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3)
第598章 與昔一何殊勇怯(3)
他要想方設法,不惜一切,將遼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對宋軍有利的因素,就意味著增加更多的對遼軍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個能臨陣指揮若定的將軍,也不能保證率領軍隊打贏每一場惡仗。他能做的,就是爭取儘可能多的對於他的將領們有利的東西。
既然現在遼人是騎虎難下,而宋軍進未必有功,僵持則一定可以無過,那就拖著好了。時間站在宋朝一邊,從短期來看是這樣,從長期來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著冒險。
從來戰爭都是這樣的,只是你自己不失敗,敵人就一定會失敗。
但石越的如意算盤,現在卻有點撥不響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決戰,還有一個陳元鳳不斷的上書,大談遼軍之不利,宋軍之必勝。自古以來,人情都是如此,喜歡聽對自己有利的事,不愛聽滅自己威風的話。陳元鳳素稱「能吏」,熙寧以來的幾次戰爭,他都有參予,在陝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與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認為他是知道宋遼兩軍底細,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遼軍可以戰而勝之,若石越只是一個普通的官員、士子、百姓,大約也會願意相信他的話。況且他又極聰明,絕不說石越半個不字,反替石越辯解,聲稱此前石越持重,是因為兵力猶有不足,兵凶戰危,不得不謹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萬大軍,擊破遼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憫人的宣稱,朝廷與宣台都體恤河北數百萬百姓,受遼人蹂躪,流離失所,因此,想要將遼軍趕出河北,讓百姓重返家園的心情,實與數百萬河北百姓一樣的急迫。他屢次提及皇帝的手詔、詔令,將小皇帝描繪成一個愛民如子,完全體諒河北百姓心情而急於與遼人決一死戰的明君。
這樣的說辭,無法不讓小皇帝龍顏大悅,更無法不讓各家報紙爭相轉載,士子百姓交口稱頌。當大半個河北受到遼人侵略的時候,不要說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誰不盼望朝廷能出聖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個好丞相,可若小皇帝也是個明主聖君,豈不更加符合大家心裏面的期待?
至於河北的百姓,那是什麼樣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見的。
據說橫塞軍中的將士,許多人都主動在臉上刺上了「忠義橫塞」四個字!
朝廷、百官、士子、百姓,都翹首以盼石越早一點擊破遼軍,讓河北百姓重返家園。便是在御前會議中,儘管眾人都還支持石越,但是韓維與范純仁畢竟沒有真正帶過兵,在他們心裡,未始不會想,若能早一點結束這場戰爭,至少也可以為替國庫省下大筆的開支,而那些都是百姓的血汗錢……石越能明顯的感覺到,來自御前會議的支持變得沒那麼堅決了。
他們不會相信小皇帝的話,也不會隨便就相信陳元鳳的話,但這樣的態度,開始只是陳元鳳一人,可是很快,就是許多人在說。這個世界上,許多人都是這樣的,他們聽到一些話,開始只是別人的觀點,但是當他們轉敘時,就有意無意的將之變成了自己的觀點,然後,在別人的認同與反對中,他都會更加堅定,從此徹底的相信,那就是自己的觀點了。本來現在人們最關注的就是這場戰爭,而關於這場戰爭的話題,只要宋廷允許,就會迅速的流傳。更何況是如此打入每個人的心坎,讓所有人都願意聽到,願意相信的話。
現在,在宋廷的上層還好,在中下層,特別是市井當中,若有人提出些些質疑,就會受到撲天蓋地反駁、圍攻,簡直便如同過街之鼠一般。
你們怎麼可以懷疑石越打不贏耶律信?怎麼可以懷疑宋軍戰勝不了遼軍?怎麼可以懷疑皇帝的英明?你再號稱自己知兵,你能有宣撫判官兼隨軍轉運使陳元鳳知兵么?甚至沒有人相信陳元鳳是貪功冒進的人,因為這時候人們會翻出去過去的事情來,當年便是陳元鳳中止了在益州的錯誤。誰會相信這樣的人,會不夠謹慎呢?
而當這樣的論調迅速的流傳開去以後,又會影響到御前會議的判斷。這時候,在御前會議的眼中,便不只是小皇帝這麼說,陳元鳳這麼說,而是有數不清的人,都在這樣說。而這中間,免不了會有他們平時親近的、信任的人,從而影響到他們的判斷。
便是石越也不得不承認,陳元鳳這一次,幹得極為漂亮。
這是真正的陽謀,他從胸前,而不是背後扎向自己的這一刀,讓他疼到心裡,卻還只能笑臉相待。
皇帝趙煦沒能做到的事,陳元鳳做到了。
現在就算石越大聲宣稱他還不能保證擊敗遼軍,也沒有人會相信。他能看到的,只會是河北百姓不解的目光。更何況,他根本做不到「大聲宣稱」。這也是他作繭自縛。現在是戰時,所有的報紙關於對遼戰事的文章,都要經過審查,陳元鳳的話,那是有利於小皇帝的形象,可以振奮士氣民心,當然可以登。但石越辯解的話,那就是軍國機密,最後能看見的,只不過御前會議那些人而已。
如今,他就與耶律信一樣騎虎難下。
進兵決戰也不是,不進兵決戰也不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對他不利的信息,還不止於此。
南面行營的四五萬人馬,是分批前往大名府集結的,宣武二軍走的是隋唐以來的驛道,由汴京出發,經封丘、長垣、韋城而至澶州濮陽津過河,經清豐、南樂而至大名府,如今已至南樂;而驍騎軍是自洛陽出發,走的是唐代以來的驛道,自河陽渡渡河,經衛州往東北而行,如今也已經到了相州湯陰縣境內。走的最慢的則是橫塞軍,他們走的是正北最短的一條道,由封丘向北走直線,經滑州白馬津過河——可是,石越剛剛收到的報告,因為官道阻滯,走了這麼久,橫塞軍竟然剛剛過了白馬津,趕到黎陽縣。橫塞軍的前鋒部,也才到臨河縣。
可是,喊得最響的,也是南面行營。儘管南面行營麾下三支大軍,說得刻薄一點還是「天各一方」,但他們卻鬥志最為高昂。他們還身在最後方,卻不斷的向石越請戰,要求擔當先鋒,誓與遼軍決一死戰。
南面行營這樣做,是間接的刺激其他行營諸軍。按著宋軍在河北漸漸完備的軍事制度,宣台會匯總各行營的最新情報,然後發到各個行營的高級將領手中。戰時軍隊行蹤不定,有時候更需要保密,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但如今河北兩軍僵持,沒有大的戰事,各大行營與宣台之間聯繫無礙,石越終不能故意將南面行營的這些事情瞞了下來。其他行營諸軍的將領,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先鋒輪到誰,也輪不到南面行營諸軍,他們如此請戰,分明就是罵他們膽小,不敢與遼人決戰。尤其對自負精銳的西軍諸軍將領來說,是可忍,熟不可忍? 一面是高級將領們越來越盛的請戰之風,而另一方面,耶律信彷彿是故意在撩撥宋軍一般,從各方面不斷傳來情報,顯示遼軍似乎已經有意撤軍。
首先是往北回運的車馬,明顯增加了,甚至超過了南下的車馬。這或許表示有更多的遼國顯貴意識到戰爭將要結束;而他們並不能輕易的退回國內,所以開始提前打算。
遼軍一直在往國內運送劫掠所得的財貨與傷兵。但此前,由於遼軍的構成方式,決定了那能送回去的財貨,只會是極小的一部分。哪怕是宮分騎軍,誰也不會將自己辛苦搶來的東西,交到別人手裡帶回國去,這都是賣命得來的錢,關係到一家子今後十年甚至幾十年的命運,誰又能信得過旁人?遼國沒有保險業,而路上丟失是不可避免的,萬一被人以路上丟失了的名義侵吞了,也是他們承受不起的損失。他們能信任的,除非是自己的親戚、鄰里、家丁。但戰爭沒有結束,家丁只要沒有嚴重受傷,還要跟著他們打仗。能碰上親戚、鄰里能夠因傷提前回國的,那也只會有極少數的幸運兒。為了避免過多的分兵,遼軍顯然會選擇將傷兵們聚集在一起,將來隨著大軍一起歸國。因此,遼軍運送歸國的財貨,多半是遼主與達官貴人擄掠所得。也只有他們,才能借用回國運糧的運糧車,將自己的財物送一些回去。
但現在情況似乎發生了變化。北歸的車馬超過南下的車馬,就意味著遼人調動了運糧的空車以外的車輛……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除此以外,還有報告稱遼軍在河間、深州一帶調動頻繁,他們開始重新聚結,有細作打探到肅寧一帶,遼人的大車成千上萬的聚集在一起。另一個跡象則是,真定、定州,甚至高陽關、博野一帶,都已經沒有遼軍出現。滄州、清州的遼軍,也徹底的北撤到了霸州境內……
任何人綜合這些情報,都會判斷遼軍是已經打算撤兵了。
因此,宣台中的謨臣中,各軍的主要將領中,也有不少人認為該動手了。包括何去非,都力主要與遼軍打上幾仗,擾亂他們的部署,再拖一拖遼軍。連河間府的章惇與田烈武,也主張出擊。
但是,王厚、慕容謙與折可適三人堅決反對。
石越心裏面是很願意信任他們三個的。但是,他如今算是腹背受敵,上上下下都在催促著他速與遼軍決戰。就在這一天的早上,他吃過早飯,見給他送菜的侍婢怯生生的看著他,似乎有什麼難處,他當時心腸一軟,主動問了一句,沒想到,那個女孩問的,卻是他冬天之前,能不能將遼人趕出河北?!那個侍婢是定州新樂人,因為家境貧賽,由一個商人介紹,簽了三年的契約,到大名府給人做下人,如今期限已近,她在新樂還有老父老母,前些日子聽到同鄉的消息,說她雙親依然健在,只是生活艱難,這個冬天,只怕十分難捱。但倘若戰爭不能儘快結束的話,她即使再有孝心,也是難以回去照顧雙親的。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確承受不起讓遼軍全身而退,從容撤出河北的結局。
石越靠坐在一張黑色的交椅上,閉目養神,心裏面卻如同一鍋沸水一樣不停地翻滾著。連石鑒何時進來的,他都沒有注意。
「丞相。這是開封來的家書。」
「哦。」石越微微睜開眼睛,接過石鑒遞上的信函,看了一眼信皮,不由驚訝的「噫」了一聲,原來這封家書,卻是金蘭寫來的。他連忙拆開,打開細讀,金蘭信中,除了給他問安之外,說的卻是十來天前,她與高麗使館已經給高麗國王上書,力勸高麗參戰,夾擊遼國之事!此前宋遼之間的和議,因為也涉及到高麗,曾經讓高麗使館十分緊張,但在確定宋朝絕無出賣高麗之意以後,他們顯然都鬆了一口氣,也意識到是他們表明態度的時候了。石越知道,金蘭的算盤是打得很精的,這時候表態,是因為她已經看到了戰爭的天平已向宋朝傾斜,但同時她也留有餘地,等她與高麗使館的奏章到高麗國,又是一兩個月過去了,態勢就更加明顯了。到時候,高麗既可以反悔,也可以參戰,而且還顯得他們並不是因為大局底定才加入宋朝這一方的。因此,他們開出的條件,也顯得「理直氣壯」。除了要宋朝保證高麗國的安全,在遼國報復時出兵援助之外,還要求做為出兵的補償,宋朝要免除高麗國的全部債務,同時若能攻滅遼國,宋朝同意將遼國的東京道,劃歸高麗。
石越不由得嘿嘿輕笑了幾聲,順手將這封信遞給石鑒,笑道:「你讀一下,再替我寫封信給兩府,請韓丞相召見高麗正使,問明是否確有此事。高麗所請,都只管答應。只除這劃歸東京道一條,要稍稍改一下,凡是他們高麗大軍自己打下的州縣,都歸他們所有。他們若能攻下中京道,那大定府亦歸他們。」
石鑒一面迅速的看完金蘭的「家書」,一面留神記著石越說的話,這時卻不由抬起頭來,擔心的問道:「丞相不嫌太大方了么?倘若高麗果真攻下遼國東京道,那便又是一個渤海國,甚至比渤海國更盛!」
「那亦得要他們有本事。」這一天來,石越第一次發自內心的暢快的笑出聲來,「給人畫餅,自然是要越大越好。我就怕他們連一個州都打不下來。攻滅遼國……哈哈……」
石鑒卻不知道為何石越會覺得這麼好笑,只是奇怪的看著石越,卻聽石越又吩咐道:「待韓丞相問過高麗正使后,便請兩府將此事登上各大報紙,務必要頭版頭條,字體要大要醒目。」
「啊?」石鑒輕呼一聲,連忙又低下頭去,應了一聲:「是。」卻又在心裏面想著金蘭與高麗使館諸人見著報紙后的表情,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但是,接下來石越的話,卻讓他真的驚得連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你速速辦妥此事,休要耽擱,便這幾日間,還要隨我去冀州!」
「丞相、丞相要親往冀州?!」
「不錯。亦正好順道送韓林牙一程。」石越又將頭靠回椅子上,閉上眼睛,淡淡說道:「明日便要召集眾人,宣布此事。」說完,他突然又想起什麼,又說道:「對了,吳子云若找你,你便說我對他此次差遣,頗為滿意。方才我忘記對他說了,他給鎮北軍寫的軍歌甚好,陳履善也幾次在文書中提起,要請他給橫塞軍也寫一首軍歌,你讓他多多費心。」
「是。」石鑒答應著,直到退出書房,他心裏面,還在想著石越將要親往冀州的事情。