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7)
第615章 三更雪壓飛狐城(7)
他招來一個小校,輕聲說了兩句,那小校快步走到女牆邊上,高聲喊道:「爾等是河東折家蕃騎還是吳將軍的河套蕃騎?」
一名宋將躍馬出陣,高聲回道:「我軍乃是大宋河套蕃軍!韓將軍可在城中?我家吳將軍請韓將軍說話。」
儘管早已猜到,但聽到這些宋軍是吳安國的騎兵,韓季宣還是心頭微震,他走到城牆邊上,看了那宋將一眼,朗聲說道:「某便是韓季宣,吳將軍有何話要說?」
只見一名身著白裘,騎著黑馬的宋將驅馬緩緩出陣數步,抬頭望了城頭的韓季宣一眼,沉聲說道:「在下吳安國,久仰將軍之名,聞將軍鎮守飛狐,特來會獵。今勝敗已定,將軍何不早降?」
韓季宣高聲笑道:「吳將軍此言差矣。行百里者半九十,內城猶在某手,說什麼勝負已定?將軍若能取此城,儘管來取。若是不能,不如早退,否則,恐怕將軍一世威名,要葬送在這飛狐城下。」
城下沉默了一小會。
韓季宣看見吳安國緩緩抬頭,似乎是諷刺的朝他笑了一下,「韓將軍以為吳某不能克此彈丸小城么?」他方一怔,便聽吳安國又說道:「在下只是聽說韓將軍當日以少勝多,大破粘八葛部,亦是我漢人中的英傑,故有此語。某亦不瞞將軍,韓將軍若是在指望著蔚州的援軍,那恐怕三五日之間,是等不到了。」
韓季宣聽到這話,心頭一驚,卻勉強笑道:「吳將軍怕是把話說得太滿了。」
吳安國不置可否的說道:「韓將軍若是不信,便指望著蔚州的援軍到了直谷關后,能早點轉道飛狐口罷!總之,將軍若肯降,在下敢保將軍富貴;將軍若不肯降,安國亦當全將軍之志!」
韓季宣雖然心中驚懼,但聽著吳安國這「勸降」之語,亦不由哈哈大笑,高聲回道:「多謝將軍美意,然你我各為其主,自當各守本份。」
吳安國似乎是微微點了點頭,卻沒有再多說什麼,默默的退回陣中。
韓季宣也退後數步,朝左右低聲吩咐道:「傳令各軍,打起精神來,宋軍馬上便要攻城。」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嗚嗚的角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但出乎他的意料,宋軍並沒有攻城,除了吳安國身邊的那支宋軍,其餘的宋軍反而往四方散去,沒多久,便聽到城內到處都是哭喊聲與哀嚎聲。
風雪幾乎停了下來,天色也漸漸變黑。
韓季宣心裏面突然想起什麼,臉色沉了下來,快步走到城邊,厲聲喊道:「吳將軍,你不會是想驅使這城中百姓攻城吧?」
「韓將軍儘管放心!」吳安國不緊不慢的說道,「安國雖然不才,倒不至於做那種下作之事。」
韓季宣吁了一口氣,但他的心還沒有落下,又被吳安國狠狠的抓了起來,「在下只不過是要將城中百姓趕出城去,免得待會大火之時,受無妄之災。」
「大火,你說什麼大火?」
「還能有什麼大火?」吳安國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在下兵力有限,將軍既然不肯投降,我也不能在此城下白白犧牲部下性命。兩全之策,當然是將這飛狐城付之一矩了。」
「你,你說什麼?」韓季宣臉都白了,「你要燒城?」
吳安國沒有回答他,但是,韓季宣馬上親眼看到了答案,宋軍果然在到處扔擲易燃之物,顯然,只要風雪稍停,吳安國便要放火燒城。
遠處,飛狐外城的北門邊上,陳慶遠正指揮著一群士兵安放木柴,灑上各種油料、硝石,一面高聲說道:「你過來,把這堆木頭擺到那邊去。」
陳慶遠從來沒有想到,他的一項「屠龍之術」,竟然有朝一日真的能派上用場。當年在朱仙鎮之時,他曾經熱衷於鑽研如何最有效率的燒毀城門,因而孜孜不倦的尋找城門結構中的脆弱環節。他自己也知道,真到實戰之時,他的研究根本不可能用得上,然而,鬼才知道為何吳安國會下達火燒飛狐城這樣的命令。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陳慶遠一下子變得興高采烈。不容分說的便搶下了燒城門的任務。
內城。
自韓季宣以下,遼軍上下,一時面面相覷。每個人都清楚的聽到了吳安國所說的話,而且就算是不了解吳安國的人,也知道宋軍並非是在虛言威脅,他們是真的打算燒掉這座城池。
每個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整個飛狐外城都陷入火海的話,內城只怕也很難保住,那條小小的內護城河,根本不可以擋住這麼大的火勢。而且,可以預料,宋軍大約不會吝於往內城附近多扔一些木柴。
「韓將軍,這……」此時,韓季宣身邊的那些將領也掩飾不住心中的慌亂了。
「不用慌!」韓季宣惡狠狠喝斥住部下,「飛狐城雖然不大,可也不算小,在我數千之眾的眼皮底下將這座城燒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抬頭看了看天,又說道:「何況現在城中到處都是雪,若再下點雪,他吳安國也是白忙一場。」
只是這話卻顯得有些無力。這樣大規模的刻意縱火,城中的積雪又能有多少作用?而老天似乎也沒有站在他們這一邊,此時除了呼呼的北風,天空明凈,一點雪花的影子都沒有。也許會下雪,也許不會,但此時才剛入冬不久,總不會一直下雪,吳安國真要打定主意燒城,焉有燒不成的道理?為了入冬做準備,城內每個人家都備滿了乾柴……
但韓季宣接下來的話,總算勉強穩住了軍心,「此時宋軍有備,我等絕不可自亂陣腳。就算真要突圍,亦要等到火起之後,趁亂突圍。」
果然,正如韓季宣所言,要燒掉飛狐城,真的並非容易之事。
飛狐城內第一道火光出現的時候,已經快到酉末時分,天色已經全黑。大火自東城燒起,而吳安國一直率領他的部下駐兵內城之下,監視著內城遼軍的一舉一動。內城有南北兩座城門,吳安國扼著北門,另有一名將領率領五六百騎扼著南門,讓韓季宣也不敢輕舉妄動。
緊接著點燃的是南城和東城,燒了不到半個時辰,三個城區的大火,已經成為一條條火龍,映照得夜空都泛出妖艷的紅色。
內城的遼軍更加慌亂,韓季宣不得不親手斬了兩個大呼小叫的士兵,才鎮壓下來。
老天爺這時候沒有半點下雪之意,而在北城也接著點燃之後,吳安國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韓季宣也不知道此時時間是過得快還是過得慢,他只是站在城牆上,靜靜的與吳安國對峙著。 火花映照之下,吳安國簡直就像個惡魔!
終於,當北城也燒出幾大條火龍,火勢借著北風朝著內城方向飛快的席捲而來之時,韓季宣看到從北方有一騎飛馳而來,到吳安國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宋軍再次吹響號角,內城南邊的宋軍開始往北邊撤兵。
直到那幾百騎宋軍盡數撤走,吳安國才終於從容撥轉了馬頭。
韓季宣不由得抿緊了雙唇。
又強行忍耐了兩刻鐘之久,直到完全看不到宋軍的蹤跡,他才終於下達了命令,首先下令步軍往北城突圍。韓季宣的軍令剛一下達,內城的漢軍便爭先恐後的朝北門跑去,誰也不願意這時候葬身火海,也無人考慮出城之後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望著那幾千漢軍亂鬨哄的朝北門跑去之後,韓季宣又沉吟了好一會,才終於下定決心,率領著殘餘的契漢近千騎騎兵,往南門馳去。
雖然站在內城之時,已經感覺到點燃一座城池的火海的可怖,但是當親自趟入其中時,韓季宣才知道他此前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及現實之萬一,說是人間地獄亦不為過。即使是訓練有素的戰馬,面對這熊熊大火,也變得難以駕馭,只要騎手馬術稍差,戰馬就會發狂般的將他們掀下馬來,或者載著他們橫衝直撞。火勢是如此之大,彷彿每個地方都在燃燒,因為有積雪,大火中還伴隨著濃煙,要找到一條通往南門的道路一下子變得如此艱難。
這是韓季宣生命中最漫長最難熬的時刻。
當他九死一生終於發現那已經轟然燒塌的南門之時,跟在他身邊的騎兵已經只有三百餘騎。
但韓季宣甚至沒有來得及吁一口氣。
剛剛定下神來,抬頭張望,便看見南門之外約一里處,身著黑白兩色裘衣的騎兵,整整齊齊的排下了一個長蛇陣,他稍一估量,便知道至少有一千騎宋軍!
那邊的宋將顯然也發現了韓季宣,一人驅馬上前,高聲喊道:「來的可是韓將軍么?末將乃是吳鎮卿將軍麾下左營營將楊谷父,在此恭候將軍多時了!」
次日,蒲陰陘。
雪后的太行山區,彷彿披上了一件白色的絨衣,閃亮、鬆軟,空氣寒冷卻清新,韓季宣深吸了一口氣,望望身前身後蜿蜒無盡的騎兵,又看了一眼與他並綹而行的吳安國,忽然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來。
「吳將軍真的要去攻打易州?」對於身邊的吳安國,韓季宣變得有些敬畏,兩日之內,疾行一二百里,連克兩關,居然毫無休整之意,又踏雪直奔易州。此時他身邊許多的騎兵都直接坐在馬上睡覺,但不僅吳安國不以為意,那些宋軍也彷彿是習以為常,毫無怨言,這不能不令韓季宣感到駭然。
吳安國點點頭,笑道:「韓將軍說笑了,這條道路,不去易州,還能去哪裡?」
「這是既定之策么?如此說來,吳將軍是料定我飛狐不堪一擊了。」想到被人如此輕視,韓季宣心頭亦不覺一陣沮喪。
「韓將軍言重了。吳某怎敢如此妄自尊大?」吳安國說話的聲音很冷漠,但卻讓韓季宣多少感到一絲安慰,「若非天與其便,下了那場大雪,飛狐不會如此容易得手。不過,不管怎麼說,飛狐城韓將軍都是守不住的。」
韓季宣訕訕一笑,說到底,他還是被人家當成了板上的肉。
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又問道:「若非既定之策,將軍攻下飛狐之後,理當北取蔚州,為何卻棄蔚州不顧,反去攻打易州?飛狐這麼大動靜,如今易州必然有備了……」
「我正是要他有備。」吳安國冷笑道:「不瞞韓將軍,原本我亦有打算取蔚州,然靈丘、飛狐如此順利,這蔚州便讓給折總管了。」
這時韓季宣才真的大吃一驚,「原來折遵道在將軍之後?」
「那倒不是。他率軍去攻應州了……」
「那將軍何出此言?」
吳安國嘿嘿一笑,「應州那一帶,我不知去了多少回,要有機可趁,我早就下手了。耶律沖哥真不愧是當世奇才,折總管此去,若是老老實實佯攻便罷,若有其他想法,少不了要吃點苦頭。不過以他的能耐,大約也不會傷筋動骨,我攻下靈丘之後,便已遣人去給他送信。想來應州吃的虧,他定然盼著在蔚州找回來。」
韓季宣直他如此嘲諷上官,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訥訥說道:「飛狐口恐非那麼容易攻下,況且折遵道一有動靜,留守必會察覺。」
「攻不攻得下蔚州,那便是折總管要操心的事了。」吳安國事不關己的說道,「只須章質夫與種朴在河東,耶律沖哥便是察覺,最多也就是攻下幾個小寨,劫掠一些村鎮,河東盡可高枕無憂。章質夫雖然稱不上名將,守個代州、太原,還是綽綽有餘的。如今飛狐道已通,就算河東道路被切斷,折總管的大軍也好,我這幾千人馬也好,補給盡可自定州運來。定州向來是本朝重鎮,軍儲極厚,段子介尚不至於如此小器,大不了還可以問真定府慕容謙要……」
一時之間,韓季宣也只能苦笑。吳安國說的當然有道理,不過他語氣之中,儼然他才是宋軍的大總管,除了對摺克行還勉強稱一聲「折總管」外,對其餘諸人,皆毫無敬意。以前他頗聞吳安國之名,只覺得南朝不會用人,將如此名將打發在河套那種地方,此時方知,吳安國能一直在河套做他的知軍,已經算是天理不公了。
「蔚州、易州……」韓季宣喃喃自語著,在心裡反覆掂量著,一時無言。過了好一會,他心中突然一個激靈,猛的轉頭,望著吳安國,顫聲道:「吳將軍,你莫非在打居庸關的主意?!」
吳安國這時才驚訝的轉過頭來,看了看韓季宣,淡淡笑道:「韓將軍果然名不虛傳。」
「章、種在雁門,若折克行能攻下蔚州,留守便只好忍痛放棄朔、應,先攻蔚州之敵,若是折克行能守住蔚州,而將軍也攻下了易州,那時……」
「那時局面就會變得有意思了。」吳安國回道,「我聽說歧溝關廢棄已久,我若自易州北攻范陽,不知耶律信會如何應付?安國雖然不材,但想來靠著北朝太子殿下,大約是奈何我不得的。至於居庸雄關,憑摺總管那點人馬,九成九是打不下的,他能讓耶律沖哥在山後多留一陣子,那便算不錯了。但耶律信千萬別叫我有機可乘,萬一我繞道至幽州之後,與折總管來個裡外夾擊,甚至撞了大運,石丞相再給折總管增幾萬人馬什麼的,便不知這天險究竟守不守得住?若我軍僥倖將居庸、易州都給塞住了……」
「將軍不會得逞的。」韓季宣彷彿是為了安慰自己,突然提高了聲音,但他到底有些底氣不足,只要想想蔚州、易州同時失手的後果……他甚至不願多想,「折克行便攻得下蔚州,亦斷然守不住!」
「那便是他的事了。」吳安國輕描淡寫的說道,「只不過恕我直言,韓將軍,所謂『飛狐天下險』,其實是要層層疊疊的設置關隘守備的,既便如此,若守備一方無重兵部署,南攻北往,皆極易攻破,是以自古以來,居庸難攻,金陂易下,就北朝這般守法,攻取蔚州,恐非難事。倒是他守不守得住,就難說了。反正能拖耶律沖哥一日,便算一日。做人不可貪得無厭,只要攻下了蔚州,山後便算大亂了;而我只要攻下易州,讓范陽雞犬不寧,大概亦足以令蘭陵王如坐針氈了!」
聽到吳安國如此不將飛狐諸關放在眼裡,韓季宣縱是敗軍之將,面子上亦不由得有幾分難看了,「憑將軍這數千之眾,要想破金陂、取易州,恐非易事。」
「我何曾說過我要取金陂?」吳安國笑道。
「不取金陂?」韓季宣一愣,然後左右張望,忽然臉色都變了,「這是去五回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