇,去某處擔任軍行軍參軍或者營副都指揮使——褚義府之意,大約是想試探他的口風,希望他去雄武一軍。不過仁多觀國已經直接告訴他,不必去理會褚義府的拉攏,即使他戰爭結束后止於翊麾校尉,唐康也會薦他一個兵部主事的職位——由武資轉文資,雖然必須要降一階,但任誰都知道後者更有前途。大宋的七品官不知道有多少,能在六部中謀個主事差遣的又有幾何?但是,何灌卻並沒有很高興的感覺。這幾日間,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一些瑣碎的雜務。自從熙寧以來,宋朝對軍隊制度進行了許多的改革,有些變化是微不足道的,比如普通士兵薪俸、獎賞的發放方式——但這些細節上的完善,對於普通的士兵來說,卻關係重大。環州義勇有不少士兵的薪俸是直接由家屬在環州州衙支領的,但也有一部分將士卻是隨軍支領,還有許多人的獎賞也並未支領,而只是記在賬上……何灌一筆筆的將這些賬目理清,以便日後能將這些錢交到戰死將士的家屬手中。
領著這三百餘人出了早操——這是環州義勇多年以來一直堅持的習慣——此時包括神射軍在內,其餘各軍的將士都還沒有起床。何灌讓士兵們回營歇息,等著開早飯,自己又親自帶了幾個人去滹沱河邊取水。遠遠的,還沒到滹沱河邊,何灌忽然聽到腳下「咔嚓」一聲,他心中一動,彎腰低頭看去,卻見他的一隻腳正好踩在一小塊冰上。他拎起一塊冰片來,看了看,又抬頭望了望西邊的滹沱河。碼頭一帶,靠著岸邊,密密麻麻停了許多運糧的小船,還有幾個人正摸黑朝這邊走來。
何灌連忙丟掉手中冰片,迎了過去。那幾人見著何灌,都吃了一驚,慌忙朝他行禮。何灌打量他們一眼,識得有一個人是東光來督運糧草的陪戎校尉,因問道:「你們這是去哪?」
那陪戎校尉欠身回道:「回何將軍,下官是去何昭武請令的。」
「請令?」
「是。昨晚颳了一夜的北風,河邊的水窪都結冰了。老梢工都說這滹沱河結冰也就是一兩日的事了,船若不划回東光,便要凍在這兒,哪裡也去不了。」
「那你們去吧。」何灌點了點頭,他才朝河邊走了幾步,忽聽到身後有快馬疾馳而來,他停下腳步,轉頭望去,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馬上喊道:「宣節,宣節!」卻是他軍中的一個親兵。那親兵策馬跑到跟前數步,便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小跑過來,稟道:「宣節,昭武召見。」
何灌不敢怠慢,連忙騎了他親兵的戰馬,往饒陽城馳去。
他趕到何畏之行轅時,見行轅內外,平靜如常,通傳之後,進到中廳,也不見何畏之麾下其餘諸將,只有何畏之一人背著雙手,在看一幅畫在絲綢上的地圖。何灌參見已畢,便叉手侍立一旁,聽何畏之問道:「仲源,來的時候,你可發現今日有何異常么?」
何灌一時也不知道何畏之問的是什麼,小心回道:「下官並未發現別的異常,只是方才去到河邊,發現河邊的水窪已經結冰……」
「你去了河邊?」何畏之讚許的點點頭,道:「昨夜驟寒,非止是河邊的水窪,行轅旁邊的池塘也結了一層薄冰。」
「不過河水尚未冰凍……」
他話未說完,何畏之已經皺起了眉頭,打斷道:「仲源,為將者,切不可刻舟求劍,拘泥不化。」
何灌被何畏之突然一頓訓斥,臉上羞紅,一時不敢再說話。
何畏之嚴厲的看了他一眼,語氣稍轉緩和,又說道:「自從我大軍與遼人對峙以來,自宣台以下,眾將聚議,皆是以為遼人退兵是遲早之事,而退兵之時機,必要等待河水結冰……」
「仲源你如此想,亦不足為奇。但日後你若獨領一軍,便要時刻記住,所謂遼人退兵云云,不論多有道理,直到遼人真正退兵之前,都只能算是我輩一廂情願的推測。這天下並無未卜先知的神仙,只要是推測,便難免有意外。若忘了這個意外,便難免要吃大虧。你一人之死,一人之辱,不算什麼,然累及國家,到時候就將你千刀萬剮,亦無法彌補。」
「昭武教訓,灌當牢記於心。」何灌幾乎羞愧得無地自容。
何畏之這才點點頭,又嘆了口氣,說道:「以仲源之材,他日必為國家大將。只盼仲源那時能記得,文官忠於朝廷,不過死諫而已,一死則名節全。然武將卻不同,身為統軍大將,只要兵敗,便是辱國。你便戰死沙場,不失大節,那也是有負國家。」
「下官一定銘記。」
「以眼前之事來說,遼人便是退兵,這河水冰凍,亦只能是大概言之。遼主與韓寶雖然相距不遠,然到底已被我軍分割兩部,所謂約期退兵,那隻能是紙上談兵。瀛、莫一帶,遼人有大批的擄獲、輜重,還有數萬被擄軍民,遼人果真要退兵的話,瀛、莫之遼軍必會先走。他既要先走,便不能坐等河水真的結冰。」
何灌已經明白何畏之話中之意,「昭武是說遼主與耶律信可能已經開始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